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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 35 章 ...

  •   [叄拾伍]
      宁缙膝下四子之母为余氏,家世虽不如朱氏那般煊赫,却也是荥州历史悠久的书香门第。余氏自幼养在闺阁之中,戴上戒环后仍是回到家中,虽未见过太多人间繁华,却十分知书达理,恪守清规,嫁入玉映山庄之后相夫教子,几十年如一日。
      宁广仪知道他的母亲不是什么厉害人物,既无泼天权势在身,也无出众修为,尤其余氏一族还日薄西山一日不如一日,她面对夫君总是俯首帖耳惟命是从。
      正因如此,他才无法原谅宁广佑。
      宁氏第五子的出身太脏了,脏得让人难以启齿。即便是个意外,余氏仍觉得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她脸上,怎样擦都抹不去,怎样洗都洗不干净。她坐在房中听见窗外有人窃窃私语,婢女嬉笑打闹,那些响动就如针一样往她耳朵里钻。
      于是她自尽了,吊死在宁缙房中,死不瞑目,至死也要用一双暴突的眼瞪着宁缙,教他此生不得安宁。
      可是男人么,总是没什么心的,还是平步青云没心没肺地活了好些年。
      如今宁广仪坐在自家大堂中央,看着堂中悬着高祖手迹,张狂写道“以剑入道,不平则鸣”,不禁冷笑一声。
      这世上不平的事还少吗,死在他们宁氏剑下的还少吗?
      他长大后想过为何宁缙对于出入冰原之门如此轻车熟路,甚至与那名九州之外的妖族也熟悉已久,时隔多年他终于想明白了,容不下这桩丑闻的不仅是他,他娘,宁缙自己也容不下。那名窑子里千人骑万人压的妓子命那么贱那么硬,骤然恶疾缠身过世绝非因果报应而已。可惜他终究是心软,留了宁广佑一命。
      思及此处宁广仪甚至笑了,竟然希望宁缙如今还在世,也能被眼前这位小了他二十岁的丹鼎阁阁主验一验戒环。
      “请洛阁主为我解开阵法。”宁广仪听见自己如此说道,“我愿自食其果。”
      “广仪……!”宁亦舒此前为略显公正一直生疏地称其为“四堂哥”,而对受害者宁广佑则用较为亲近的称呼,此刻情急之下仍是喊出了熟稔的名字。
      她长叹一声,“你不必如此心急,未必没有其他方法。现在强行解开阵法,你这一身修为不想要了吗?”
      “本来也不是什么天纵英才,不像角落里的那位。”语毕他恹恹地抬眉瞥了一眼陆离。
      纵使陆离这么些年千锤百炼下来仍是不禁咬牙。他分明修为远在宁广仪之上,却每年都因心结沦为手下败将,闻言并未感到受到恭维,而是愈发强烈的耻辱。
      “我知道的,娘怀我时身子不好,我的天资连宁广佑都不如。”宁广仪抬起手递给洛英,“洛阁主,请吧,我已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他不愿再如笼中鸟儿一样被旁人嬉笑耍弄,他确实曾经犯下过错,即便如今也未能悔过,但至少……至少他没有做过的事情,谁也休想强加在他头上!
      洛英沉默许久摇了摇头,“四公子,三思。”
      澄霄道人虽掌管云天宫戒律堂,却是最宅心仁厚,可她也只是摇了摇头未说话,想必除了强行解开阵法,也并无其他方法。即便不是为了调查宁广仲之死,宁广仪违背天宫戒律擅自篡改戒环流转之法,按照戒律堂规则也该受此一罚,因此她也只能无奈叹息。
      洛英抬起手。
      宁广仪看着堂中人头济济,竟没有几个是宁家人,全是些外人狐假虎威借着云天宫的权势来他家中耀武扬威,为何九州第一大世家宁氏会沦为如此境地?
      他修为不济,就连胸中韬略也只是平平,这一刻他才深切地感受到一种令人胆寒的孤立无援。他无助地想道,大哥,二哥,究竟是谁害了你们,究竟是谁害得我们宁家沦落至此?
      眼神掠过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看到胡子拉渣的陆离,他终于被敲碎了最后一点骄傲,胆怯而心酸地想道,待他变为一个废人被扭送去涤罪洲,陆离会不会笑?他会不会觉得解恨?日日嘲笑他进涤罪洲的人自己进了涤罪洲,真是天大的笑话啊,可以笑到来年了。
      目光掠过神色凝重的宁亦舒,他忽地心惊,会不会是她?
      难道是她?
      可是他们宁家没做过半点对不起她的事,甚至为了她把新兴之秀陆离扫地出门,还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五公子。”洛荧强装镇定,“未经允许擅闯住所实在无意冒犯,迫于云天宫任务在身,烦请见谅。况且想必玉映山庄上下都希望能尽快水落石出,尽早让大公子下葬,五公子若有什么线索,还望指点一二。”
      宁广佑在进院时便屏退了搀扶的侍卫,他的院落向来不允许他人踏足。他的日常起居都由方才洛荧曲莲看到的一群老弱妇孺负责,也是许久没在这片地方上见过生人了。
      他气色仍是很差,边扶着墙走边轻轻咳着,让看着的洛荧和曲莲都无端生出一股愧怍,这人已经这么惨了,再怀疑他总归不好意思。
      洛荧上前欲搀扶他一路,他却挥挥手示意自己可以。
      曲莲往房门处靠了靠,肩膀侧着,是一个保护的姿势。他看宁广佑的眼神难掩敌意,虽然来人体弱不假,但房内的那名女子显然状况更差。待宁广佑行至眼前,他行了个礼问道,“请问这名苦命的女子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又缘何……是这个模样。”
      他话音刚落却怕此话伤到屋内的女子,画蛇添足地找补道,“我们看她身子不大好,不知是不是生了什么病?我们可以请个大夫来看看。”
      宁广佑掩袖不住咳嗽,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咳咳,我知道两位在想些什么,但事实并非你们想的那样。这位……仔细说起来,算是我二哥的半个遗孀。”
      遗孀。
      洛荧和曲莲震惊地对视一眼,君影?!
      这个瘦骨嶙峋人鬼难辨的女子竟然是当年名动荥州的君影。
      “看样子……两位对于二哥的往事,也有所耳闻。”宁广佑走近些许靠着门框险险站定,轻飘飘地瞟了一眼屋内,“二哥在世时,我与君影姑娘也有缘见过数面。后来……咳,二哥罹难,君影姑娘痛不欲生,还被视为害死二哥的罪魁祸首,日子根本过不下去。咳咳,我便自作主张将她接了过来。”
      宁广佑怜悯地看着屋内蜷缩成一团的君影,仿佛看着一滩烂肉,“可惜她自责不已,终日自伤自残,没多久便疯了。”
      他这话说给洛荧曲莲两人听,仿佛也说给屋内的君影听。君影自从宁广佑出现后便躲到了桌底下,浑身发颤震得桌椅都在抖,除了开始时的一声惊叫以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曲莲不着痕迹地挡住宁广佑的目光,打量了一眼屋内陈设。平心而论,屋内用具面面俱到,不可谓不尽心。桌椅矮脚凳、床榻柜匣一应俱全,且都用棉布包上了尖角,放眼望去看不到任何尖头的东西,就连墙壁都包上了棉垫,想来也是怕君影再受伤。
      不过,也可能是不允许她寻死。
      君影背对着他们,褴褛的袖子露出一截伤痕累累的手臂,上面道道血痕都是由自己的指甲抠出来的,指甲分明已被剪得很短,指尖却还残留着黑黑红红的血泥。
      曲莲问道,“请大夫来看过吗?”
      “看过。她确实是疯了,畏人,畏光,听不进人言,不肯好好吃饭喝药,更不许人碰她。她毕竟是二哥曾经的心上人,我也不愿见她如此……咳咳,你们看她衣衫褴褛,并非我有意苛待,而是她根本不许人近她的身。”
      曲莲又问,“玉映山庄其他人知道她在这儿吗?”
      宁广佑苦笑一记,“隐约知道吧。二哥过世后她便无人问津,也没有人想管。”
      宁广仁自尽于人前,给宁府一记重创,谁都不愿提,而一切的源头更加不堪,提及“君影”这个名字都觉得脸上火辣辣地被抽了一记耳光。恨,自然恨的,恨不得把她扒皮抽筋,可玉映山庄都已经元气大伤了,谁还愿意为一个妓脏了自己的手呢。
      “那就奇怪了。”洛荧目光沉沉盯住宁广佑,“旁人都不愿管,对害死二公子的君影恨之入骨,为何五公子如此大度,不计前嫌地把她养在这里呢?”
      曲莲的余光敏锐地扫到屋内桌下的君影身子猛然一搐。
      “五公子,无意冒犯,当年四公子害你灵力尽失险些丧命,玉映山庄上下多年来均是装聋作哑为虎作伥,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报复吗?”
      宁广佑因为疼痛弯曲的背脊顶着洛荧审视的目光慢慢挺直,愁云惨淡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刻薄来,讥诮地笑道,“‘报复’?请问,洛二公子,我这么一个废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身边都是一群和我一样的废人,我怎么报复?我拿什么去报复?”
      “虎兕困于匣,蚍蜉可撼树。”洛荧指尖虚虚在他空无一物的手腕处一点,“正因你是个‘废人’,你才可以报复。”
      宁广佑的脸紫胀起来,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流下。他可以自嘲为“废人”,但怎么也不能原谅其他人出言奚落。他强忍着喉间的咳嗽握紧双拳,“全是无凭无据的猜测,教我平白受辱,洛二公子实在是……欺人太甚。请你们两位速速离开!”
      语毕他拿出袖中一枚短哨,凄厉地吹了一声。洛荧的手顿时按在剑上,不想却是方才那群老弱妇孺步履蹒跚地跑了过来,一个两个上气不接下气来搀扶宁广佑,将他们团团围住。
      这画面也是十足滑稽,可这群人聋的聋,哑的哑,俱是满脸苦相乞求地看着他们,教人如芒刺再背如坐针毡,比叫一群侍卫来赶他们还让人难受。
      可疑,实在太可疑了。
      他们怎么敢走呢,万一他们现下走了,转眼君影又出不测,恐怕此案又要永无止境地拖下去了。
      “君影姑娘。”曲莲对屋内的女子温声劝道,“你愿意跟我们走吗?当年之事,是否还另有隐情?只要你愿意,你说什么我们都愿意听。”
      宁广佑冷笑道,“她只是个疯子,她说的话,你敢信吗?”
      曲莲乌黑的眼眸闪过一丝笑意,“疯子又如何,傻子又如何,有时他们说的话远比你们这些自诩头脑清醒的人可信得多。”
      洛荧身形一动,方才那名哑巴少年已经挥着长竿扑了上来,洛荧一骇之下没收住力道,那少年顿时被他甩飞出去,滚倒在地哇哇大叫。其余仆从见状均是群情激奋,纷纷扑上来要打他,洛荧怎敢对这群年迈老妪出手,转头喊道,“把她带上,我们先走!”
      曲莲不得已冲进屋去将桌子掀了,在君影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中把她拦腰抱起,运起轻功和洛荧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直接回千岁堂,把她交给裴文喻。”
      曲莲安抚道,“君影姑娘你别怕,裴公子是医师,一定有办法治你的病。”
      怀里的人轻得像一把竹竿,曲莲咬紧牙关,发现怀中人在细细地发抖,不禁慢下了脚步。
      君影在他怀里发着颤流泪,枯枝一样的手捂着脸,不知过了多久才含糊不清地说道,“小公子……我没病。我没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第 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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