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翎遥飞何当落》凝溶

3、厌恶

　　清晨，在通往焕梦阁前院的长廊里，两个丫头分别抱着一绿一黄的丝绸料子，避着刚升起的毒太阳要将怀里潘巧赏的布匹拿给自家姑娘。

　　正抱怨着自己起早贪黑还得忍受暑气熏蒸，心里的苦水无处宣泄，忽有一抹象牙色绕到她们身前，二人嗅到一丝淡然的香气。其中的高个丫头看着熟悉的端正背影嚷道：“哎哟，这不是我们翎小倌儿吗，怎的连招呼都不屑的打了？”

　　童翎听到后，只好停下步子，侧过身，让两个姑娘先走。他如今已是一副小小少年的模样，五官立体而俊朗，嵌着两颗淡色眸子的桃花眼和小尖下巴，还有那浑然天成的淡雅香气仍与儿时如出一辙。在亲眼见到焕梦阁里竟养着这么一位气质冷清的美少年后，姑娘丫头们都戏谑的叫他翎小倌儿。

　　童翎讨厌极了这个称呼，也讨厌极了这些嬉笑讽刺的口吻，于是他才想快步绕过前面的丫头，不料却还是被叫住脚。

　　高个丫头并未先行，而那矮个丫头却故意撞上童翎又趁势踩上一脚，抢到他前面才站定，扬着眉，自以为是的问：“这大清早的，翎小倌儿可又是去找宛君姑娘？”

　　这些年来童翎没少被这些目中无人的丫头们推来搡去，甚至还有丫头将一壶刚打满的滚烫茶水“不小心”浇到他身上。童翎一开始还委屈的掉泪，可当他发现这只会引来更多的嘲笑和欺负后，年幼的他便学会忍住不哭，打碎牙也得硬往肚里咽。

　　他不想跟好事的丫头多话，便只回答一字：是。矮个丫头好像是逮着机会一般，立即指着童翎斥责道：“你一个半大小子没事儿老往姑娘房里跑，一点礼教都没有，像什么样子！”

　　此话一出，四下里只闻得蝉声。矮个丫头像拔得头筹一般，扬起下巴，盛气凛然。童翎被聒噪的蝉鸣和闷热的天气扰的心烦，他拿那双淡色眸子瞄向矮个丫头，待目光锁定她怀里抱着的绿色丝绸后，便冷冷的说：“这位姐姐，有训话的功夫，你家姑娘怕是已经拿这布匹做好新衣裳了吧，亦或姐姐是又想念鞭子了？”

　　高个丫头听闻，下意识地缩回手，扭过头便往矮个丫头的手腕处看，眼里确是流出同情之意。矮个丫头瞪大牛眼，又急又恼，赶忙腾出手拉扯衣袖，以遮住手臂上深浅不一的细细鞭痕。她万万没想到童翎竟敢以此事还嘴辱她，一时间还未想到如何反驳，就见童翎微微欠身，快步离开了。她原地跺脚，忿忿道：“不就是脸好看了点吗？傲气冲天，没大没小！区区一白养的小倌儿，离红还早着呢。仗着有点怪香，就这么大脾气，日后还怎么得了？！”

　　高个丫头拂着怀里的黄色丝绸，撇撇嘴说：“没办法，谁让潘妈妈看好他。等这小子再长几岁，恐怕你我伺候的姑娘都比之不过。算了算了，时候不早了，咱们赶紧回去交差，可别再惹恼这些个祖宗，否则又得受罚。”

　　今日是柳宛君的休沐日，她只扑了淡淡香粉，身着藕荷缎子罗裙，长长的秀发松散的绑着。她让香儿一早就备好饭，却并未动筷，而是倚在窗台上漫不经心的翻起五音十二律之书，她在等人。

　　终于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柳宛君赶忙拿着书去开门。眼前之人的容貌愈加俊朗，可她却愈加忧心。又看他个头拔高不少，可身形依旧清瘦，于是柳宛君蹙着眉，拿衣袖擦了擦童翎额上的汗珠，又捏了捏童翎的脸颊，心疼的责备道：“翎儿是没好好吃饭么，怎么竟越发的瘦了。”

　　童翎只有面对柳宛君的时候，才会一改冷漠的样子，笑道：“姐姐别担心，翎儿一日三餐顿顿不落。只不过今天还未……”童翎并未把话说完，揉着肚子，一双桃花眼可怜巴巴的。

　　柳宛君双手搭在童翎肩上，推着他赶忙落座：“饭已备好，就等着翎儿了，还温着，快吃吧！”
　　童翎看着桌上金灿灿的胡饼，白生生的薄皮小笼包，裹满芝麻的焦糖团子，还有香甜的桂花圆子红豆汤，极其满足，这些都是他爱吃的。童翎弯着眼看向柳宛君，淡眸里都是笑意，他半撒娇半讨好的说：“宛君姐姐人又美心又善，姐姐对翎儿最好了！谢谢姐姐！”然后便毫不客气的捧起红豆汤喝了一大口。

　　柳宛君被童翎逗笑了，回道：“瞧你这张小嘴，以后不定要惹多少女孩子的欢心。”

　　谁知童翎却认真道：“这世上，除了阿娘和姐姐，其余之人我都不喜欢。”

　　柳宛君听后，抿了口手边的银耳羹，又往童翎的碗里夹一个小笼包。看到童翎狼吞虎咽的样子，她的声音中有一丝懊恼：“是姐姐不好，太早把你送走，没能好好照顾你，让你受苦了，哎。”

　　三年前，渐渐长大的童翎实在不方便继续跟柳宛君共住一屋，而且潘巧也嫌童翎在耽误柳宛君为她赚银两。于是柳宛君便拿出自己为数不多的积蓄打点了阁里的龟奴，拜托他们在寝舍里为童翎安排一处小小的休憩之地。潘巧才不管童翎会被安置在何处，她只要所有的一切都不能挡她的财路，她希望童翎尽快长大以做她日后的钱树子。

　　龟奴们见童翎年幼，又心知潘巧的算盘，因此便留下他，冷漠的龟奴虽不会过分欺负童翎，但也会时不时的给他点“关照”。比如让他去背又重又脏的木炭，让他在寒冬腊月里打井水，或者在他打完饭时“不小心”绊上一脚。饥一餐饱一顿，还要做些粗活累活，可童翎却从未在柳宛君面前抱怨过一字，他珍惜焕梦阁里还有宛君姐姐给自己带来的一丝温暖。

　　“翎儿，不如日后你都来……”说到此处，柳宛君突然噤声，她一心想着童翎，竟忘记自己如今的卧房可不是旁人可以方便进出的。

　　童翎年纪虽小，可毕竟长于焕梦阁，有些事情他已经懂得一二，于是他鼓着腮帮子转移了话题：“姐姐，上次我托你找的书找到没？”

　　柳宛君扬着嘴角，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本书，冲童翎摇了摇：“喏，香儿专门跑到书肆买的。”
　　童翎放下手中的碗筷，立马跑到柳宛君跟前，接过书，声音都上扬三分：“宛君姐姐真好！香儿姐什么时候来？我也要谢谢她！”

　　她拿出帕子帮兴奋的童翎擦擦嘴角，轻声笑道：“我还从没见过像你一般大的小儿读《黄帝内经》的，翎儿看得懂吗？”

　　童翎刚翻开一页，抬起双眼，笑嘻嘻的说：“现在看不懂，不过总有一天会懂的嘛。” 以前他爱读《山海经》，那时柳宛君还以为他跟其他孩子一样，喜欢看怪力乱神飞鸟走兽，但她却不知道真正让童翎感兴趣的是里面提到的各种能够治病的植物，动物，还有矿物，尤其是能使人增添力气恢复精神的櫰木，因为他觉得这些药材一定可以治好一直瞌睡的阿娘。当他终于意识到阿娘早已逝去，知道这本奇书里大部分的内容都无从考证时，那本《山海经》便被他收起来，再没看过。不过这却唤起童翎对歧黄之术的兴趣。

　　翌日，待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斜射进寝舍，童翎就立马规整好床铺，蹑手蹑脚的从呼呼大睡的龟奴之中离开，躲在柴房后啃起《黄帝内经》。

　　约莫巳时，一龟奴路过柴房，撞见正在认真看书的童翎，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一个碎石块便丢过去：“你怎么在这啊？！潘妈妈专门让绿秀来寝舍找你，等你半天了，赶紧的，快回去！”

　　童翎忍痛，抬头，满心不悦，可语气仍然平静：“你听错了吧，潘妈妈怎会找我？”

　　龟奴极不耐烦的答：“千真万确，叫的就是你。别废话，快去！”

　　童翎合上书，不情不愿的往寝舍走。远远看到一身雪青的绿秀站在门口，他便将书藏在身后，默默上前。

　　绿秀瞪眼道：“你跑哪去了？竟敢让潘妈妈等这么久？！”她提着调子斥责别人的样子几乎跟潘巧一模一样。

　　童翎背着手，撇撇嘴，并不作声。

　　“行了行了，赶紧随我来。”绿秀摆摆手，转身就往前院走。

　　童翎这才逮着机会将《黄帝内经》从窗外丢到自己的床铺上，后又紧跟上数步之外的绿秀。

　　“潘妈妈，童翎给您带来了。”许是因为绿秀是潘巧的丫头，于是她说话做事都多了分干练。她从不殷勤谄媚，也无需揣摩思考，只知道忠心耿耿的依照自己主子的命令办事。这倒给潘巧省不少心，也是她能一直留在潘巧身边的原因。

　　童翎站在绿秀身后，悄悄环顾一圈，发现屋里除了潘巧，还有两个人。

　　潘巧摇着一把印有鸳鸯戏水的团扇朝童翎走来，冲绿秀努努嘴，于是绿秀便站在潘巧身后。潘巧细细的打量起童翎越发俊朗的容貌，她先伸手拍了拍那白皙光滑的脸颊，继而捏着童翎的下巴确认了一口整齐的皓齿，又勾起童翎的衣领瞄了瞄里面细腻莹白的肌肤，再凑前仔细的嗅了嗅，确认香气依旧，才用团扇点了点童翎的肩膀，咧着嘴笑道：“很好很好。”她不住点头，一对琥珀耳坠子叮当作响。

　　童翎感到恶寒，他赶紧拢了拢衣领，又被潘巧身上浓郁的脂粉味呛的想咳，可他却强忍下去。他很是不安，不知潘巧此刻究竟是打得什么主意。

　　潘巧来回挪动几步，终于开口：“童翎，你可知姑娘丫头们为何叫你翎小倌儿？”
　　童翎很讨厌这个称呼，他只知道姑娘丫头是拿小倌儿辱他，但确实没仔细考虑过原因。的确，旁人为何不叫自己龟奴而偏偏是小倌儿呢？

　　潘巧见他不说话，便轻摇团扇，一脸腻笑的继续道：“你呀，可是我养大的宝贝，这小不小倌儿的不打紧，等你红了，随便让阁里的姑娘丫头们称呼你，你怎么高兴就怎么来，可好？”

　　童翎怔住，红？难道潘巧竟把他当做焕梦阁里的姑娘？！他气的捏紧拳头，牙根直痒，极力压制心中的怒火，瞪着一双好看的桃花眼说：“潘妈妈休要忘了我是男子！”

　　潘巧听罢，竟用团扇掩去半张脸，尖声笑道：“哎哟，连发脾气都这么好看。翎郎倌儿切莫担心，妈妈我专门找来这两位行家给你指点，”她看向另一侧，用团扇示意那两人，说道：“开始吧。”
　　童翎这才看清这两人的样貌。明明都是男子，可身段却比女子柔媚更甚，脸上涂得脂粉比潘巧还要厚上三分，那眼神更是水波流转脉脉深情。二人全当周围没人似的，搂抱一团，衣衫半褪，亲吻啃咬。

　　虽说长于焕梦阁的童翎见到过不少轻佻戏码，可今日看到两名男子相互亲热，童翎觉得十分膈应，他闭上眼，偏过头，不愿再看。

　　潘巧看着他的反应，问道：“你年岁几何？”

　　童翎不看她，冷冷的回：“十一。”

　　潘巧摇了摇团扇，若有所思：“还是略小。”她命那二人退下，继而将一本书交与童翎，嘱咐道：“翎郎倌儿先照着学，日后便不会觉得突兀。先下去吧，过几日我再找你。”

　　童翎逃也似的回到空无一人的寝舍，猛的灌下两杯白水，才平静下来。他分外嫌弃的掀开潘巧给的书，发现里面竟都是些龙阳欢好之图，又转头看到自己床铺上散落着几张皱巴巴的纸，急步走近后发现《黄帝内经》已被撕扯的破破烂烂。童翎气煞，脑里涌现出姑娘丫头的刺耳讥笑，寝舍龟奴们的无端欺侮，公子老爷的无赖色相，还有刚刚两名男子的妖娆缠绵，以及潘巧丑陋贪婪的嘴脸。他胃里泛起一阵恶心，立马用力将手里的书撕得粉碎，愤恨不已：“我童翎便是死也不会让潘巧得逞！这地方我待不下去了，我得想法子尽快离开焕梦阁，离开潘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