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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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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溟洬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片迷蒙的山谷,他站在一片灵气氤氲的石潭,泛着五彩的游鱼荡过脚踝,风声和水流都很轻,细碎、温软、絮絮低语。
他低头去瞧,却瞧不见自己真有腿脚,入目闪亮的晶石美玉,唯一方黯淡曜石,隐伏于飘摇荇草。
北溟洬无法控制自己离开,曜石扎根于此,而他驻身于曜石。他只知暮色开合,晨色流变,梦里又过了许多年。
忽一日,山谷中响起牧笛。一个男孩儿骑着白色的犀牛,由远而近,见眼前这等景象,欢呼一声,奔来跃下石潭。
北溟洬很久没有见到妖怪了,以他在曜石中的修为,窥不透男孩儿原身,也无法开口说话。但见到这般眼神清亮的孩子,心底无法抑制地滋生出一种亲切,好像曾在何处见过这样的神采。
男孩儿在石潭游玩颇久,集了好些亮晶晶的小石头,临走前,北溟洬忽然感到一种不安,这等不安来得如此突然,如此没有预兆,仿佛此时一别,所等待他的那个未来,将会是超乎想象也难以承受的。
他于是用尽全部修为,化作一阵风,将一片赤红的焰羽,拂向男孩儿手心。
那男孩儿把住焰羽,见它流光溢彩,煞是可爱,自言自语道,“如或有凤,师尊定为我降服,我可再不要这笨头笨脑的犀牛……”
北溟洬并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有心中一片失落,挥散不去。
第二日拂晓,山谷中便热闹起来。北溟洬从沉睡中惊醒,感到清凉的潭水直往半空中一口金钵倒灌,岸边却是一群衣着道服的妖怪,昨日见过的男孩儿挽住一名长者,正目光惊叹地看向潭底:池水已经干涸,鱼虾垂顿在砂石上,无力地摆尾。
那长者惊叹:“这潭中果有一方灵脉。”
随他这一叹,北溟洬才看到整片池塘乃至整片山谷丰沛灵气的源头,灵气因过于浓郁,凝结如丝雨,自潭心袅袅升起。
妖怪们一片惊叹,昨日见过的男孩儿忽然开口,“师尊,这潭水莫不都是灵气所化?”
长者点了点头,挥手将潭中鱼虾也送入金钵。
“啊呀,那岂不是一滴也不能浪费!”男孩儿一边说着,一边瞧那石潭,恨不能自己下去将那潭水一口喝干。一旁一名年轻些的男子笑他,“你小子目光短浅,只盯着灵液做什么,这潭中灵鱼才是宝贝,足能供起咱们好些元婴了。”
北溟洬已然明白,这群妖怪是抢夺灵脉而来,但他们是妖怪,要灵气做什么……
很快,灵脉中那些亮晶晶的石头全被洗劫一空,被吸尽灵气后,又化为齑粉,散落在山谷。北溟洬跻身的曜石,其貌不扬也没有灵气波动,则被当做一块顽石弃置。
随后,原本的灵脉上方,一座巍峨的门派拔地而起。
倏忽岁月流转,几百年间,谷中灵气溃散,灵兽捕杀殆尽,灵植绝迹,原本葱茏的山谷,渐渐如一片荒地。
概因失了灵气蕴养,北溟洬日渐感到神思恍惚,曜石中那一片元魂,飘摇不定,似有散裂之兆。
那是个不甚风和日丽的日子,天空飘着细雨,云霾阴沉沉似要塌下。
“师尊,这里真的还有宝物吗?”
一个年幼的男孩儿被青年抱在臂弯,手执一枚焰羽,目光逡巡,不知该落于何处。
被称作师尊的男子走到北溟洬跟前,拂去砂石和落叶,石头清晰的棱角一如当年初见。
“凡灵脉所在,必有异宝,当年我以为这羽焰出自凤凰,奈何苦寻不得。直到前些日子方从古籍查得,此乃太阳之本,生于灵脉源石。当年师尊拿那破潭子做灵源,不过几百年消耗殆尽。可见,这灵源分明是在别处。”
北溟洬认出说话的男子了,认出那本源自于他的羽焰。当年在冥冥中他或许已预见男孩儿将带给山谷的结果,可惜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他都无力阻止。
“师尊,那源石在哪里呀?”
男孩儿有着一双同青年一样清亮的眼眸,看向北溟洬的时候,一如青年昔年时初入山谷。
北溟洬却开始讨厌这样的眼睛,清浅的眸下藏着深渊,好看的皮囊包裹祸心。就连山谷中灵兽濒死的绝望,也比这男孩儿的清澈更为干净,因为那至少是真实的,是实见的,纯粹的。
因这青年的缘故,他再也听不到轻语的风和水,不见满山苍翠,再无灵鱼游荡,天地间剩下他独自一个,独自面对青年的剑。
青年将剖开他的心,取出一团燃烧的灵火,比男孩儿手心的羽焰璀璨无数倍。
北溟洬曾听过许多惨叫,见过许多灵魂消散,他从来不觉得也不知道自己可以阻止或者挽回什么。但现在,青年的剑刺向他,挑动他胸腔中跳动的火焰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他是可以阻止的。
那青年的剑修长、纯净、仿佛一泓流泻的泉。但这时候,泉水燃烧起来,火焰一瞬间从剑锋引至剑柄,又引至青年全身。
他身边的男孩儿惧怕地望向他,甚至忘记逃跑,当然男孩儿根本也跑不了,他手心的焰羽是另一团火种,一瞬间蔓延到全部身体。
下一个瞬间,在男孩儿与青年消散无迹时,整片山谷,连同谷中巍峨的建筑,一起裹赴滔天的火浪……
梦里千百年时光,醒来只一宿方过,外面晨熹微展,洞府静无一声。北溟洬再次阖眼,有些烦躁地想,他现在讨厌清澈的眼睛。
幸好,锦缎不在。
因为锦缎出关,每天下午都去长风岛的固定行程总算有所变化,温卿思索一番,决定带北溟洬去天晓堂。
这天晓堂每个学院都设,学子们在此交流心得,常有豁然开朗之悟。据传北溟海第二任妖王,与其挚友海澜越夜游之朔望海,见海天幽远,彼此激辩大道不歇,待得开悟,竟是天色大晓,遂在此设立明堂,名曰天晓。海澜越在此著书立说,从者如云,约有千年,环天晓堂而设北溟学院,海澜越便是第一任掌院。
后来北溟学院扩散到四大区,仍然延续了学院中天晓堂的设置,以供学子交流。
古籍所载天晓堂群英思辩的胜景,而今已很难见到。但天晓堂演变为妖怪们群集风采的平台,什么花样都有,足可以让北溟洬长长见识。
温卿是这般打算的,不料北溟洬先他一步,要往藏书楼去。
也罢,他倒也上进。这般想着,温卿自也依他。
各分院书楼的设置大体相同,温卿常年在一分院研读石简,对于查阅书目熟稔于心。向北溟洬指导如何寻书后,他便自行借阅起来。
直到海色晦冥,邻近夜晚,温卿搁下石简,轻唤北溟洬归山,唤他不动。
北溟洬聚精会神,不晓得是正看个什么,眉头深深蹙起。
温卿便走近他身侧,低头也看那石简,还当他寻见何等宝籍,不防一入眼便是精细图纸,专讲这男妖去势的刀法。
温卿给吓得不轻,再看他案前几大摞,这一册分析骟掉的公鱼更为肥美,那一册论的是妖怪有没有脾气与有没有根子的正相关,再瞧下一册,几乎一口气喘不上,说的是古早妖怪独门秘术,若得妖术大成,必先自断其身……
忽地一下,北溟洬眼下瞧的,手边搁的,那么些一摞一摞的石简,各自飞散,一一撞回石槽。
他一抬头,便见温卿欲言又止地、一言难尽地、闷生生地转过身,背影极抑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