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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千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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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联玉的时候,他才十四岁。说起来可笑,一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到他……
那一天的天气很好,我的心情也很好,凑巧又是少有的悠闲。颇有些“浮生偷得半日闲”的意思。于是就跟着一群平时爱玩的朋友们去看戏子们排演。
还没进院子,就听见一群“咿咿呀呀”的吊嗓声音。我的那群朋友,一听见这动静,就好像有毒瘾的人看见□□一样,立马都来了精神,脚步也加快了,就往门里走。
我倒是没什么兴趣的,要非说有,那就是好奇。到底他们有什么魅力呢?我就不信,难道他们比上海滩当红的电影明星苏利利还好?
进了门,就有这样一副场景出现在我面前:一个普普通通的四合院儿,当中间儿三四个小戏子在转着圈儿练功,另有两个在院子里的树上栓了绳子吊腿,还有一个更瘦小的,只上身儿穿了戏装。背着身子,对着拉胡琴的老头“咿咿呀呀”的练唱。
我们一进来,那班头就迎了过来,满脸堆着笑。朋友问:“我听说奉千霞奉老板这个月在你这里开场,怎么这会儿不见他?”
班头说道:“哎哟,爷呀,您的消息可是太灵通了。奉老板昨儿才从天津到我这里,这会儿还没缓过乏,正在屋里歇着呐,您几位就到了。您略等等,我这就请去。”说着他转身进了屋。
他们也不急,就各自在院里玩起来,早有下人支好了桌子,泡好了香茶伺候着。
我倒不像他们这么自在,而是有一种好像是打搅别人似得不安。有个朋友看出来了,就趴在我耳边小声说:“慎卿,你不要不习惯,也不要不自在,来这里就好像逛窑子是一样的,我们是他们的恩客,他们自然没有怠慢的道理。”
我强笑着点了点头,意思是说,你多虑了,我没有事。朋友会意,就离开我喝他的茶去了。
我却放下茶杯,站起来,也在院子里踱几步。这个时候,突然门帘一响,一个人从屋里出来,我的朋友们立刻就像见了血的苍蝇似得,“呼啦”就围上去。
我明白这就是他们说的奉老板,强烈的好奇心引得我也着魔似得往上偎。终于,在重重的人影缝隙里,我看清了奉千霞…..
奉千霞漂亮吗?以前并没觉得。我很少到剧院里看戏,虽然也常常听到他的大名,常常看到剧院门口悬挂的海报,可是却从没有亲眼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
他是真的漂亮,非常漂亮,完全不像那些程式化的海报。画报上那个浓妆艳抹的人怎么会是他呢?就是连他的十分之一,不,连百分之一也不到啊。只是这样静静的看着他,就已经觉得他艳光四射了,他却宝光流转,露出一个俏皮的表情,真真是让人抵挡不住。
很快,他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被我的那群朋友簇拥着进屋了,剩下我自己呆呆的坐在院子里,还没从刚才的恍惚中出来。原来,他真的比苏利利漂亮。有这样的人在戏台上,为什么还有人愿意看电影呢?大概他们和我一样,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人物吧。
“大爷,茶凉了,小的给您换杯新的吧。”一个怯怯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我抬头看来,是那个只上身穿戏装的小孩。
我“嗯”了一声,他就端着茶杯下去了,看着他的背影,我在想:他怎么这么瘦呢?
那次相见之后,我就常常跑去戏园子听戏。说句实话,我是个十足的外行,台上那些呀呀的唱词,我是一句也听不进的。好在奉千霞的拿手绝活是《天女散花》,这出戏里唱、念、舞样样俱全,所以不会无聊。看的久了,我也渐渐看出些眉目来。
以前就想过,奉千霞为甚麽取了这么个艺名。通常青衣行的演员都叫个什么小菊花、小翠兰,再不然叫什么绿牡丹、金香玉,总之就是些花花草草怪香艳的名字。好像若把名字取素了,玩意儿就不好了似得。
看了奉千霞的《天女散花》,我才明白了。他饰演的天女,穿着华丽的衣裳,戴着珠玉环翠,浑身金光闪闪的,非常好看。更引人注目的,是他披在肩头的天蓝与霞红的两条数丈长的丝带,我知道那是天女的“云霞”。这两条带子舞起来的时候,那奇妙的幻境就出现了,一会儿,奉千霞像是真的成了天女,若隐若现在云雾中,一会儿,他的纤细苗条的身体好像也变成的一道云霞,曲转跃动着。真是“霞光万道,瑞彩千条”好一个奉千霞!
请奉老板在西餐厅里吃饭,我对这个主意后悔起来。那天他答应了我的饭局,把我兴奋的什么似得,就想找一间够格调,够档次的饭店,就选定了文定路上一家西餐厅。直到坐在这里等他的时候,我才后悔起来。他一个京戏的艺人,怎么会吃西餐呢?我这不是故意找他的难堪吗?
我正想着,他已经到了我的面前。我刚想说什么,他就先冲我微笑了一下,接着脱下外衣,教给侍者,也不客气的坐在我对面,我也只好坐下。
沉静了一会儿,我问他道:“奉老板想吃什么?”
他微微一笑,说道:“我不懂这个,您代劳了吧。”
我只好一边向他道歉,一边草草的点了几个开胃菜。我说:“真对不起奉老板,是我的考虑不周。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他倒是好像无所谓的样子:“您别多虑了。您能请我吃饭,我就很感激了。杨先生,这里想必很贵吧?”
“啊,也没有什么。哦,对了,奉老板,您就别叫我杨先生了,还是叫我慎卿吧。”
他抿着嘴笑道:“那您不是也叫我奉老板吗?”
我们就哈哈的都笑起来。
几道菜蔬陆续的上来,我说道:“来,千霞,我们之间就不要洋人的那套礼仪了,怎么得劲儿怎么来好了。”
他点头应着,吃了几口,又说道:“我不是说西餐不好,在他们国里,能吃这个也不错了。只是到了咱们这里,是没教他们领略咱们的席面,要是他们见了,恐怕都要红着脸回国去了。”
我马上应道:“这么说,千霞是见过大席面的了?”
他微笑着:“千霞一个唱戏的,能见过什么场面?不过头几年老佛爷六十大寿的时候,我也见过万寿宴的。”
我微微一怔,想了想还是问道:“千霞今年多少青春?”
他闻听用后用手帕捂着鼻子笑道:“总归比你大就是了。”
不知道怎么了,此后这个奉千霞就越发的神秘可怖,餐厅里的灯光也阴暗,他坐在我对面,越发显得漂亮,却漂亮的过了头,带着一股子妖气。
一开始,他说的话我也不信,一个戏子吹吹牛,做做姿态也是有的。可细细看,他的举止,谈吐,稳重有余,说是上了年纪的人该有的也无不可。却与他艳丽的外貌反差极大,越想越令人不舒服。
好不容易,这顿饭吃完了,他优雅的擦擦嘴角,又向我道谢,就欠身要走。我要送他,他也婉言拒绝了。我只好目送他走。
看着他美丽的身影渐渐远去,我暗忖道:他多美啊,就好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只是再漂亮,也只能高高的挂在天上,由万人瞻仰,不可能由一个人占有宠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