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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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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神明庇护过的人,都会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西良从出生时就听过这句话。
他昨天领了一个新任务,去给一个凡人送终。
——用普通人的话说,这叫临终关怀。
他们干死神这行的,并不都是举着镰刀奔收割人命去的,死前死后也得有人管。
西良领到的人叫关一平,一个男的,差十个月不到三十岁,妥妥的英年早逝。
关一平是个比较倒霉的人,按照书记员预测,他将坠亡而死。
也不是他想死,是他男朋友要死,但死的却是他。
逻辑有一些绕,可命运是很难违抗的。
西良打着伞来到关一平住的房子。
他房子是个二层小楼,在弄堂里,算是邻里邻居里面,条件不错的。
西良举着伞在小楼里逡巡,看看这摸摸那,仿佛在探索奇妙乐园。
——关一平是他接的第一千零八百二十三单,恰好他今年一千零八百二十三岁。
这是缘分,西良打算搞点不一样的。
按以往的工作流程,西良会从处里档案室把临终者的档案调出来,看看他有没什么未竟的事业,不切实际的理想,趁临死前给他编个短暂的幻境,让他进去高兴一会儿。
当然,他们关怀处也不是光干这个,他们还得当个背后灵,跟踪临终者考察下具体情况,把对方生平摸一摸,看能不能对上档案,别给人评级评错了,回头死的时候安排错房间。
总之,死也不是随便死的,它有一套完整的体系。
西良就是这个体系里的一颗螺丝钉。
螺丝钉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但想法这个东西控制不了,所以西良在漫长的岁月里品出了孤独。
它是一种不怎么样的滋味。
“回来吃饭吗?不回啊,我炖了排骨汤……好吧,那我等……”关一平的声音打断了西良关于螺丝钉的思考。
关一平把他男人送出门,话都没说完就看不见男人的身影了。他臊眉耷眼地回来,坐在旧沙发上看着桌上散落的几封信出神。
西良和关一平肩并肩坐着,他褐色的长发飘了一绺在关一平手背上。对方挠了挠,西良头皮一紧,被他扯掉一根头发。
……
怎么说呢,神明们的神力经过千万年,一直在走下坡路。过了清末,到这民国时期,早已不如过去了,里里外外的能力都跟随时间在下降。到了西良这一代,他们要达成隐身技能已经非常困难,消耗很大,划不来。
基于此,炼器的伙伴们就搞来了诸多器物,器物的起始形态都大差不差,随着器物认主,才逐渐有了具体的外形。
西良用来隐身的,就是一把花雨伞。
伞面上的花根据心情没事就变,至于是伞的心情还是西良的心情,那要看伞的心情怎么样。
譬如现在,伞面上就是密密麻麻一坨屎黄色的牵牛花。
西良顶着这丑绝的狗东西,关一平看不见他。
掉下来的头发有它自己的想法,它缠在了关一平身上,放肆地贴紧。
于是,西良嗅到了雨后青草的气味。
伞面骤然变成一朵艳粉的玫瑰,怒放的生命。
西良被狗咬了一样猛往后躲,一脸惊恐——妈的,大白天的见了鬼了!
关一平并不知道有一根头发臭不要脸地缠上了他,他愣了一会儿,起身去了厨房。
排骨炖的刚刚好,筋肉离骨,油脂入了紧致的瘦肉里,咬一口,既不柴,也不腻,是很好的口感。
关一平放下筷子,又尝了一口汤,热乎乎的,没放盐,但有食物本身的滋味。
他举着汤勺愣了会儿神,西良从后面凑上来,拨他手臂上的头发丝,“要脸么,给老子下来。”
头发不为所动,缠得更紧了。
关一平忽然觉得手臂有些痒,挠了挠,上面红了一片。
“你豆腐做的么,一碰就红啊。”西良像只贱狗,围着关一平打转半圈,贴着他从厨房回到了卧室。
关一平开始脱衣服。
西良原本想回避,但晚了一步,没回成,于是就看见了。
关一平身上有伤,横的竖的,还有烙铁烫出来的,在胸口附近,很醒目,疤痕狰狞。
西良看愣了,他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一个男人身上会有这么多伤。
——也许等关一平死了,他该回处里看一看这个人的生平。
关一平是要死的。
这个看上去有些忧郁,又慢半拍的人。
西良在一刹那感到难过,那是一千零八百二十三年都没有出现过的情绪,太他爹的惊人了。
神的情绪出现波动,伞面上下起了雨,灰色,乌蒙蒙的。
入夜,关一平睡了。西良站在他床边,看了他一个半小时。
看完,确定关一平睡得像头死猪了,他才伸手把伞收了。伞很懂事,变成一枚胸针,附在西良的衣领上。
西良开始在屋里翻找和关一平有关的物件。
但很可惜,他并没找到多少。
关一平是一所普通中学的国文老师,拿着微薄的薪水,过着谨慎的生活——他是一个同性恋者,是世人眼里的怪物,是一个异类。
如果被学校的人知道他是同性恋,那么他不但会失去这份工作,甚至会无法在这个世上活下去。
关一平过得小心翼翼,连走路都一步一步走得很谨慎。
西良伏案看了会儿关一平的日记,又看了他的教案,确定这是个非常无聊的人。
关一平的衣柜很整齐,里面清一色的衬衫,蓝的白的,乏味极了。衬衫下,压着棉布裤子,腰头洗退了色,也没舍得扔。
西良无聊地在衣柜前照了会儿镜子。
这时,楼下的门忽然响了。
红漆的木头门嘎吱一声,被人从外打开了。
西良衣领上的伞突地变大,遮住了他的头顶,伞面上漆黑一片,连颗星星都没舍得给。
男人从外面进来,带着一身入夜的暑气。
他身上有酒味,走到了床前,毫不客气地把关一平晃醒,在关一平清醒前,他说他不想活了。
西良觉得这人撒酒疯撒的别出心裁,站边上看热闹。
关一平揉着眼睛,醒了。
“末帆,怎么喝成这样了?”
关一平显得很着急,像个小奴才似的伺候末帆,把他男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折腾了将近一个小时,末帆舒坦了,酒也半醒了,他开始缠着关一平要他。
西良自诩是个君子,没打算看活春宫,于是举着伞穿墙走了。
距离关一平嗝屁还有六天。
西良在档案室熬了一夜,看完了关一平的档案,有些感慨,知道他是个可怜人。
关一平这六天过得和平时没什么不一样,西良跟着他,体会着普通人普通的一天又一天,直到六天后,他死亡当天。
该说不说,关一平死的这个时间挺不好,大半夜,导致西良得加个班。
关一平当时正在家里煮粥,外面有人急慌慌冲进来喊,说一平,你哥让人堵外面了,快去看看!
关一平吓得差点把锅掀了,也没顾上灶下还烧着的柴,人就跑出去了。
西良好心,替他把火给灭干净了。
末帆被逼上了最高的钟楼,瘦高的人影,前后晃悠。
下面围了一圈人,有人瞧热闹,有人忙着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西良打眼一看,心说全是添乱来的。
关一平手脚颤着,非要往上爬,谁也拦不住。
爬上去,两个人一块站边沿儿上晃,下面人差点儿没疯了。
后面,几个短打扮的壮汉也没上前,就站后面放狠话,叫末帆还钱。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天经地义。
他们是这么说的。
西良举着伞,站在那不堪一撞的铁栏上,看着他们一群人,尤其是已经走到末路的二人。
末帆小声地哭,说活不了了。
关一平抱着他,让他别胡说。
末帆就说,他为了支应这个家,欠了外面太多钱,现在撑不住了。
关一平迷糊了,不敢相信,他呆呆地看着末帆。
末帆开始细数,他弄来的那些银元都是怎么花在了关一平身上。
关一平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然后末帆就不说话了,他猛地转身,一下就要跃出护栏。
下面看热闹的顿时一声惊呼。
“哎,你可别想一死了之啊!”
“你死了,我们找谁要钱去。”
“小杂碎,敢跟你大爷玩这套。”
后面的壮汉们忽然一拥而上,推搡间,也不知怎么的,关一平反倒摔在了围栏外。
他死死地拽住了那摇摇欲坠的栏杆。
而这时,那群壮汉却仿佛被吓着,一下子就作鸟兽散了。
只剩下末帆抓着关一平,吊在生死关口。
关一平的手有点滑,他知道自己抓不住了,他对末帆笑了一下,“忘掉我吧,我们这种……见不得人的关系,忘了吧。是我害了你,让你走上了歪路。”
他眷恋地看着末帆,像摸摸他的脸,却怎么也够不着。
蓦地,他失了力,实在抓不住了,而末帆也失去了支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跌入黑夜——
关一平没有看到他眼睛里那一瞬的解脱和松弛。
人从高处坠落是很快的,但关一平却觉得这个过程无端被拉长了。
而更可怕的是,那个比他生命更重要的男人,也从高处摔了下来。
惨叫声撕破了压抑而浓郁的黑。
“有仇有怨,去下面分说清楚吧。我救不了你,只好让他同你一起上路。他不是良人,你下辈子把眼睛擦亮些。”
一个举着伞的男人凭空出现在关一平的视野里,关一平看着他,他的长发落在他的手臂上,像绸缎一样。
“去吧,好好走。”西良说罢,仰首看着来接班的同事,“带走吧。”
同事赤红的瞳仁淡漠地扫过几人,悠长的一声叹息传来,“何必呢,西良。”
伞面上有血色的花瓣掉落,西良道:“一千零八百二十三年了,我太寂寞了。”
神记上曾说,凡是神明庇护过的人,都会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2021年,关一平泡澡的时候,看着他肋骨上那一串花瓣形的胎记,无语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