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华襄

10、第 10 章

　　内院饭厅，李焕整了整衣袖，躬身道：“谭夫人安！晚辈李焕，是元贞的同窗，今日叨扰了。”

　　方氏温声道：“你即是辉儿好友，便称我伯母吧！来了便安心住着，若有不惯只管跟伯母说，切勿客气。”

　　“李焕听闻伯母好读奇文杂录，过往有幸淘得一本仪州记，送与伯母解闷。”谭明渊自下午和方氏谈过之后便一直闷闷的，直到看见李焕拿出那本仪州记，方才有些反应。

　　“哦？王枉的仪州记？”王枉是魏太祖时期的大儒，文章诗词、时事策论、天文地理、风俗人物无所不精，所著仪州记记述了仪州地理人情，穿杂一些民间故事和风俗人文，为杂文爱好者所传颂。但王枉晚年间为政敌所害，仪州记几乎被烧毁殆尽，如今能觅得这有价无市的孤本，全靠机缘。

　　“贤侄真是有心了！”

　　不得不说这书送到谭夫人心坎里了，她面上还如刚才一般温和，但笑意却多了几分。妍儿立在方氏身旁，伶俐的拉开方氏右手边的椅子让李焕坐，谭明辉则在方氏左边的椅子坐了。

　　谭颂霖不在，想必是朝中有事耽搁了，这也寻常，谭颂霖常有政事未决或皇帝召见，赶不上晚饭是常有的。谭明昭也不曾过来，想必是自己用了。

　　“你父亲还未归家，明昭没有胃口，我们先用吧。”谭明辉刚想问父亲怎么不在，谭夫人开口道。

　　谭家不讲究世家贵族那一套奢靡形式，吃饭有十数人伺候。饭厅里除了妍儿，还有两个小丫头，行动间几无声息，利落地摆好饭食便立在外间，可见谭家主母治家有方。

　　吃饭时谭夫人略问了李焕几个寻常问题，李焕一一回了，一顿饭吃的融洽，只谭明辉较以往沉默了不少。

　　李焕今日照旧是一身灰色衣袍，身形高大挺拔，面目清冷俊秀，言谈有度，举止不卑不亢，方氏很是欣赏。反观自己儿子，自下午谈话之后便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方氏叹一口气，辉儿这性格也不知随了谁？

　　饭后谭夫人回了浮生院，谭明辉紧锁着眉头，起身往水榭而去，看起来心事重重。

　　“闲庭陪我喝几杯酒吧！”

　　酒菜备齐，只他和李焕二人在水榭。已是戌时，明月正当空，谭明辉已灌下几杯酒，正欲再喝，被李焕拦下。

　　“元贞！”

　　“闲庭，你可知我为何如此？”

　　“为何？”

　　谭明辉脸上已然泛红，他不常喝酒，酒量有限，如今这般一杯接一杯的饮，虽说是小杯，也已是有些醉了。

　　“求不得，放不下……”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离别、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谭明渊一向洒脱，如此伤怀，原是情伤。

　　他复拿起酒杯，却没喝，道“人生八苦，自来人人皆有，可求不得我又不想放下，何解？”

　　李焕不答，只听他继续道：“圣人常说，人生天地间，有所为有所不为。取舍之间，从来不能平衡。可该如何衡量取舍？难道所取一定是对的，所舍弃者合该是命？我实在是……”谭明辉干脆甩开酒杯，抓起酒坛子使劲灌了一口。他一向清越明朗，这般形状实在罕见。

　　“我说了这么多，好像我有得选，我没有，我全无半点办法，决定权不在我，我甚至不能提不能问，哈哈哈哈……”

　　“闲庭，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想见灵湘，我想见她，她若情愿，我也会反抗到底！对，我现在就去问问她！”说着竟然撒开酒壶踉踉跄跄的起身往外冲。不远处妍儿一惊，正准备出去，不想谭明昭拉住她摇了摇头。

　　“元贞！你冷静点，你先醒醒酒，明日清醒些再理！”

　　“我等不了了，等在她前面的是火坑，我不拦着她就要跳下去了！我必须去！”

　　“你现在去她会被你害惨！”李焕虽不知灵湘是谁，但定是谭明辉的心上人无疑。

　　谭明辉一怔，他怎么舍得害她？他没再往出冲，只是颓然坐下，双目无神，脸色灰黄，不知是否还清醒？刚才一番拉扯，他衣襟散乱，胸前还有一片酒渍，与平日里月朗风清的公子哥判若两人，看着狼狈不堪。

　　李焕倒了一杯茶递给他，随即道：“惟愿事事遵从本心，可大多时候无法做到，只能多加衡量之后，择一条路硬着头皮往下走。”

　　佛曰：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

　　“本心……本心……”谭明辉嘴里含含糊糊地反复念叨着，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月如银盘，玉一般的色泽，圆润光辉。月色洁白无暇，周围漆黑一片，细细看月晕处却隐隐泛着灰色，可见事物本就非黑白分明，总有一些难辨是非难以取舍之事，人在其中，看不清生了痴念，唯有痛苦。

　　起了风，更添凉意，李焕拿起一旁的大氅披在谭明辉肩头，随后倒了一杯酒举在嘴边，不知想到什么又慢慢放下。

　　水榭之外，谭明昭站在帐幔后。良久，朝妍儿看一眼。

　　妍儿赶紧使人过去抬了谭明辉回去照料，自下午公子离开，夫人便叮嘱盯着公子，看着千万不能让他出府。

　　谭明辉已走，李焕正准备回去，只听一女子道：“公子何事不能遵从本心？”是谭明昭，她已换去下午一身装扮，穿着蓝色束腰长裙，外间披一件月白大氅，长发高高束起用发冠固定，十分亮眼。

　　“谭姑娘！”

　　“李公子，你还没回答我呢！”谭明昭神情倨傲，语气颇为不善。

　　“适才与令兄对饮，随口而言。”

　　“是吗？”

　　“谭姑娘，夜色已深，李焕先回去了。”

　　“慢着！你刚才劝哥哥硬着头皮走下去是何居心？”谭明昭天之娇女，难有不顺心之时，这会言辞犀利，冷冷盯着李焕，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娇贵傲气一下便显了出来，颇有些威严。

　　李焕顿足，微眯起眼道：“谭姑娘何意？”

　　“是我问你！”

　　“元贞是我同窗好友，我与他分享我之见解，未有所指。他有何心事我并不知晓，何来居心一说？”

　　“同窗好友？哥哥喝的烂醉如泥狼狈不堪，公子滴酒未沾如明月高洁，好一个好友！所以……”

　　“所以谭姑娘于壁角听出了李焕的居心叵测？”

　　“你！你明明……”

　　“不扰谭姑娘雅兴，李焕告辞！”说完李焕径直出水榭飘然而去，走的又快步子又大，谭明昭又不能追上去，也太难看了。

　　此人简直野蛮无理至极！早说哥哥就没一个着调的朋友，都是狐朋狗友，这厮尤甚。

　　谭明昭抓起桌上杯子一口灌下，又呛又辣差点喘不过气来，咳得惊天动地，这么难喝谭明辉怎么喝下去的？

　　第二日早饭，谭明辉昨晚实在太醉了，沉沉浮浮一夜，吐得身心俱疲，这会面色苍白的走过来，看的方氏又心疼又生气。谭明昭早早坐在方氏身边，不知为何脸色不好。

　　“妹妹看上去略憔悴，昨晚没睡好吗？”谭明辉顶着一张蜡黄的脸还好意思问她。

　　“比不得哥哥，堪称枯萎！”李焕跟在谭明辉身后，一脸云淡风轻，看得谭明昭不由皱眉。

　　昨晚的晚餐已是丰盛，今早的早点却又是另一种精致。酿豆腐，蒸饺，三色芙蓉卷，胭脂鹅脯，杏仁奶酪，酱肉丝，荷叶薄饼，粳米粥，每样只小份盛在盘子里，精致美味。

　　谭明辉昨晚吐得精光，早饭吃的十分香甜。

　　饭后李焕辞行，谭明辉忙挽留，他昨日心情不佳，还来不及带李焕去藏书楼。

　　“闲庭何不多住些日子？”方氏也出口挽留。

　　“李焕还有些杂事，多谢伯母。”

　　“既然这样，那便不多留你了。”说完妍儿捧着一个巴掌大的木盒走上前。

　　“伯母这儿有副字，常听辉儿提起你字写得好，便送给你观赏吧！”

　　“谢伯母！”

　　李焕接过字画再拜一次，对谭明辉和谭明昭一礼，转身往出走。

　　“闲庭，我送你！”谭明辉虽精神不大好，却追了出来。

　　“元贞还是多休息些！静待放榜吧。”

　　一群人走到垂花门，谭夫人不便再送，正要离去，谭颂霖从外面进来。他昨夜议事完已过宵禁，索性歇在吏部值房，今日休沐，一早便赶了回来。

　　“父亲！”谭明辉谭明昭齐齐行礼，李焕也跟着行礼。

　　“嗯！”

　　“老爷！”谭夫人唤一声，妍儿已送上暖炉。今日天气颇冷，阴沉沉的，似有雪意。

　　谭颂霖接过手炉，朝谭夫人看一眼道：“天冷，你们聚在这里做什么？”谭颂霖年近六十，头发已花白，面相端方，双目有神，可见年轻时必定相貌不俗，看谭明辉和谭明昭二人长相便知。

　　谭颂霖虽官居高位，却不似一般家主威严，面上时常带笑，可见平日随和。

　　“父亲，昨日儿子邀好友闲庭来府上，他今日有约，这便要离去。”谭明辉吃了些东西，脸色好了很多。

　　“学生拜见左相！”李焕上前一步，躬身深深一拜。谭颂霖为官清正，与社稷百姓做了许多益事，官声浩荡，誉满天下。

　　谭颂霖终于将目光移过来，看着站在最后的年轻人道：“嗯，你便是李焕李闲庭？果然少年英才，甚好！”

　　“谭相谬赞！”

　　“既是有事，便去罢，日后得空可常来府上。”谭颂霖温和地笑道。

　　谭夫人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谭明昭也颇为诧异，父亲何以对这人这般礼遇？还邀他日后再来，求籣书院施先生的弟子又怎样，一样无礼。

　　“谢左相，闲庭日后再来拜访！”

　　回到内院，谭颂霖一路不知斟酌什么，谭夫人道：“老爷似是对这个李焕很是上心。”

　　“常听辉儿提起，此子果然风采过人。”

　　这话倒不错，谭夫人遂不再问。不过，只一面便能看出风采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