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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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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之间是山城最宽广的房间,三十六叠的面积容纳得下所有重臣,阳光从覆盖着雪白肌麻纸的木窗透入,使室内浮动着一种神圣庄严的气氛。
主座后的屏风上,是本时代最富盛名的画师狩野永德为父亲创作的障屏画,这位丹青大师以金粉为底,层层堆砌着云母、金箔,几乎不休不眠地创作,终于在父亲出任国守那天为他献上了这座狮子图。
东侧汪洋波涛汹涌,长风越海而来,西侧狮子们足踏崇山,昂首东望,鬃毛猎猎英姿勃发,双目怒视右上方地平线上的红日,周身散发着逼人的刚健气息,睥睨山下百兽,天下莫敢不从。
在坐下之前,我定定地看了领头那只雄狮一会儿。
我从没见过父亲坐在这面屏风前傲视群雄的场面。当他终于统一国家,称霸一时,他坐在这里,脸上会带着怎样的表情呢?大笑?骄傲?座下的臣属又会怎样面对他呢?畏惧?怨恨?
一个统治者,究竟应该怎样做呢?
贫瘠的想象力在我需要时永远不能发挥作用,我元服时的景象反倒一段段地挤占、扭曲了父亲的身姿。
那时我要比现在矮上半寸,被野马般疯狂跳动的心脏搅动得只想呕吐。没有人安慰我,身后的母亲依仗着我站立,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肩膀,两个高瘦的少年静默着跪坐在门边,为我拉开门。
霎时间,一片金光灿烂。历代大名积累的财富被我父亲搜集来装饰这个房间,每件都是无价之宝,都象征着武藤家的雄威。
然而,金光下是重重乌云。数十个比我高壮的成年人向我行礼,用衣衫藏起他们的伤痕与肌肉,用俯首藏起他们或挑衅或轻蔑的目光。我从他们之间穿行,走过雪肤雪发的“长贺白鬼”佐佐木雪鹤,走过魁梧强壮的“夜叉太郎”石田孝高,走过常含笑容的“三才宰相”山县寿之……
我对他们说了什么?我忘了,只记得似乎所有人都一笑而过,没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
然后,有人高声通报,家臣们立刻将注意力转向门口。他们绷紧了下颌线,他们微耸着肩,他们不再窃窃私语,甚至不再交换眼神。
我也全神贯注地看向正前方,以为将会有一位“身高八尺、腰带十围、方面重颐”的猛将出现。一个确实方面重颐的中年人出现了,他长得毫无记忆点,表情亦是平平淡淡,月代头梳理得有些蓬松,身上的直垂也有褶皱,身量不及石田,气质不及山县,似乎只是个普通将领。
我们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我看清了他手中捧的乌帽,那是将为我加的“冠”。
这个人,便是我的乌帽子亲,笔头家老坂原知宣。
回忆结束,幻影逐渐消散,此刻他就坐在我面前,那双不大不小的眼睛一眨不眨,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听闻殿下宠信忍者,怎么今天没让他们陪侍?”
我自己来面对,何必牵扯其他人。“机要谈话,不必让他人知晓吧。”
“还是请他们进来为好。”坂原摇了摇头。
什么?
如同飓风过境一般,门户突然大开,天光大亮,三个少年忍者默默走进来,坐在了门侧。
他们都低着头,额发遮住了表情,规矩的坐姿让人无从推测。但我的心蓦地一突——斑又选择了中间的位置,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泉奈同柱间隔开,两人之间相隔甚远。
“宇智波偷袭千手,随后千手、羽衣、宇智波三方混战,造成总计七十六人伤亡。”坂原云淡风轻地叙述,“您要雇佣的人中有两个死了,千手的族长向您致歉。”
我要雇佣的人……
柱间明显地长吸了一口气,猛兽一样弓起脊背,拳面青筋毕露,死死抵在大腿上,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所以说,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没做到吗?
“山中、奈良的忍者将会善后,我认为可以让坞屿等地给予一点粮秣方面的支持,您说呢?”坂原摆弄着铁骨扇。
“按你说的做吧。”他要动用自己的资源?来做这些?为什么?
坂原停下了动作,我感受到他的目光带有几分审视的意味,大概是满意于我同样平静的态度,他的唇角向上扯了一扯:“殿下宝相庄严,颇有彰雄公遗风。”
身后的狮子屏风没能为我增加哪怕一分的威严,故去的父亲也同理。“您谬赞了,我这个不肖子哪里敢和父亲大人相提并论呢?”
“不,很像,”在这个话题上,他倒异常执着,“和三十年前的彰雄公很像。”
我没有耐心再兜圈子:“但想必您找到了比我更像的人吧。”
坂原笑了起来,但他并没有朝向我,而是朝向了屏风中最高处的那只雄狮。“您也急着和他相认吗?”
障子门断断续续地移开,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怯生生地迈出步伐。他像只小猫一样轻轻落下脚掌,惊恐而不是好奇地打量屋中的每一个人,看起来羸弱不堪。
可他是个男孩。
“他还未元服,何人赐予他‘彰和’之名?”我眼睁睁看着他倚靠着坂原的手臂跪下行礼,亲密无间,如同路边随处可见的一对爷孙。
我从未见过这个孩子,父亲、母亲和兄长也从未提起过他!武藤本家的“彰‘字为什么会落在他的头上?谁给他的继承权?
“黄口小儿、无知稚子”……所以你们本来想拥立的人是他,对吗?
“原火之国芦上守武藤彰齐。”一个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所有幻想。
房间那头,祖母正看着我。逆着光,我看不清她的神色。
您……不是走之前还在夸奖我吗?不是说要我放手去做吗?——这就是您帮助我的方式吗?
“武藤彰齐又是谁?”我已经疲惫得不想再听答案。
“你的大伯父,武藤的正统继承人。”
“崇明院!你欺人太甚!”一声尖啸钻出狮口。
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纸拉门被猛地甩开,母亲苍白着脸扑向祖母。祖母反应极快,一闪身让开了攻击,顺手狠狠揪住了母亲的长发。母亲忍住痛呼,不管不顾地回身去抓祖母的脸,长长的指甲在松弛皮肤上留下血痕。她们撞倒了拉门,踩烂了纸张,拽下了流苏,将灯油掀翻;她们怒睁双目,口中吐着粗气,顾不得什么神态仪容——两个女人像母狮子般打斗着,一路撕扯到我们面前。
我、忍者们、甚至是坂原都呆了,只有彰和发出了更加尖锐的一声尖叫,将我从震惊中唤醒:“柱间!把她们拉开!”
柱间罕见地慢了半拍,斑拍了拍他的手臂提醒他。少年如梦初醒,脸上还带着泪痕便开始结印。随后枝条飞速缠绕上肢干,温柔地收紧,将人压向地面。
而母亲还在挣扎:“崇明院你个蛇蝎心肠的老妇!大哥他明明已经残废了四肢、口眼歪斜满身生疮,上不了马,坐不了床,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他放弃位置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彰雄将他送去静养有什么问题!”
“我和彰雄有哪里对不住你过!我们尊敬着你、赡养着你,对儿女从没说过你的坏话,你是怎么对待我们的!你凭什么把葵千代和阿顺从我身边夺走!你凭什么把国家从阿顺手里夺走!”
“彰齐还有子孙!他是彰齐的嫡长孙,他应当继承被夺走的位置!”祖母将小男孩拖拽起来。彰和尖叫着,斑和泉奈都紧紧皱起了眉头,而坂原充耳不闻,淡定地拉平自己衣袖上被攥出来的褶皱。
母亲扭曲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我:“被夺走?这就是你虐待阿顺的理由吗?给这孩子挪出位置?让她一辈子土里刨食,让她衣不蔽体,让她籍籍无名?你无缘无故恨我就罢了,为什么要这样对待阿顺!她是我的亲骨肉,是你的亲孙子!你也忍心!”
“愚蠢!愚不可及!”祖母居高临下地盯着母亲,“她明明可以不必承受这一切!她能名正言顺地获得权力吗?她难道不是被束缚在这里无法大展身手吗?你以为应该怪谁!还不是因为你的野心!该死的、和我那儿子一模一样的野心!”
“她——”母亲的喉咙卡住了。
祖母揪起她的衣襟,扫了一眼我的表情又缓缓放下:“你还知道她是个女孩!你让她顶替男人的位置,像男人一样做事,像男人一样生活,难道她还能像男人一样上阵杀敌吗?还能像男人一样娶妻生子吗?”
“不能!那家臣何以服从她?武藤氏何以延续?她将何以自处?你想过吗!”
“她可以——”母亲抠着木条,磨平了指甲而不自知。
“够了!”我大喊道。
头脑已经涨痛到要爆炸,柱间的表情又刺痛着眼球,争吵声更让心脏如浸入冷水般抽痛。我不想再听这些破事了,它让我一遍遍地想起我只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而我想做的事情,无论是止忍者之战,还是止天下之战,都像个笑话。
彰和停止了尖叫,祖母和母亲停止了争吵,忍者们又低下了头,而坂原知宣竟然充满笑意地看着我,目光里写着“你和你父亲果然很像”。
“祖母,母亲,请坐吧。”我不愿再去看她们狰狞的面孔,“坂原,我想您一定愿意为我解释带……他来的理由。”
那孩子躲在坂原身后发着抖,而坂原毫无怜悯地把他拉出来:“正如崇明院所说,假如您坚持现在的身份,恐怕武藤家不会有子嗣。”
“我可以让你继承家名。”我还是懂规则的,武士集团的家名更像是“品牌”,其实和血统相比,一个足够名正言顺且强大的势力来接手,保证利益不受损,才是战国更常见的“双赢”做法。
柱间、斑和泉奈都惊讶地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我。确实,我们的规则和需要用血脉维系战力的忍者有很大不同。
坂原非常克制,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坞屿等地不服从命令已经很久了,如果让我继承,恐怕石田、佐佐木等人也会拥兵自重。”
他叹了一口气:“那就又要乱了。”
“所以他将是我的继承人?”我指着伏在地面上颤抖的小小身躯,“还是取代我?”
坂原没有回答,而是“唰”地打开扇子,从洒金扇面上观察着我。母亲等不及地伸出手,被祖母一把按下。
我按捺住焦急心情,尽量冷静地与他对视。终于,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风之国今年大旱,在川之国边境上的铁矿又被我们夺回。风之国守决定起兵十万,将亲自率兵越川之国入侵我边境。”
“您看他这副胆小怕事的模样,”坂原抚摸着彰和的脑袋,“他肯定不行,还是乖乖做个继承人吧。”
天子守国门,君王守社稷。我虽然只是一国之守,在其位亦要谋其政,守护我境内的百姓。这是以坂原为首的家臣们给我出的题,也是我必须抓住的机会。
“那么,”我正襟危坐,“战还是和?请您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