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河》不开窍

1、第 1 章

　　秦怀微今天过得不太好，早上闹铃响的时候人还迷糊着，下意识按灭了闹钟，转身睡到八点四十才猛地惊醒。他转头看床头柜上的闹钟，立马掀被坐起，关了空调，来不及找昨晚跳上床时甩得不知去处的拖鞋，赤着脚拉门跑到卫生间。将就昨晚用过略带湿意的毛巾搓了把脸，放了水，来不及刷牙，再几个跨步到厨房用大勺捞了小锅里上层米汤润润嘴。昨晚套了件白t，穿着裤衩子睡的，棉质的上衣皱皱巴巴勉强还见得人，裤衩子脱下丢沙发上，在客厅阳台上踮脚收了条牛仔短裤穿上了。顺便在袜架上扯下两只泛黄的白袜，也不是一对，穿上在脚脖子上高矮还有差别，但也顾不上了，脚塞进鞋带系得松的运动鞋里。背上书包，左手拿上老妈放在鞋柜旁的垃圾，右手拿着只温热的馒头，窜出门，踹上门一路狂奔到车站。
　　还没等到车站，出了小区门，表上已经跳到八点五十了，扔了垃圾，秦怀微当机立断跳上辆摩托车，花重金迎着八月三十一号喧嚣的风和沙土在早高峰的车水马龙里穿梭，一边催着司机，一边大口啃馒头。因为沙尘，那口啃得格外大，啃完馒头拿近脸，手脸合作蹭蹭小塑料袋盖住了馒头。那馒头变得又冷又干，一大口嚼得格外艰难，好不容易咽下去，他故技重施，噎得半死。差不多踩着九点到了学校，不知道是因为一路过来风太大还是噎着了，秦怀微脸涨得通红，摩托停靠在路边后他还说不出话来。司机大叔把自己的保温杯拧开给他倒了一小杯水喝，秦怀微这才成功咽下两口馒头。“谢谢叔叔！”秦怀微道谢，“多少钱？”司机摆摆手，说：“没事，没事。小孩子喉咙细，不兴这么吃东西。五块钱。”秦怀微从书包侧兜摸出五块钱塞给师傅，就冲校门口跑去。
　　还不太晚，虽然过了预计时间，但反正是报名，就是家长在楼下转来转去交钱填表，一群才长开的娃娃在楼上叽叽喳喳认识新朋友，也没什么可急的。妈妈反正打理好了，秦怀微只是负责上学。小孩子都只负责上学。秦怀微在楼下跟着指引标识找到了对应班级，初一三班。学校三栋教学楼，致远楼，明志楼，自强楼，呈品字围立，中间空着一块广场，扔了些夏日里也修得光棍的树和刻着警句的石头。他还摸不清分布。只是在校门口看见，初一三班，致远楼二楼。走进去已经差不多坐满了，只是没有老师，他跑到临窗的两列靠后找了个空位，靠窗已经坐了个男同学。大约跟他差不多高，侧着脸看窗外的树，秦怀微看不清脸。
　　虽然老师还没来，但他还是弓着身子躲在桌面下小口小口吃着馒头。边吃也塞不住他的嘴，“嘿！你好啊！”秦怀微热情地跟新同桌打了个招呼。那个男孩子愣愣地转头看他，显然还不适应这么热情的方式，回答说：“你好。”秦怀微扯了个笑脸介绍完自己姓名，咬了口馒头等对方的下文。
　　那人还是愣愣的，对应秦怀微的格式接了话题。姓周名礼，大约知家住何方。秦怀微几口解决了馒头，还没开口。周礼说：“你没吃早饭吗？”“对啊！闹钟出了点事故，我起来晚了。就只有个冷馒头了。”秦怀微把全责推给无辜的闹钟，热情打开话题套近乎。周礼从书包里掏出盒牛奶递给秦怀微，“顺顺喉咙。”都是十二三岁的孩子，没那么多客气，秦怀微道了声谢，就插上吸管一口气喝了大半。
　　电风扇在头顶响的呼呼声和窗外的绿荫蝉鸣让秦怀微刚醒没多久的脑子又有些昏沉，他只好两只手盘在桌面上，下巴颏撑在手背上，继续没话找话说。
　　“今天天气挺好的。”秦怀微用了个烂的要命，又很有历史感的话题。
　　“啊？是…是啊。”周礼还很缺乏这种聊天技能，只是本能不让人说话落空，他觉得这多少让人有些难堪。
　　“这样的天气出去骑骑车多好。下午不知道会不会热，要是太阳不晒，下午没事出去转转。”秦怀微才开学就想着玩了。
　　“上午应该办手续就完了。这个天气下午怕秋老虎晒死。”周礼回答。
　　“你们班上有多少人？”秦怀微问。
　　“有三个同班的，还有两个认识的。”周礼老老实实的交待社会关系。
　　“那挺好呀。我才搬过来，我一个也不认识，全班只认得你了”秦怀微笑着说。
　　周礼不知道怎么接了，这样的人又会说笑套近乎，又有几分真情实感，他不会适应这么会拉进度条的人。只说了几句话，就像有多熟似的。
　　“下午你有空吗？我们一起去骑车吧，到南滨广场去，也不远。”秦怀微邀请道。
　　“我约了朋友下午去书店买辅导书什么的，不好意思啊。”周礼婉拒。
　　“买什么？教辅学校不发吗？”秦怀微问。
　　“听说我们学校基本上都是自己买，老师应该会说买哪些，我想先去看看，顺便买点本子什么的。”周礼答。
　　“带上我一起行吗？我还不太熟这里。”秦怀微死缠烂打。
　　“可以吧。”周礼实在不知道该不该拒绝。他是个温柔的男孩子，只是有点害羞，对人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眼前的人也太自来熟了。
　　秦怀微依然是带着笑，一点点戏弄的笑意。他确实一个人不认识，又没有家长陪，但按他那样宁可无所事事在外面晃一整天也不要回家的性子，周围几条街几家店还是熟的。现在只是交个朋友，不那么无聊罢了。
　　周礼还垂着眼抿着嘴思虑，老师已经走进教室了。老师在讲台前轻轻屈指敲了一下桌面，全班登时安静下来。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和数学老师，我姓刘，刘玲。”刘老师在未收拾的讲台上捡了根两指节长的粉笔，随即转身在黑板上写上刘玲两个字。接着发表了一大段小升初的祝福，絮絮叨叨东拼西凑的一段演讲，也教这群半大的孩子听得升起了期待和激动，好像真的进入初中就和小学不一样了，泥猴儿马上也能脱毛做人了。
　　等刘老师发表完三班的入学感言，才开始点名。指挥了几个男生去领书，正巧秦怀微周礼前后都是比较高的男孩子，刘老师顺手圈了他们去。八个男孩子围在讲台，刘老师说：“就是致远楼楼下，你们出去就能看见。”现在他们在致远楼二楼。几个男孩子冲下楼往那处奔去，一人抱了一大摞书，秦怀微刚好在边角，领书处的老师一个个分完后，发现多了一组书不好平分。问他们是一起拿回去还是再跑一趟，秦怀微咬咬牙，“一块儿拿回去呗！”，老师把那组书加在秦怀微手里那摞书上，秦怀微开始摇摇晃晃的走。旁边一个脸圆圆的，浓眉大眼的男孩好心抽出手替他扶了一下。
　　“你拿不动就换我吧。”那男孩说。听了这话还有什么拿不动的，秦怀微学着前面的人抱着书跑起来，“没事没事！”，一队人马嘻嘻哈哈的杀回去了。等回到教室早就累得气喘吁吁了，距离不远，就是书重了点，爬了两层楼大家都不大行了，刘老师表扬了他们就让他们回座休息了，指派了每列前两个同学发书。秦怀微一歇，又觉得全身都是劲，但他是个仪态不庄的没骨头，还是选择趴在桌上。侧头去看周礼，他从书包里拿出杯子喝了口水，微微喘了口气，抽了几张纸擦汗，见秦怀微看他，又抽纸递给秦怀微。
　　“你书包是个百宝箱呀？”秦怀微接过纸调笑道。
　　周礼不好意思地笑笑，秦怀微连擦汗都懒得，打开纸在脸上铺平吸了汗就算了。前面的两个男孩回头看，周礼一人分了两张纸，小包里剩下两张就顺便回头给了后面两个。大家一起出去跑一趟，也算认识了。趁着发书，大家又开始叽叽喳喳说起来了，刘老师不知道在门外和谁说什么，大家又开始聊天。
　　“累死了，偏偏就是我们几个。”前座一个男生说。他旁边的男生接着说：“就你累了，人家多提的都没说话。”“为了追你们跑上来有点累。”秦怀微说。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冯谨语，他叫汪汪。”前座的男生说。“狗屁！我叫汪松，他叫金鱼。”汪松回击道。秦怀微笑说：“秦怀微。”
　　冯谨语大声说，“后面的朋友请问尊号！”最后一排那个圆脸男生说，“蒋浩！”
　　这下真热闹了，一群人纷纷互报姓名，秦怀微前座是冯谨语，他旁边是汪松，两人是小学同班同学。后座是邓成，他旁边是兰易。最后一排是李博文和蒋浩。搬书八人组齐全了。
　　班上一共五十五人，座位横九竖六，讲台旁空了张桌子，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迟到了。秦怀微愉悦的想着。发完书，刘老师交待一大段交通安全，要跟家长一起什么什么的，他们都觉得自己从中学生掉到幼儿园了，在座无不心痒难耐，只想快点放学。大概全体学生都患有这种病，放假无聊想开学，开学无聊想放假。大家甚至都不想逛逛新校园，只对逃出校门有难言的冲动。
　　刘老师终于叨完，秦怀微扯过周礼，问他，“下午什么时候去？”
　　“四点吧。就在附近，逛一两个小时回家差不多饭点。”周礼答。
　　“好呀！我们在哪儿碰头？”
　　“嗯……你住哪儿？”
　　“平信路的警察宿舍小区。“
　　“那挺近的，你沿着小区出来那条大路一直走到大润发的站台，就在站台等我们吧。”
　　“好的。”
　　即便是约好的时间地点，秦怀微也觉得有难明的不安。一群人熙熙攘攘涌出校门，人声鼎沸，秦怀微来不及多套近乎就和周礼走散了。他还是饿，回家也是自己一个人，懒得开火，沿着学校一路出来，小吃点心应有尽有，身上不多的二十来块一路上散尽了。买了煎饼果子，又啃了根糯玉米，回家的路步程不过半小时，秦怀微在外面晃荡了一个多钟头，边走边吃，回到家又觉得肚子里那点东西消化得差不多了。没兴趣看早上那锅凝了的冷粥，还是选择开火下了碗鸡蛋挂面，家里连菜都没有，在茶几上吸溜完酱油醋辣椒比例不对的面，秦怀微把碗往前一推，仰在沙发上，脚翘上茶几。反正没人管他。
　　他在沙发上睡了个午觉，惊醒时已经两点了。他是被热醒的，入睡时没开空调电扇，窗外还有上午未散开的雾气带着温润的清新微凉。才过去一个多小时，已经变了天，太阳没挂在正中，倾斜着把光热倒进房间，阳光顺着玻璃窗爬进客厅，一半的阳光已经盖上了沙发，秦怀微只觉得燥热。茶几上的碗还没洗，煎鸡蛋那点油脂凝固浮在汤面，黄黄白白的一层看着教人恶心。
　　他不得不起身，顶着不清明的脑子，端碗去厨房时还被晃得看不清路。把面汤倒进洗碗池，碗也顺手滑进去。不洗了，他想着，迷迷糊糊转身进卧室，甩上门，全身脱力倒在床上，从枕头下面摸出遥控器开空调，窗子早上没开，卧室里的温度渐渐拉下来，秦怀微却越来越清醒。
　　他还是躺在床上，只是睁着眼，慢慢回想这一上午的事，一会儿想起床打游戏，一会儿又想出去散散步。忽地想起约了人，略一仰头，看见才两点二十，微微安心。
　　于是起床开电脑争分夺秒来了两把游戏，到三点四十过才堪堪收手。又是一场兵荒马乱，依然是空书包和钥匙，连钱都差点忘了拿。一路从五楼窜到小区门口又折回去。等远远看见周礼和另外两个男孩躲着树荫下等他时已经迟到几分钟。
　　迟到可不好，特别是新朋友。“对不起对不起……”秦怀微还没开口解释，公交车就恰好靠站了，秦怀微又急忙找零钱，周礼拉他上车，公交卡替他付了钱。秦怀微出门时只摸了两张红票子，根本忘了坐车这回事。
　　车上倒很空，只不过几个人，他们四个坐一团，周礼在一旁介绍，两个男孩，一个瘦瘦白白的，也不高，大约不到一米七，是李梁文，一个还要更矮些，脸上更丰润，两腮的肉把三角眼挤得像蝌蚪一样，是李梁武。名字听起来像兄弟，长得一点也不像，他们解释说是堂兄弟，还隔了一房，但是感情很好。
　　秦怀微道了歉，才不好意思地说自己是玩游戏误了时间，那两兄弟只是笑笑问他什么游戏，又邀约有空一起。大家一阵嬉闹，没话找话，没多久到了站。
　　开学要买的东西也就那些，出门主要是想趁最后的机会浪一把。四个人在商业街逛来逛去也就一起半批发买了一百个本子，四盒笔。周礼多买了两只涂改液。这点购物时间还不足以打发这烈日渐衰的下午。四个人溜达到路边扫码小黄车，一路欢歌骑到南滨广场，忍不住又去租了自行车，换了新装备，沿着河岸在滨江路上踩了半旧的自行车你追我赶。
　　周礼跟着秦怀微，问他，“你对这里蛮熟的嘛，你从哪儿搬来的？”
　　“不远，北岸搬过来的。”
　　“你在北岸区读书不是更好吗？那边的四中也挺好的。”
　　“我妈想换房子了，就挪过来了。”秦怀微不大想提。
　　周礼确实不擅长聊天，新认识的朋友，不是一见如故，是被死缠烂打，他也很尴尬。秦怀微随意拉扯，不知道点到哪一处，他说：“我想要一条船，顺着这条河飘走，再也不上岸。”周礼对这个孩子气的主意微笑，说：“像海上钢琴师一样吗？”“不是的。我只要一条小船，也只要我和另一个人就够了。小王子一个人去也太寂寞了。”
　　周礼不在意这个想法，它太平常了。是每一个孩子都想要的独立，自由，或许还要不可名状的情感。这座安逸宁静的小城太需要一场轰轰烈烈的出走了。
　　周礼和秦怀微一不留神顺着下坡滑出去老远，徐家兄弟在后面买了碗冰粉吃，抬头就望不见人。喝了一大口端着塑料碗，单手把着登车，边追边大声喊周礼。前面两人这才回过神来，也不知道是谁走散了。一碗冰粉泼了大半出来，徐家兄弟手肘胸膛被红糖浆粘的黏糊糊的。周礼停在路边，拿出水杯和纸巾给他俩洗，秦怀微还在开玩笑：“瞧这小灶开得，都快上脸了。”
　　“也不知道你俩跑这么快干嘛，私奔都不差这点时间。”李梁文还击道。
　　“能不私奔吗，吃冰粉都不叫我，还做什么兄弟。”周礼也趴在车把手上笑他们兄弟胸前一团水染后贴着肉的布料，像孩子一样。
　　秦怀微和周礼也掉头回去买冰粉。周礼招呼着徐家兄弟往回走，说要不要还是换路边扫码的电动车一路骑回去。大家有些迟疑，暑气依然熏腾，还是坐公交吹空调比较舒服。
　　秦怀微顺着周礼劝他们：“马上开学了，下次出来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今天尽兴吧。”
　　李梁文也觉得心动，问他兄弟：“我家今天下午没人，我们换了衣服再回你家吃饭。”
　　李梁文家有老人家一起住，怕老人骂，也怕他们啰嗦。
　　这下可没什么力气说话了，又换了车骑回家。即便是夏天，这座亚热带上的小城市也少不了落叶，落叶不是干枯的，还有点润，车轮碾过去像碾在塑料片上发出轻轻的声音。
　　骑到一半都有点后悔，又累又热。抬头已经能看见日落西方，像落入水中，晕开一大片光辉，天边都是金闪闪的晚霞，但依然能感受到太阳的灼烧。
　　不知道说什么，秦怀微突然扬起手向挥，大声喊：“喂！”尾音拖得长长的，像是跟谁打招呼似的。其他三个也跟着发疯，也向前挥手大喊，“喂！”一群少年郎不禁哄笑起来，感到十分亲近。
　　接下来只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跟三人道别后，秦怀微在小区门口停车。走到自家楼下，能看见阳光在玻璃窗上反射发出眩晕的光，秦怀微觉得这好像是迎他回家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