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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锦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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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年
孩子,孩子像核一样扎根在子宫的深处。一天天拔节出血肉,具象出骨骼。他或她将有莲藕一样洁白的四肢。天使般的面容与微笑,他是微笑着的,因为他觉得他将得到所有亲人的爱,所有亲人的祝福与包容。
然而当锐利的器械刺入他的身体,血象绯红的黎明一样喷薄而出,他甚至来不及生长出完整的身体。不知道他是男孩还是女孩,他只有摊开冰凉的小手小脚,仓惶地面对着这一切,这一切来自于亲人的伤害。
在一片殷红的血雾中,他的小脸格外的清晰。
他在叫我,爸爸。
“嘉和。”在迷迷蒙蒙的睡梦中,我听见肖璇的声音。
“怎么了?”我探出头来问她。
“哦,没什么。我去卫生间,回来就找不到地方了。”她费力地爬上上铺,背对着我躺下来。
“睡吧,不好意思。”她说。
这是午夜零点零八分的卧铺车厢,彼时我在南京念大四。是我喜欢的法律专业,有一个富足的家庭,和一个自幼青梅竹马的女朋友肖璇。那时是大学最后一个寒假的结末,我们正在结伴回南京的火车上。一切在他人眼中大约是幸福美满了,可是,我的胸腔里,却是空的。
我的躯壳只是一只巨大而奇形怪状的容器,若你试图在里面搜寻到什么,那么,只有风,来路不明的,狂躁酷烈的风。
“小璇。”我叫她。
“嗯?”她并没有转过身来,只是在鼻腔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你说......”我小心地斟酌着词句。
“你说......如果我们要是分手了,会怎么样呢?”我问她。
她慢慢转过身来,望着我。
“你爸爸会打死你的吧,我爸爸也会打死我的。”
在一片火车汽笛的轰鸣声中,我听见她说。
是的,我和肖璇是一对恋人,我们认识了二十年,从小时候青梅竹马的游伴,到长大后的真正的恋人。我从她的小哥哥变成了男朋友。我们的父母都是好朋友,在任何一个人的眼里我和她都是一对光彩照人的璧人。可是,我们并不相爱。只有我和肖璇才知道,现在使我们继续在一起的已经不是爱,而是罪恶。
我真正爱的人,叫做锦年。
那是大四最后这一个寒假的开始,彼时我每一个周末都被迫和肖璇呆在一起,时时处处都必须向人展示我们是一对恋人。
因为她妈妈,是我们那所大学的老师。
我必须承认,肖璇生的很美,个子高挑,皮肤白皙,相貌娇媚。就因为这个,我失去了和许多同性成为朋友的机会。因为太压抑,我在还有十天就是新年的时候关了手机,没有告诉任何人,特别是肖璇。一个人踏上了去往四川的火车。
我去寻求宁静。
那是一列以字母L开头的,从广东发来的临时加开的客车,车上的人非常多,大多是趁春节假期回四川家乡去的工人。多的我都没有座位。
而锦年就站在我的前方,她穿一件黑色的长风衣,削瘦而苍白。有着一副颀长的骨架。她比肖璇还要高,几乎可以平视我的眼睛。她的嘴唇泛着淡淡的苍紫色。紧紧地抿着。我看见她抱在胸前的画夹露出了一角画纸,上面是地平线上的半个红彤彤的夕阳,余晖洒在每一处地方。
我有一瞬间的失神,依稀觉得那是在哪里见过,却又无从记起。而当我越发焦躁的片刻,便看见锦年的手拿着那张画纸伸到我的眼前。
“小弟弟,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吧。”她说。
鬼使神差地,我接过了那张画,而锦年便轻巧地一笑,把脸转向窗外。
是的,或许是有那么一类人的,她的五官并不出挑,至多只能算是周正。但她笑起来的模样却格外动人。而锦年,便是那类人。
我低下头去看那张画,画面上是一株本应是洁白的马蹄莲沐浴在落日的余晖里,泛出血一样殷红的颜色。
再见到锦年,已经是五天后的阿坝,一座藏族人的寨子在给游客们表演舞蹈,她居然也在其中。我便挤在围观的人群中看她。
她穿了一件藏族姑娘的袍子,围着火堆笑啊跳啊。她的笑是那样明媚动人,我的心忽地闪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她大约是跳累了,笑着停了下来。我欠了欠身想要默默走开,却不想忽然看见她歪歪斜斜地走来的身影。
“小弟弟,又是你呀。”
她发现了我,在拥挤的人潮中。
我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先行开口,倒是锦年落落大方地对我微笑。
“嘿,既然这么有缘,我请你吃饭吧,呵呵。”
我看了看锦年的脸,迟疑了片刻,终究点了点头。
在附近的速食店,我慢慢吃着一份鱼香肉丝盖饭,和锦年说话。她今年二十五岁,本来在广州的一家设计公司工作,初出校门的第二年,已经得到一次晋升。可是年前她辞了职,只为出来旅行。
我从包里取出她给我的那张画,长途旅行已经使它变得有些褶皱。可是那朵马蹄莲仍然那样明艳动人。
“是你画的吗?”我问她。
“嗯。”她点了点头。
“真漂亮。”我说。
“我真爱画画。”她说,“我在大学里学的就是这个,可是毕竟成不了画家,为了生活,还是要工作。可是我不想做的太久,我赚够了钱,就要走一走。把我看到的画下来。这一张并不是我最喜欢的,我最喜欢格桑花。”
“你是藏族人吗?”我问她。
“算是吧。”她又笑了笑。
“我妈妈是,他们原来就住在这里。这里曾经是我的家。”她说。
“那现在呢?”我问她。
“现在......现在他们大概在天上吧。前年他们一起走了,山体滑坡。”她说。
忽然就接不上话,静默的间隙里,窗外开始下起磅礴的雨,大颗大颗的水珠落在玻璃窗上,倒映出锦年模糊的脸。
“我过得很好。”
“对不起。”我说。
“你多大了呀。”她忽然问我。
“二十二。”我说。
“真年轻呀。”她笑了,把额前的一绺头发拢到耳后。
“我觉得我都老了。”
结账的时候,我却突然懊丧起来,我不希望眼前这个叫锦年的女孩替我付账,我掏出钱夹,试图抢着付账,却一不小心将它落在地上。
瘫在地上的钱夹里,除却一张三人的全家福———中间是上高三时的我,我的检察官爸爸站在左边,警察妈妈站在右边———还有一张前年和肖璇一起拍的照片。
那时是全班的一次春游,大家一定要给我和肖璇拍一张合影。我面无表情有如雕塑的脸,像极了一具僵尸。倒是肖璇仍然保持了她在人前一贯的优雅,左手挽着我的臂弯,笑得非常明艳动人。
这张照片被我的母亲放在钱夹里,一放,就是两年。
锦年把钱夹捡起来,看了一眼。交还给我。
“很漂亮。”她说。
我以为她是说肖璇,连连摆手。她却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不知为什么,笑容里竟平添了几分哀凉。
“我是说你的妈妈。”
“快到新年了,你怎么还不回家?”锦年站在屋檐下,望着雨水问我。
“心情不好,出来走走。我已经买了明天的车票。”我说。
“我也买了晚上的车票,去青海湖。我想去画那里的飞鸟。”她说。
“你新年不在家里过吗?”我问她。
“亲人不在了,这儿就不再是我的家了。”她说。
“好了,我该走了。回去换件旅伴们能接受的衣服。呵呵。”她把藏袍的领扣系好。转过头来对我说。
“再见了,小弟弟。”她说着,走进雨里。
“哎!”我急忙叫住他。
“能留个电话给我吗?”我问道。
她又笑了起来,回身走过来,把脖颈上那副洁白的哈达挂在我的颈上。
“新年快乐,嘉和。”她向我挥了挥手,又走进雨里。
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才转过身去,沿着街道慢慢地走了好久,雨水浸透了我的周身,然而我却不觉得冷。
一点也不。
回到旅馆后我拨了一个电话给肖璇,不理会她问我到哪里去了的话语,强忍住颤抖对着听筒说:
“小璇,咱们分手吧。”
电话在那头瞬间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我才听见肖璇同样颤抖的声音。
“你跟我爸爸去说吧。”她说。
大年初一的那一天,爸爸在家里操办了一桌酒席,请来了许多亲戚和朋友。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肖璇一家。小辈的那一桌上,我和肖璇都在卖力地表演,我们两个笑着碰杯。我给她夹菜,她为我挡住我那几个表哥举过来的酒杯。我们互相叫对方的父母干爸,干妈。笑着接受他们的祝福。
不是因为爱,是因为怕。
我终究没有去和肖璇的父亲说,因为我怕。
后来肖璇和去他的妈妈说,想和嘉和哥出去走走,她妈妈笑着同意了。
我知道她有话对我说,快步跟了出去。
“你其实一点也不爱我,是吧?”接着咖啡厅幽暗的灯光,我看见肖璇的脸。
我沉默了一会儿,终究点了点头。
“那时候我是个小孩子,我以为除了爸妈,你就是我的一切。”她说。
“可是现在我明白了,我其实也不爱你。”
“但是我们必须在一起,因为我们谁也没有勇气。”
“佟嘉和,我恨你。”我听见她说。
是呀,我们必须在一起,因为我们谁也没有勇气。
回到南京以后,我从学校里搬了出来,自己租了一处房子,为的是尽我所能地离肖璇远一些。在我终究屈服于命运,接受爸爸给我安排的工作,不再想做律师,安心做一个好检察官。和肖璇结婚,开始这死水般看不到任何希望的人生之前,我只想过的哪怕稍微轻松一点。
我渐渐发现,我居然爱上了菜刀和砧板接触时发出的声响。歇斯底里的,带着绝望气息的。
可是我没有想到,就在南京。在一个阳光慵懒的午后,我又见到了锦年。
那是一个再也平常不过的周六的下午,学校又放了假,肖璇的妈妈要去街上买几件衣服,带了肖璇去,自然地,也叫了我。
到了下午两点,采购结束了。肖璇妈妈去同事家做客,我送肖璇回学校去,就在等待公共汽车来到的那个时刻,我听见锦年在身后叫我的名字。
她叫我,嘉和,嘉和。
我回过头去,看见了她。这一次,她是一副都市白领的打扮。白色的衬衫,米色的翻领小西装和A字裙,高跟鞋约莫有两寸的模样。几个月不见,她似乎又瘦了些。因为涂了唇膏,她的嘴唇不再泛着淡淡的藏紫色,而是变成了和肖璇一样的樱桃般的粉红。这使她脸上的笑容变得越发明艳。好似雪域高原上鲜艳的格桑花。
“我远远地看见一个人特别像你,试着喊了两声,想不到真的是你,真巧呀,小弟弟。”在路边的咖啡厅里,锦年坐在我和肖璇的对面说。
“啊,你好,锦年。”这是我第二次说这句话了。不知是出于惊奇还是激动,我除了这个,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女朋友么?”她望着肖璇说道。
我迟疑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我感到我的心摇晃了一下。倒是肖璇落落大方的向锦年伸出了右手。
“你好姐姐,我叫肖璇。”她说。
“啊,我见过你。在嘉和的钱夹里,呵呵。”锦年握住她的手,摇晃了一下。
肖璇微微地笑了一笑。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我问她。
“我又工作了,因为我走到南京又没钱了。我要赚去海南的旅费。”她说。
“姐姐在哪里上班啊?”肖璇问道。
“就在那儿。”锦年指着窗外说道。
在马路的对面,有一座未完工的,巨大的广告牌。
“我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刚做了一个月,只能干些杂活,今天是带了工人来建广告牌的,呵呵。”
“你过得好吗?”我问她。
“好呀。”她说。
“上次见面以后,我去了青海和内蒙古,后来从北京坐飞机到了这里,没钱了,就停住了,呵呵。对了,你看。”
她从脚边的画夹里抽出一张画纸,递给了我。
画面上仍然是我所熟悉的落日,余晖下是一座高高的石堆,一行秋雁从空中苍凉的飞过。
“这就是蒙古族人的敖包,是年轻恋人爱的见证。有机会的话,你和小妹妹也可以去在上面添一块石头呀。”她说。
“画得真好。”肖璇把头歪过来看这张画,感叹道。
“你呢,过得好吗?”锦年问我。
我盯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是一种奇妙的琥珀色,显得分外明亮。
“我一切都好。”我一字一顿地说。
“你要和我分手,就是因为她吧?”肖璇坐在我的左边,眼睛盯着前面空荡荡的座位,忽然说道。
锦年方才接了一个电话,先行告辞了。
“你怎么知道?”我问她。
她微微地笑了一笑,笑容里有着洞察一切般的得意,灯光的映射下,她的侧脸分外像一只狐。
“我们都是女人呀。”她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只烟盒。白底上一抹翠绿的颜色,是一盒520。
烟盒已经空了,她把它狠狠地揉成一团丢在脚下,低声咒骂了一句。
“妈的。”
“你抽烟?”我惊异地问她。
她又笑了起来,向右边倒过来,靠住我的身体,把头枕在我的肩上,熟络地从我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盒方形的三五。
“你不告诉我妈妈,我就不告诉你爸爸。”她说。
“够了!”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推开她的头,对着她吼道。
“肖璇你告诉我,究竟要我怎么样才能结束我们之间的关系?!”
她不说话。
“告诉我!”我一把握住她的双肩,猛地摇晃了一下。
她推开我的手,把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仰头吐出一股烟雾。
“和我说没有用,我没有任何条件。你和我爸爸去谈吧。”她说。
再见到锦年,又是一个月后,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夜里,我在从学校返回出租屋的路上见到了她。
他还是那一副白领的打扮,可是她的黑色套装已经残破不堪,而她神色仓皇四下张望的模样,像极了一只惊弓之鸟。
我带她回到了我的房子,她颤颤微微地走进浴室。过了一会儿,浴室里并没有传来水声,而是传来了锦年极力压抑着的抽噎。
我拉开门,看见锦年抱着双膝坐在浴室的一角,把脸深深地埋进里面。长长的头发凌乱地披在肩上。
“你怎么了?”我俯下身去,抚摸她的肩膀。
“没什么。”锦年忽然站了起来,一把抹去了脸上的眼泪,脸上又绽开我熟悉的微笑,俯视着我。
“今天我陪一个客户吃饭,吃着吃着他就开始动手动脚。”
“我没给他好脸色看,可是今天下班,一群男人围住了我。”
“我用皮包拼命地抡人,这才跑了出来,没想到遇见了你。”
“可惜了我的包,两千块钱,丢在路上了,呵呵。”
我也站了起来,看着她的脸。她是在努力微笑着的,可是眼睛里依然含着泪,瞳仁里闪过一丝惶恐的神色,像极了一只惊慌的小羊。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去,抱住了这个只比我大三岁,却如此坚强的女孩。
我叫她,锦年,锦年。
她惊叫了一声,双手用力地想要推开我,可是我并不松手,渐渐地她的身体软了下来,不再挣扎。把头靠在我的肩上,终于放下了她一贯的坚强,痛哭失声。
嘉和,其实,我并没有逃掉。
在大雨击打玻璃的一片喧嚣里,我听见她说。
我和她的人生,都是看不到尽头的茫茫黑夜。我父母双全,家庭富足,却被紧紧束缚;她无拘无束,却是无父无母,四处漂泊。
长夜漫漫,互相取暖。她的眼神是穿透夜色的一小片洁白月光,照亮我心底小小的阴暗天地,我在微光中轻轻握住她的手。
若是有可能,有些事情一定要用所能有的,竭尽全力的能力来记得它。因为很多事情我们慢慢地,慢慢地就会变得不记得。相信我。
锦年终究没有在我这里过夜,她公司里还有大批没有处理的图纸。不到十点她就离开了,而我独自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坐了许久,第四支烟吸完的那一刻,我终于下了决心。
我拨通了我爸爸的电话。
“喂?”听筒里传来中年男人疲惫的声音。工作的劳累使他每天晚上都会变作这种嗓音。
“爸爸,是我。”我说。
“哦,嘉和啊。在学校过的好么?还有钱吗?小璇她......”
“爸爸。”我截断他的话。
“我要和你说一件事。”我说。
“讲。”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似的,温和的声音陡然变得戒备起来。
“我......”好像忽然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使我说不出话。
“你什么?”那边的声音急促起来。
“我想和小璇分手。”我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讲了出来。
听筒那边也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吸气声。
“为什么?”他问道。
“因为锦年。”我说。
“锦年是谁?”他又问。
“一个女孩,我喜欢她。”我答道。
那边许久没有说话,我屏住呼吸,仿佛一个等待宣判的罪犯一样等待着。
“你这个畜生!”终于,伴随着一声瓷器碎裂的声响,听筒里传来了狂暴的嘶吼。
死刑,我犹如囚徒般绝望的闭上了眼。
孩子,孩子像天使一样插上翅膀,带着甜蜜的微笑,翱翔在我的前方。
来,来,爸爸,跟着我来。
在光影中,我听见他的声音。
我的眼前是一座郁郁葱葱的大山,他说山的那边有一大片海,他要带我去看。
上山的路很难走,我被荆棘割破了血肉,他降下来亲吻我的伤口,立时便愈合。他一直在前方做我的向导,对我说:
来,来,爸爸,跟着我来。
我们翻过大山,可是山的那边并没有海,只有大片大片明艳的格桑花,风向我们吹来,格桑花海泛起阵阵涟漪,宛如潮汐。在花海的中央,有一座巨大的贝壳雕成的耳朵,上面铭刻着一句话:我的耳朵宛如贝壳,思念着大海的涛声。
我坐了下来,孩子扇动翅膀,停在我的肩上。那里是一片与季节无关的生机盎然,宛若仙境一般的昼夜明媚。我们都在想,将有怎样的幸福生活等待在前方呢?
来,来,爸爸,跟着我来。
我慢慢睁开了眼,我做了一个梦。
那个孩子,是我心中永远的痛。
也是我的罪恶,是使我和肖璇这样痛苦的在一起的罪恶。
他是我的孩子。
那是六年前的事了,我还只有十七岁,那时还是一个高中生的我,因为青春期的躁动,有着一身暴戾的破烂脾气。父亲是一个优秀的检查官,把许多罪有应得的人送进了监狱。大约是因为见过了太多的罪恶吧,他的脾气也变得十分简单粗暴。在一次父子之间的激烈争执之后,我离家出走,独自去往了离家一千公里外的西安。
父亲明知道我在哪里,却固执地不来找我,也不许母亲来。
那时的肖璇,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在一所女子高中读书,她的爸爸是我父亲的副手,他们是一对优秀的搭档。我从小就认识肖璇。那时的她整天叫我哥哥,以为除了父母,我就是她的一切。
我亦不讨厌她。
她瞒了父母,独自到西安来找我。
在华山脚下一家肮脏的小旅馆里,我抱住了她。
后来我们长大了,发现彼此不爱了,却再也分不开了。
因为我们谁也没有勇气。
“现在事情已经出了,我也不是没有一点责任,你也不再是个小孩子了。现在让我们来一起解决它。”
“首先我们必须达成一个共识,这个孩子绝不能生下来。”
“其次,家里要出钱送小璇去日本,在那里做掉孩子,然后去加拿大躲一年,就说是去治病,然后再回来上高中,这样可以确保不会有人知道。”
“第三,我和你肖叔叔商量过了,等小璇回来上完大学之后,过一两年你们就结婚,你没得选。”
“你肖叔叔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他妈把老子的脸丢光了!”
“别以为你小子走了狗屎运!人家是看在老子的面子上!不然人家到法院去告你,我保不了你呀!”
民主理智的面具下,终于露出暴怒的脸。
“嘉和,请务必,务必和小璇在一起。”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她的爸爸握着我的手说。
请求的语气,却是那样的不容抗拒。
孩子,孩子。请你告诉我,少年时犯下的罪,是不是一定要用这一生来赎?
在那个电话过后,我没有去找过锦年,我不知道我该对她讲什么,说我爱她吗?我配吗?
不配的。
我也没有去见肖璇,我也同样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说我一定要和她分手吗?我能吗?
我不能。
我只有等待,在茫然的等待中慢慢腐烂。
“你也是个成年人了,会对从前做的事情后悔,会爱上别的女孩,这都很正常,情有可原。但是你的情况特殊,既然出了这个问题,那就让我们一起来解决它。”
略略有些发福的中年男子坐在我的对面,这样说道。
我不说话。
“有烟吗?”他忽然问我。
我摇摇头。
“我知道你有,给我一支,我的没了。”他说。
我迟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递给了他。他抽出两支,把其中一支递给了我,为我点燃。
“这些年,爸爸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他说着,又点燃了他那一支。
“要是那时候我去找你,今天也不会这样了。”
“可是我们是男人,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说。
“可是爸爸,小璇现在也不爱我。”我说。
“就算是吧。”他说。
“如果小璇真的不爱你,那让你们分开,不再彼此折磨,会是一件好事。你是这样想的吧?”他问我。
我点点头。
“可是她的父母不会明白这个道理,我可没有脸去和他们谈这个,你有吗?”他又问。
我不说话。
“所以,还是那句话。一个人做错了事情,就必须为此负责。另外,如果你喜欢那个叫锦年的女孩子。那么我告诉你,绝对不行。”他说。
“为什么?”我问他。
“你了解她的过去吗?”他问我。
“了解。”我说。
“你了解?”他轻蔑的笑了笑,吐出一口烟雾。
“那我问你一件最简单的事,你知道她姓什么吗?”他问道。
我的心猛地摇晃了一下,是呀,锦年,锦年,你姓什么?
“我告诉你,她姓赵。”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报纸,递给了我。
“这是你妈妈一直留着的,那是她唯一参加过的一次现场行动,她说要留下来做个纪念,想不到,还能派上这种用场。”
我接过来看,那是十年前家乡出版的一份发黄的法制日报,在二版上有着醒目的照片,一个削瘦的中年男子被几个身强力壮的警察死死地按在地上,下面是一行标题:“流窜抢劫杀人犯赵世发本市伏法。”
“这和锦年有什么关系?”我抬起头来问道。
“你再看看这个。”他没有回答我,而是又递过来一张照片。
那是锦年。
那明显是一张证件照片,锦年的唇紧紧地抿着,看不到一丝她那明艳的微笑。只有她的眸子还是那样的熟悉,琥珀色的瞳仁使它显得分外明亮,透出一股柔和的光。
“是她吧?”他问我。
我点点头。
“她是四川人,住在阿坝,一半是藏族,对吗?”他又问。
我又点点头。
“那就对了。”他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捻灭。
“他就是你手里那个杀人犯的女儿。”我听见他说。
我感到我的心猛地摇晃了一下。
“什么?!”我急忙问道,几乎喊了起来。
“你妈妈一辈子没用权谋过私利,这次为了自己的儿子,办了一次私事。”
“至少在她的家庭这个问题上,她对你说了谎。”
“可是你要知道,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永远成为秘密。你妈妈那里,什么都查得到。”
“我不知道这女孩人品怎么样,我也不想知道。”
“我只知道,我和你妈妈不会接受这样一个家庭出身的,没有固定工作的,到处流浪的女孩子。”
“她不可能给带给你幸福,只有我和你妈妈,才是真的爱你,才会设身处地的为你好。”
“我相信你明白该怎么做。”他把我手上的烟蒂拿下来捻灭。紧了紧制服的领带。
“我还要到上海去开会,我希望你能处理好它。”
关门声响起的那一刻,我用尽全身的力气闭上了眼睛。
“锦年,我想问你一件事。”我对她说。
女孩披散着头发,穿着蓝色的长雨衣站在淅沥的小雨里。雨打湿了她的头发,使它们像瀑布一样落在她的肩上。她并没有看着我,仍是目视前方,指挥着她的工人们搭建广告牌。她的眼睛是那样的明亮。仿佛能看穿人心底的每一个角落。她的脸颊苍白而削瘦。嘴唇是淡淡的藏紫色,不带一丝笑意。
“我姓赵,赵锦年。”淅沥的雨声里,我听见她的声音。
“你都知道了?”我问她。
“你有一个好妈妈。”她说。
“她来找你了?”我问。
“她比照片上还要漂亮。”她微微地笑了一笑。
我说不出话,只有走上一步,轻轻地握住了她的左手。
“你的手真凉。”她说。
“我想,我应该离开了。嘉和。”
“你要去哪里?”我问她。
“你不必知道。”她说。“知道了只有烦恼。肖璇是个好女孩,别辜负了她。把我忘了吧。”
“锦年!”我叫了一声,猛地把她拉进怀里。
“这不是你的错呀!我不爱肖璇,我喜欢你呀!”
“嘉和,你不要这样。”她轻轻地推开了我。
“我们终究不是同路人呀。”
“锦年,我再问你一件事。可以吗?”我又握住了她的手,这一次,她没有挣开我。
“你问吧。”她说。
可是我的问话还没有出口,便听见了周围响成一片的惊呼声。
回过头去,便看到了在我眼中迅速放大的脚手架。
记忆里,是锦年温柔地抱住我的头。
她说,嘉和,你要坚强。
我在医院里醒来的时候,左手一动,就摸到了那张画纸。
护士告诉我说,我昏睡了五天。锦年只受了一点轻伤,她陪了我整整三天,昨天她离开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那张画纸上,画了落日余晖下的草原。一条大河横贯在画面中央。河的这一侧,有一个背对着我的少年,晚风吹起他的衬衫和头发,他向着河的对岸,举起手来挥动。
对岸是一片洁白的羊群,中央有一个骑着一匹红马的红衣少女,在马上回过头来,也举起手来告别。
她的脸上绽开一片明媚的微笑,象在唱着一首无声的歌。
我知道,这是锦年在回答我未出口的问题。以及,和我告别。
我是在这几日才来到肖璇的坟前的,其实她已经去世月余了。只是我一直没有勇气来看她。
在我住院第二天的子夜时分,肖璇在学校教学楼的卫生间里,用刀片在腕上狠划七刀,又吞服安眠药。第二日早上保洁工推门进去,便看到了一地殷红的血。
她走的如此决然。
她的遗书写足了一页,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我用了很大的勇气才拆开它。
她在信里这样写道:
“嘉和,我走了。因为我太累了。”
“早知道会有今天,当初我死也不会爱上你呀。”
“我们都没有勇气面对我们不再相爱了的事实,所以痛苦了这么久。”
“我知道你看了两年的心理医生,可是你不知道,我又何尝不是。”
“现在,医生说我的抑郁症又加深了,我没有了再治下去的勇气。”
“所以我决定离开,对我,对你,都是解脱吧。”
“如果可以,请务必原谅当年不懂事的我,和不懂事的你。”
这年的七月,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又去了阿坝,还是那座藏族人的寨子,还是那狂欢般的舞蹈。
只是没有了锦年。
可是我始终相信,人生何处不相逢。
眼下,她正在某一个城市里,默默地想着我吧。
也许,接下来的路,我们还有缘分一起走。
在阿坝肮脏的小旅馆里,我静静睡去。
在梦里,是锦年在对我唱:
我和你是河两岸,共饮一江水。
09年2月17日夜23时46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