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灰》白墨苏

3、叙世（二）

　　叙世（二）
　　江安市是个地级市，在整个华中地区算是不显山不漏水的存在，全市上上下下也承袭了全市的做派，能多低调多低调，一个市局的办公楼还沿用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楼，远远看去那破败的样子知道的那是市公安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被荒废的小破招待所。市局办公楼，从九十年代的时候就说重建翻新，到现在二十年过去了，新人熬成了老人，老人熬到退休，楼却还是那栋楼，就连门口老槐树上那喜鹊窝都没变过。
　　上午十点，邬云华送车祸现场的男孩回学校之后，又联系了孩子家长谈了赔偿问题之后，才打车回市局。刚走进办公室，就见一众小将来去匆匆，就差生出三头六臂了，见邬云华来了，一个个眼神不是带着怨念，就是连怨都怨不起来了，连续加班四天的女警员许琅朗，顶着一副大黑眼圈，披头散发挡在邬云华跟前道：“邬队，我还能回家吗？我四天没换衣服了，你闻闻我头发都有味了。”
　　许琅朗如疯子一般把脑袋凑到邬云华跟前，邬云华道：“住宿那边的澡堂子不是修好了吗？一会儿上我那儿拿瓶洗发水去。还有，以后要冒充头油，用食堂那二手地沟油，比你现在头上这杏仁油像那么回事儿。”
　　化了一早上妆，就想骗个假的许琅朗气的一跺脚，狠狠道：“没人性。”
　　“你第一天认识我？成杰集团案子卷宗赶快整理出来。”邬云华说完离开，走出几步，回头对着许琅朗道：“对了。”
　　许琅朗以为某人发善心，瞪大眼睛等着邬云华皇恩浩荡一次，哪怕让她回家洗个澡也行，哪知道这货道：“今儿弄不出来，你还得加第五天班儿。”
　　随着邬云华的话，众人只见许琅朗被气到捶足顿胸，高呼好恨，好恨当年她为什么要选当警察。众人见这场面早就见怪不怪，新人刚当警察都会经历三个阶段，强烈的自我肯定，强烈的自我否定，以及最后的顿悟，那就是在他妈案子面前，哪儿有自我啊。
　　邬云华进办公室之前走到陈伟方的工作位前，敲了敲后者的桌子，示意陈伟方跟他来。
　　邬云华的办公室比他家也好不到哪儿去，地上摆满了案件卷宗，矿泉水瓶被扔到四处都是，队里统一配的绿萝在别人桌上都是生机勃勃的，到了邬云华这儿直接由绿变黄，枝叶疯长，已经辨别不出原来是什么物种了。这屋里还算干净的也就剩下放在靠窗边那跑步机了。
　　邬支队一进屋就把茶缸子里隔夜的剩茶水倒进根本不缺水的花盆里，才问陈伟方：“什么情况。”
　　陈伟方看着那盘惨遭毒手的绿萝，好心将花往外挪挪，道：“你什么情况，怎么又撞了？”
　　“这次真不怪我。”
　　“你那次不是这么说。”
　　陈伟方是江安市局刑警队的大管家，唠叨起来没完没了，比太太攻击力还强，邬云华抬手让他打住道：“你先打住，先回答我的问题。现在什么情况了。”
　　陈伟方以为邬云华问的是季寻便道：“人还没来，说是和张局约的十点，但是现在还没到，不知道什么意思。”
　　邬云华靠在椅背上想着早上和季寻见面的场景，按理说他去处理车祸的事情，季寻当时就在局里市局不远的十字路口，走也该走来了。
　　邬云华没说话，陈伟方道：“你说他没来，是不是有别的安排，还是来市局这事儿本来就是虚晃一枪？按理说传闻都说他虽然冷点，但是贼守时，不该这么时候还不来。”
　　邬云华想到早上晨曦中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嘴角挑起一抹坏笑道：“传闻能信？传闻还说我和蔼可亲呢？”
　　陈伟方一脸嫌弃看着邬云华道：“您能别骂别人的时候，把自己也捎带上吗？”
　　邬云华向来不在乎这种细节，他摆了摆手，道：“爱来不来吧，成杰集团那事儿怎么样了？”
　　陈伟方把手里的文件递给邬云华道：“周成还是不说，至于冉成杰，咱们在两省交界，国道、河道，海上反正能下通缉的地方都下了通缉，就是没影，红通也上了。我看八成是死了。还是一点消息没有，要么是外逃了，要么是死哪儿了？”
　　成杰集团的案子是不久之前江安打掉的一个黑恶势力团伙，几年前那团伙一直以进出口贸易公司的名义在江安从事涉黑活动，保守估计光他们报复性杀死对其举报的执法人员就有六七个，两年前全市打黑除恶，邬云华带头把集团整个给端了，但是几个核心分子比如集团总裁冉成杰，副总周成潜逃纷纷潜逃。上个月江安市局这边得到线报，团伙成杰集团的周成潜回了江安。邬云华带着市局一队人马、增员特勤和巡查一起围了周成的别墅，小范围交火之后，生擒了周成以及他在本市的情妇以及两个小弟。几个兄弟在审讯中都交代了周成回来是因为接到了一直在外逃亡的冉成杰的电话，回来处理一些账目上的问题，本来处理完就要走，没想到却被抓了。因为冉成杰仍旧在逃，所以要找到他的消息，只能从周成处入手。但是周成上过正经的大学，还曾出过书，又信佛又信道，从被抓之后一句话都不说。这要放在以前，老刑警们把门一关，收拾一顿就解决了。但是现在所有审讯过程全程录像，没有口供，案子很难立案，更别说定罪了。
　　邬云华摇了摇头道：“要死的话，他早死了，跟他有关系的人之所以不下手，肯定是这姓冉的手里有让他们觊觎的东西，你带人再把有关冉成杰的所有资料再看一边，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还看，省厅不是都说了吗，这两天就让咱们转办。”
　　邬云华一听这话，当即一脸不满道：“这不是，还有两天呢吗？”
　　“行行，俩小时，我也给您找。”
　　两人正说着，邬云华的手机就响了起来，还是那首很老的情歌，他一扫来电人，蹙起眉头看向陈伟方道：“来了？”
　　陈伟方凑上前一看是张敬斋打来的，道：“不能啊，我告诉门口小宋了，来外人第一个联系我。”
　　“是不是先接了，要是真的是来了，你就说我出去了，把手机落在办公室了。”
　　“不是，怎么顶雷的事儿，你老找到我呢？”
　　“革命战士要有牺牲精神，乖。”
　　邬云华说着把手机接通，直接就把手机怼在了陈伟方的耳朵上。
　　“张队……”
　　陈伟方口中的张队，是江安市局的二把手张敬斋，主管刑侦。这一段市局一把手陆臣外出学习，张敬斋暂代一把手工作。张敬斋和陆臣不一样，前者属于冲动易怒，踏实肯干型，后者则是八面玲珑的老狐狸，这也是为什么是同期警员，一个能高升市局一把手，一个还在二线徘徊的原因。
　　陈伟方这边刚叫了一声张队，客气话还没说，张敬斋的咆哮声就从电话里面传了出来。张敬斋不是江安本地人，所以说话带口音，陈伟方以为对方如此生气，是因为季寻来了，邬云华没出现，便道：“您别生气，我一定说他，他这也是真有案子，不然肯定得过去……什么热搜？”
　　邬云华从陈伟方口中听到热搜俩字，直接把电话夺了过来，张敬斋也没听清刚不是他，继续着道：“邬云华，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你要嫌我命长直接来我办公室把我突突了，这还省点事儿。你别三天两头挑战我底线行不行？这都是咱们局今年第几次上热搜了？”
　　再次从张敬斋口中确定了热搜的事情，邬云华和陈伟方十分默契，一个让张敬斋消消气，一个已经开始在电脑上搜索，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天门户网站的热搜榜上，的确挂着江安两个字，而跟在地名后面的则是十分劲爆的两个字：裸尸。
　　那条消息不仅是文字新闻，还有照片，虽然被打了马赛克，但是凭借多年的刑侦经验，邬云华还是看出来，黑色的塑料袋上，被马赛克遮掩住的是一具尸体。
　　没等邬云华吩咐，陈伟方立即开始快速查询消息来源，图片是半小时之前先发布到一所大学的内部论坛上的，二十分钟之前，又被人发到了门户网站上。最初上传的还是非马赛克照片，虽然门户网站第一时间就做了处理，但是很多照片还是以倒置、少量马赛克以及图片链接的方式在网络上疯传起来。
　　随着照片的扩散，连带案发的南门市场也被公布出来，南门市场正是位于江安市的东陵区管辖，本地最大农贸市场之一，人流量巨大，尸体被发，马上发上网，这件事儿不稀奇，稀奇的是全国各地每天都有凶案发生，为什么偏偏江安这起案子突然上了热搜。
　　邬云华和陈伟方找到最早发出消息的帖子，瞬间就明白了缘由，因为最早的发帖人在发消息的时候写到：“江大裸尸案凶手时隔三十年再次犯案。”
　　“我擦，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是不是？张局，我知道是什么事儿了，东陵区的老冯不在，那些年轻的压不住事儿，我过去一趟。”
　　邬云华没等张敬斋再说什么，挂断电话，抄起外套就往外面走，一边走一边要陈伟方把发帖的那个人找到。
　　“那你呢？带谁？”
　　“常景是不是在那边？”
　　“嗯，成杰集团那案子东陵区也有涉及，他配合调查呢，本来说明天归队，这么看也不用回来了。”
　　“就他吧。”
　　陈伟方点了点头，立刻联系东陵区那边的常景带人往现场赶去，自己则跟着邬云华一路到了电梯口。
　　邬云华见陈伟方没要走的意思，道：“还有事儿。”
　　陈伟方上下打量邬云华，邬云华皮相不错，属于浓眉大眼型，然而有些人浓眉大眼会显得英气十足，正气凛然，有些人则会给人一种痞里痞气，不像好人的感觉，邬云华恰恰就是后者。陈伟方认识邬云华十年，像是从没在那张脸上看到过稳重，就好像他从生下来就跟毛躁和不安分缔结了契约，并且此生此世都不打算解开一样。
　　彼此对视，邬云华道：“你别这么看我啊，我直男。”
　　“我比你还直好不好。不是，你这头发能不能养养头发，好几次出警被当成对方同伙，警容那边打了好几次电话了，你好意思？”
　　邬云华抬手一抹自己的板寸，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这样的打入敌人内部都不用伪装。”
　　“嘚嘚，随你，反正年底扣奖金不扣我的。”
　　陈伟方说完离开，邬云华这边等着电梯下行，然而那天市局那部老爷机上升的速度堪比世纪之最慢，邬云华等的焦躁不安，都打算直接跑下楼了，电梯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就在邬云华埋头走进电梯的瞬间，他从擦身而过的人身上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淡淡的香气，不像是香水，倒像是木头的味道。邬云华鼻子很灵，而这味道他不久之前才闻过。
　　“等等？”
　　电梯门关上的瞬间，邬云华伸出手将门挡住，季寻也随着他的声音回过了头，彼时市局走廊，窗外的苍天大树挡住了秋天的阳光，斑驳的树影落在地上，映衬的眼前的男人有种朦胧的虚假的感觉。季寻还是穿着早上那件风衣，里面是一件比警用衬衣淡一些的蓝色衬衫，他黑黢黢的发丝下，是一张苍白的脸，可是那张脸上却有一双乌黑的眼睛，此时那双眼眼睛正看着邬云华，他眼神少了多年前的犀利，多了几分朦胧甚至是稚气的感觉。
　　“你叫我？”
　　邬云华随着季寻的声音回过神，他道：“这还有别人吗？你刚说有事儿？就是来市局？来干嘛的？自首？”
　　季寻随着邬云华的话微微一笑，道：“我来报到。”
　　顾意是这么和季寻说的，他也这么告诉了邬云华，邬云华直接抓住他这话茬道：“报到？新来的？”
　　季寻虽然属于复职，但是他把之前的事儿都忘了，也应该算是新来的，他冲着邬云华点了点头，就等他这反应的邬云华道：“跟我走吧。”
　　电梯在两人之间开开合合，季寻迟疑的时候，有从办公室出来，要下楼的警员看着这两位不出不进的道：“还走不走了。”
　　邬云华此时已经在电梯里，季寻回头看看身后的刑警队，需要在这时候做个选择的他问邬云华：“去哪儿？”
　　“南门市场。”
　　如果邬云华要去的地方是别处也就算了，他要去的，正是季寻也想去的南门市场，季寻之所以比邬云华还晚来市局，正是因为在来的路上，顾意接到了省厅的电话，南门市场发生弃尸案，虽然全省上下每天最少发生上百起各类案件，但是登上热搜的却不多。南门的案子案发之后没有半小时就登上了热搜榜，这绝对不正常。所以省厅紧急召集主管宣传的顾意回去开会，季寻陪着顾意去了一趟省厅，才回市局来报到，没想到办公室还没进，就被邬云华拉去现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