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故事》小园

1、少年

　　她是在门口看到这个少年的，当时是一大早，她开了后门，就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坐在石阶上，她啐道：“走开，走开！别处讨饭去！”
　　那个坐在石阶上的流浪汉动了动，慢慢地，仿佛如僵硬的机器，回过头，她不由自主地对上了那双黑色的眼睛，就再也转不开。
　　是被这双眼睛，单单是被这双眼睛无法自控地吸进去，什么都看不到，这个人也看不到，只有这双眼睛，远离了尘世。蓦地，那双眼睛的主人撇回了头，站了起来。正要默默离去。
　　“等等....”她下意识地叫住他。
　　他侧过脸，询问地望向她，她有些不好意思，说，你吃饭了吗？
　　见他仍是一声不吭，她补充道，我煮了一些面。
　　他点了点头。
　　她坐在椅子上托腮望着少年狼吞虎咽地吃面，问，喂，你叫什么啊。
　　少年一顿，愣愣道，我，叫阿耶。说完就继续埋头吃。
　　阿耶。她若有所思地念了一声，又问，你是哪里人啊？
　　少年这次头也不抬，九镐。
　　九镐。离着好远啊，你走来的啊。她喃喃，那是好地方啊，你干嘛到这里来了？
　　少年没说话。
　　喂，问你哪。
　　见少年仍是自顾自地吃，她劈手夺了过来。少年一惊，愣愣望着她生气的脸，她撅嘴道，我问你话呢，你噶那么不回我。
　　少年仍是一副呆楞的模样，我没听到。你问什么？
　　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真是个呆子。呐。她将碗重重地放回到少年手上，就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乜斜着少年，你吃好了就把碗放在凳子上，然后就从后门出去吧。我现在要去干活了。
　　少年仍是愣愣地。
　　她无奈地笑了笑，喂。你知道了没！
　　少年点点头。
　　她嘴一撇，就扭身走了。嘴里喃喃讷讷道，真是没事干，和一个小叫花子说半天话，幸亏没被人看到。到时又是一顿打一顿臭骂.....
　　望着少女离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他才回过神，看着手上的碗，快吃完了。但他已经饱了，他将碗里最后一点面吸溜光，就站起来将碗放在凳子上。他站了一会儿，似乎在等什么。
　　清晨静寂的空气有桂花的香气，脆生生的鸟鸣，他看着这座小巧的院子，角落里栽着一棵桂树。不期然的，他想起那个少女桃红上袄，湖蓝襕裙，俏生生的圆脸，薄嗔浅怒，或是扬扬不屑地睨视他，他想到这，觉得一阵恍惚。这恍惚如石子投入波心漾起的圈儿，渐渐扩大，将他整个人就含在其中，真不知今夕何夕。
　　渐渐地，他听到越来越响的争吵声，从院子的东北角传来，其中就有那个少女清亮的声音。他想也没想，就寻声迅速走了过去。
　　他站在厨房外，听到里面清晰的争吵。猛地一脚踢开门，看到一个男子背对着他将那少女强行压在地上，少女衣裙散乱，桃红的上袄扯下到腰腹，湖蓝裙子被整个掀起，事情正进行到一半，那男子嘴里污言秽语什么说不出来，被这一声巨响，两个人惊慌地爬了起来，看向逆着光站在门槛前的少年。
　　少女忙转过身，钻到角落收拾衣裙，那男子相貌猥琐，站起身，不善地看着少年，“你谁啊你！你怎么进我家来闹事！”
　　少年沉默看着这个男子，又望向慌乱系扣子的少女，再看回来，抿着唇不说话，那男子见少年不理他，心里无名火乱窜，猛地走上前，凶狠道：“你搅了老子好事不说，还擅闯民宅。走，和我见官去。”说着，就去抓少年手臂。少年手向内回转猛地反手扣住男子手腕，喀喇一声，男子哇哇大叫起来。少年松开手，男子蹲在地上，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大叫：“杀人啊！杀人啊！”
　　少年想阻止他大喊，这时少女已经收拾好，跑了出来，拉着少年的手，快速道，跟我来。
　　别想跑！来人啊！杀人啊！奸夫淫，妇！男子越发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干得好事，杀人啊，来人啊！
　　少年随她拼命跑了出去，率先从后门悄悄溜了出去，就往小巷深处拐。
　　小巷深处是一栋废宅，两人推了门进去，继续向里，到后院，那里有一方废弃的池塘，周围杂草，荆棘丛生乱长，池塘里淤泥堆积，颜色绿地浑浊，旁边还有一口枯井。枯井上有一方石板。
　　少年动了动唇，正要说什么，少女竖起手指虚了一声，示意少年外面的声音。外面的喧嚣在扩大，看来那个男子纠合其邻里百姓要抓他们俩。
　　少女蹙起眉，轻声怨道，都是你害的，这回我没脸见人了。
　　少年看着少女圆圆的脸蛋，那张可爱的脸上泪在眼眶里越聚越多，却是没有掉下来。少女恨恨转过身，手急速来回挥了挥，少年知道她在擦泪。
　　少年没有说话。
　　少女转身，瞥了眼少年，无声叹口气，我不是他们家的人，不过也算是他们家的人。少女说着蹲下身，低头折了跟草，把在手里折成对半，又扔掉，继续道，我10岁被卖到他们家，那个男人，少女脸上出现了厌恶的复杂表情，是我的丈夫。他比我大二十岁。
　　那喧嚣声仍在闹腾。却始终不即不离。
　　少女不说话了，少年仍是沉默站着。少女抬头看了眼少年，日光照耀下，少年屹立的身姿令她不由自主地怦然心动。
　　明明是个邋里邋遢的小叫花子。少女猛地站起身，因为站太久，晕了晕站不稳。少年下意识地按向她的双肩。
　　她恨恨甩开，扶了扶额头。心里不由后悔，觑了觑少年，少年神色清澈地回视她。
　　喧嚣声仍在继续，但两人似乎忘了。少女哭了起来，她投入少年的怀抱，抱着少年清瘦的身体，哭得喘不过气。
　　少年两手不知道放哪里，只能任少女忘情地哭得一塌糊涂。
　　慢慢地，他才将两手缓缓拥住少女的身体，如同僵硬的机器。
　　感到少年手臂的力度，少女哭得更加用力了。她现在什么也不想管，只想在这一刻，就这么仿佛上天赐予她的一刻，好好哭一场，在一个她真正看上眼，打心眼里喜欢的少年怀里，一个清澈的少年怀里。
　　喧嚣声仿佛没了，外面重新安静下来。少女抽抽搭搭道，却是很肯定的语气，他们不会到这里来的。
　　少女露出不屑的脸色，他们都是一群胆小鬼。
　　少年见少女停止了哭泣，便松开手，少女在他怀里退了出去，这才觉得几分羞赧，她不看少年，脸上出现非常冷漠的轻蔑，如她第一次居高临下地乜斜他一般。
　　少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开口了，说了从一开始到现在的第一句话，我该走了。
　　少女讶异地看了少年一眼，她以为这个小叫花子只有被她抛弃的份，现在他竟然还要走。她一瞬间各种情绪堆涌了上来，说出口的却是非常恳求无措的一句话，你等等再走好吗，现在，现在还不能走。
　　少年不置可否，她一说完就后悔自己的低姿态，她恨不得甩自己个大耳光，自己真是贱骨头，送上门给人作践吗。
　　她冷冷道，不过你想走的话，你就走罢。反正这是你自己的事。
　　少年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她侧过身，不让少年看自己的脸，你都要走了还管我叫什么。这句话同样有赌气的地方，她心里暗恼，但话已出口，无法挽回。
　　等了一会儿，见少年始终沉默，她沉不住气了，决定自己先出去，反正两人注定要分开，但自己是一定要先走，先抛弃对方的。
　　少年拉住她的手，她这回怎么甩也甩不开，你放开啊。你干嘛，要强，奸人嘛！她摆出泼辣的模样，有恃无恐地瞪着少年。
　　少年道，我放开了，你就走了。你先答应我你别走。
　　少女嘿嘿冷笑，怎么！你还不让我走了，你是我的谁，你不过是一个臭烂穷得没饭吃的叫花子，我干嘛要无缘无故答应你什么！腿是我的，路是大家的，我想走就走，用不着和你废话什么。
　　少年皱起眉，仿佛在疑惑什么，他的力度在减小，但少女却没有趁此甩开他。
　　少年看着她，轻声道，我不是中原人，是从偏远的西域来到这里。你是第一个主动给我饭吃的人，我想报答你，但我什么也没有。我不会拦住你去做你想做的事，也不会逼迫你做什么，我很喜欢你，很想讨你开心。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快乐，若是我能做的，你只要说，我一定竭尽全力。
　　他话说得很慢，却一字一句很认真很艰难的说了出来，话与话之间有几处断得很久，那时候他仿佛在用尽全身力气在说话，让自己说出去。他并不是有口难言，也不是斟酌词句，而是他确实，艰于说话。
　　少女低低道，你真是个傻子。
　　少年清澈的目光凝视着少女。少女顿时急躁了起来，她用力摔开少年的手，指着少年的鼻子大叫大骂，我说，你是个傻子，傻子，蠢材，从没见过比你更蠢更傻更让人讨厌的乞丐了。你想让我快乐，就凭你，你算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能耐，就凭你也想讨我欢心！姑奶奶我今天高兴的很，不用你这个傻子可怜我。你最好现在快滚，否则我出去叫人抓你见官，你伤了我丈夫现在又想欺骗我！谁给你这个狗胆，一个下三滥的蛮夷子！滚，给我滚啊！
　　少年转身就走。少女的泪扑簌簌掉了下来。她跪在地上，泪水一滴滴陷入泥土，她抽泣道，傻瓜，你真是个傻瓜。
　　她哭累了，就一个人呆呆坐在地上，双目空洞，也不知道想了多久，她才慢慢站起来，刚一站起来，她顿时晃了晃身子，看来坐太久了，双脚麻了。她稳住身子，站了一会儿，艰难地迈出步伐，
　　当她绕过宅子，来到前面时，看到少年正坐在宅子的台阶上，一手扶膝，一手耷拉在石阶上，不知道在看什么，想什么。
　　她没想到他竟然还在，她的心怦怦直跳，她打算不理他，她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
　　少年看到她过来，好像也不惊讶，仍坐在那里，只是目光缓缓凝住在她身上，她竭力忽略背后那仿佛能够寒彻人心般的目光，迫不及待却又竭力维持淡定地走了出去。
　　直到门墙彻底隔绝了那裸，露的目光，她才恍惚地站住了脚，现实就在眼前，她现在能去哪？只能回到那个恶毒的院子，那里才是她一生逃也逃不脱的命。
　　少年在少女走后，仍坐在那里，他仿佛茫然，仿佛宁静于某种宁静，似乎可以一直坐在那里。等到阳光越来越刺目时，他走出去，没走几步就被人捉了起来。
　　那个面目猥琐的男子看着被捆绑住的少年，用力地啐了几口，骂道，好你个不要脸的小叫花子，敢打我老婆主意，老子这就把你送到衙门打屁股。让你以后路也走不了。说完，使劲浑身力气左右开弓扇少年几个耳光。
　　走，给我押过去。
　　当少年从衙门里独自出来时，看到少女在转角处噙着眼泪看他，少女出卖了他，为了保住自己。少年立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就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
　　你站住！少女喊了出来。
　　少年站住了，少女走到他面前，抬起头望着少年憔悴却依旧清澈的脸，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贱很坏。
　　少年没说话。
　　你是不是很后悔一开始吃我给的面。
　　少年依旧没说话。
　　你哑巴了吗，你不说话，是不是连和我说话都嫌弃。
　　这时少年才凝目看着少女，他目光清澈淡然，却又仿佛蕴含着极大的痛与伤痕，被浓浓得压缩在那一潭宁静的水波中。
　　少年道，我不怪你。或者，你希望我怪你？
　　少女愣了愣。少年深深看着少女，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蕴，只是深深地，仿佛在用力看一个人，要看清一个人。
　　少女红了脸，却舍不得转开眼。
　　少年道，我走了。保重。
　　他真走了。头也不回。少女在后面看着少年一瘸一拐的身影，他带着一身的伤和血渐渐远离了她的视线。
　　自始至终，他仿佛从来都不曾真正进去。如梦一般，涉足，离开。带了一身的痛与血，这仿佛是证明，却又算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