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缘》一口儿

1、舞剑

　　北方寒气未消，殿内却暖香袭人，丝竹悦耳，舞女踏着曲乐尽展曼妙袅娜身姿，裙踞飞扬，媚眼如丝，一曲舞毕，众舞女嫣然退下。

　　“陛下。久闻安南国主是昭平帝的时候，特擅音律，整日闭门不足，终日习乐。”宴席吃到一半，燕国臣子陈念卷酒酣，举着酒杯摇摇晃晃地对斜倚高位的皇帝做了个礼，道，“不若趁今日宴席，让安南国主为陛下奏一曲，也让臣等趁此，大开一番眼界。”

　　萧景深本为易国国君，如今国破，一朝国君沦为阶下囚，安南国主不过一个虚称。

　　让亡国之君为皇帝奏乐，史官们会如何写？

　　此次入宴，萧景深早知会受刁难，捏着酒杯微蹙眉心。

　　“哦”斜躺于美人怀中的皇帝一抬凤眸，望向席间俊秀身影，“是这样么？”

　　“这位大人怕是记差了，臣擅长的不是音律。”萧景深起身揖礼，敛眉轻声道。他俊眉朗目，神色恭敬疏离，虽是躬身敛目，脊背挺拔如春竹，白衣如雪，一抬手，露出袖口一段淡色青锦，衬的手腕白皙如玉。
　　皇帝看着他，缓缓将杯中酒液饮尽，歪了歪头：“那安南国主擅长什么呢？”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慵懒的玩味。

　　“回陛下，臣虽爱丝竹之乐，往日亦常加以练习，却始终嘈杂不能入耳，拿不上台面。”他抬起眼睑，直视季怀旭，撞见对方正直勾勾盯着自己，不由一怔，又很快垂眸收敛心神，低头道，“若说擅长，臣的剑艺，或能献丑。”

　　“大胆!”左丞相相立刻拍案，怒斥道，“尔亡国之俘，也敢妄在帝王面前动剑!”

　　萧景深立在堂中，神色平静，目下无波。季怀旭偏偏恨极了他这样的神色。

　　“嘘——”季怀旭食指放在唇前，坐起身来，“左丞相何必如此大惊小怪，他要为朕舞剑，那就舞吧。”

　　“可……”左丞相还欲再言。

　　“来人，赐剑。”帝王道。

　　左丞相张了张嘴，最后只好对两旁的侍卫使了眼色，让他们留意安南国主。

　　萧景深没想到季怀旭竟一口答应，站在呈上来的剑前反而有些迟疑，许久，他垂眸，缓缓拔剑出鞘，剑身雪亮，映着他清冷的面庞。

　　他立于堂下，唇角微抿，那是他一贯的神情，他对皇座上的那人一抱剑礼，眸光一凝。青丝随着雪白的衣袂轻扬，随即剑光翻飞，翩若惊鸿掠影，姣若游龙潜行。

　　很快大臣们就发现他说善于剑术不仅不假，而且还是谦逊，在场众人无不惊愕，遥想大燕过长江天险，夺下易国三城，易国连战连退，后来这个刚上位几月不到的易国新帝御驾亲征，亲自在万军之中斩了燕国一位大将，还在内忧外患、粮草不足的情况下硬撑了三月，若非燕皇季怀旭一出反间计，易国不会如此轻易请降。如此剑术，让他在灭国仇敌面前舞剑，想到这儿，众人后背冷汗连连。萧景深仿佛对周围人心中想法毫无所觉，脚步随身法移动，越来越逼近正手托下颌全心赏舞的皇帝。

　　气氛凝滞，大殿之下只萧景深舞剑的破风声，连正醉酒的几个大臣也被这不同寻常的气氛惊醒，兜头的醉意全失，战战兢兢地左探右望，众侍卫暗自将手搭在腰间剑柄之上。

　　然而，几步后，萧景深的脚步却停了，似是一个全心臣服的臣子注意到离君主太近的不妥，反往后行，正当众人松一口气时，萧景深忽然身形一动，剑光瞬落。季怀旭身旁的美人惊呼一声，跌倒在地。

　　“唰”地一声，一众侍卫纷纷拔剑，剑尖直指萧景深。

　　“都不许动。”季怀旭对侍卫道，那双直勾勾盯着萧景深的凤眸依旧带着笑意，丝毫不理会脖颈上冰冷的剑锋，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将酒杯置于剑上，神态悠然。

　　萧景深一抬剑，挑起指尖，白皙修长的食指曲起，轻弹剑身，酒杯在空中翻转，剑光闪烁，飞快地在酒杯刺了几下，衣踞随势微动，他将剑往前一送，酒杯落下，恰立于剑尖之上，碎裂成三半。

　　殿中一片寂静。

　　“啪、啪、啪。”季怀旭一下一下拍掌，盘坐在龙椅上，笑道：“安南国主好剑法!”众大臣这才回过神，后背一片湿冷，后知后觉地捧场，稀稀拉拉的掌声在殿中响起。

　　萧景深收剑，再行剑礼，道：“惊扰美人之罪，还望陛下惩治。”

　　季怀旭单手支颐，年轻的帝王俊眉深目，玉冕恰齐于眉，一双瞳色极其浅淡，凤目锐利逼人，偏偏神色不羁而慵懒，露出笑时十分迷惑人，让人有乖巧可亲的错觉。

　　“你为靖平王时，秋月宴你我有过一面之缘。”季怀旭眯了眯眼，露出细细回想的神情，“那时候你爱收藏书画，把我的画拿出来问我是否是真的，我看了看，说是赝品，我的画除了几张送给亲近人的，其他从不外传。你很失望，倒也不恼，又问：先生能为我画一幅吗。我答可以。你便命人拿来纸墨笔砚，我做画，你亲自为我研墨。宴席上投壶，我投的不好，你亲自教我，那时我得了七筹，你得了十二筹，你还记得吗？”

　　虽然萧景深从三岁开始顶替这肉身，但是对此完全……没印象。

　　萧景深垂眸，在说谎和直言之间举棋不定。

　　若直言，萧景深现下毕竟臣属大燕，如此拂了君王颜面，就连他也觉得不妥当，若说记得，那便是扯谎，他不喜欢的东西很多，说谎就是其中之一。

　　季怀旭忽然冷笑一声，看着他，仿若明了一般点头，掀起嘴角轻笑道:“你对我，当真如此凉薄呢。”

　　皇帝是天下的主子，主子吃的不开心，臣子们自然吃的也不开心。宴上的臣子战战兢兢，等晚宴结束，才惊奇地发现一向喜怒无常的皇帝转了性子，也不挂着似有似无笑，也不掀桌子发怒，只拍拍手唤舞姬继续跳舞。

　　冬月里的夜风冷冽，从暖宴出来，萧景深打了个寒颤，抬头望天，夜空乌云遮月，看不清路，只好打灯笼。今日宴上有几个是易国的旧臣，他觉得见了尴尬，索性绕道走。

　　他是亡国俘虏，孤身住在燕国国都宫外的一处庭院，下人丫头一个都没有，更没有贴身伺候的人，提灯笼的五指冻的发僵，他垂眸，用衣袖裹着手，抵挡些寒气。

　　他又多久没这样感觉到冷了？

　　南华仙山终年是雪，但他修习仙法千年，早已不惧，往日做王爷时养尊处优，做皇帝时更没受过多大苦。

　　甫出宫门，他把衣袖放下，掌中仙力凝聚，暖意护身，一身薄衣绰绰有余。

　　他本是南华仙派弟子，修行千年，一朝飞升。

　　但恰逢魔世破封，仙魔一战他元神受损，失了一魄，再难胜仙位。

　　身在天劫司的兄长表示不要慌，问题不大。挥一挥折扇，笑咪咪地把他安排在凡世，借凡胎温养元神。
　　从此他过上了白天当王爷，晚上捉妖牵鬼的散修生活。

　　谁料天意难测，头上几位皇兄斗的太狠，最后反把他拱上了皇位。

　　说来他也倒霉，等他屁股刚挪上皇位，易国大厦将倾，无可挽回，于是他连皇位都没揣热乎，又被抓来做俘虏，当了亡国之君。

　　他抬眉，依稀记起兄长说此命格大富大贵，一生无忧时眼底滑过奸猾光芒的样子。不过他自小修行，人事不知，现在比以往好了许多，但于心术依旧没长进多少，抡剑砍人可以，要让他看出人心的勾勾绕绕小算盘，着实太为难他。

　　走到庭院门口，推开门，里面陈设简单，只一张桌，桌上摆着冷茶一壶和两个杯中，两个凳子，一张床，唯一的亮点是他窗边放着的一盆水仙，娉婷地开了大半，暗香浮动，偏偏萧景深觉得香气太浓，近来正琢磨着如何处置。他将灯笼里的烛火取出放在桌上，刚关上门，明亮的烛火闪烁黯淡了一下，窗又开了，寒风噗哧灌入。

　　萧景深关上窗，躬身揖礼：“兄长。”

　　“啧，做了几年王爷皇帝，这拘于俗礼的样子倒更难改了。”不知何时出现在屋中的墨衣青年一边拢着袖子踱到桌旁一边道。萧萧径直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茶香氤氲，冒着热气，让整间小屋都鲜活暖和起来，他端起一杯抿了一口，道：“坐。”

　　萧景深坐下。

　　“我说三件事。”萧萧从袖中摸出一把折扇，在寒冬腊月里怡然自得地扇风，“第一，没错，你这原身命格的确不好，那时这王爷刚出世没多久就夭折，又是命定的短命皇，与天下大势有些纠葛，需要天运、天劫司补人。嘿，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瞧着你的元神支持不住，刚好需要温养，让你补了这个空。”

　　萧景深张了张嘴，还没开口就被萧萧截断，“第二，今日开始，那些捉鬼除妖的事儿，别干了。你这原身，还有三月的寿，此时沾了阴气，于元神不利。”

　　“第三，记住你是谁。先前我便告诉你，中原会在季怀旭手中一统，你这脾气，仍是御驾亲抵燕军，虽自然于天下大势无伤，但记住，你是散仙，不是王爷也不是皇帝，只是走个过场。”萧萧又喝了口茶，目光意味深长，“三个月一过，前缘还尽，到时候我给你再找个好命格。”

　　话音刚落，萧萧挥一挥袖，倏忽不见。

　　萧景深正怔忡于“前缘”二字，自己来温养元神，哪来什么前缘？忽闻“笃笃”叩门声。

　　萧景深打开开门，是个躬腰细声的公公，宣燕皇的令，请萧景深入宫。萧景深仍在回想萧萧刚才所言，没注意公公已招呼两位小太监进屋。刘公公见屋中清贫，不由尴尬问道：“安南国主还有什么需要要带的吗？”

　　萧景深回神，闻言微疑：“要在宫中常住”

　　帝王皇宫自来有术法禁制，仙法难施，他被缚凡身，仙力本就微弱，以前他自己登基，龙气加身也就罢了，现下身处敌国，如果他能选，大概率不愿去，可惜他现在是阶下囚，没有选择的权力。

　　“是，安南国主要带些什么，尽管吩咐，奴才这就让小的们收拾。”

　　萧景深环视四周，目光落在那盆水仙上。

　　等萧景深出门，抬头望天，才发觉夜空已飘起了细碎的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