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谭》风炳辰

98、云暗霜华冷

　　6、云暗霜华冷

　　长庆六年十月十八日，当今天子的幺弟、时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的齐王李瑛兵谏，恳请皇帝南狩，以避兵劫。
　　长庆六年十月二十日，皇帝李珉率宫眷、重臣及其家属、随侍卫士宫女近七百人仓皇出奔。
　　长庆六年十月二十三日，匈奴大军兵临城下。孤立无援的长安城守军以及全城百姓陷入重围，困守孤城。
　　长庆六年十月二十五日，集结了元帅鸠善及羽陵王阿固娑、达稽王呼衍秀、坠斤王三部兵马，辽帝拓跋篁于军前立誓要血洗长安城，以报皇后喜椤娅遇害之仇；又许诺城破后放任士卒恣意掳掠劫杀七日，效仿洛阳旧例。
　　局势扭转风云突变不过是弹指间的事，仿佛迅雷不及掩耳。匈奴人向长安城发起一波又一波的猛攻，皆被留下来守城的齐王李瑛及凤凰将军林慧容率军民艰难击退。最精锐的北衙禁军已随皇帝南狩离开，如今守护长安城的军事力量乃是原本长安府折冲府府兵，即所谓的“南衙府兵”，以及仓促间从邻近州府调来的部队，战事频繁，折损甚大。为弥补战斗减员，李瑛先是勒令平民中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者皆编入行伍，后来又下令十岁至十五岁及五十岁至六十岁者编为民夫，除伤病者皆不能免。
　　长庆六年十二月，长安城内的飞禽走兽已几乎绝迹。
　　慈恩寺的鼎盛香火和琅琅经声早已停歇，但每一次晨钟暮鼓却还会准时响起，只为召唤邻近的百姓过来领取救济粥。被匈奴大军团团围困住快两个月了，长安城里的粮食开始出现紧缺的迹象。齐王李瑛下令动用储备的粮仓，由留在城中的朝廷官员分区负责煮粥、发放及维护秩序等事宜。
　　而楚决明所负责的，恰恰正是慈恩寺这一片区域。
　　所有的粥已经发放完毕，人群逐渐散去，原先盛满粥饭的大桶都变得空空荡荡，残余在桶底的少许米糊在凛冽寒风里渐渐凝结成冰。
　　“你们先去一边歇息罢，我来收拾这些家什就好。”
　　楚决明对旁边的人说道。他的三个助手都是五十多岁的老差役，只有他一个年轻力壮的——毕竟，维持秩序避免纠纷这些都是力气活。其他普通的重活，楚决明也尽力自己去做了。
　　那几个差役客套几句，还是退到一边去，取出先前预留的冷粥吃起来。楚决明熟门熟路地用毛巾包了手，拿起灶上的铁锅，将里面的热水倒入先前盛粥的木桶里，又抓起一旁的铁铲铲了些积雪将炉火熄灭。再回头用木勺搅了搅木桶里的水，正准备倒掉，恰在此时一队巡游的军士经过，见状便有人叫道：“楚郎中慢着！千万别倒掉了，且给咱们垫下肚肠罢！”
　　楚决明愕然道：“军中另有粮米供给，怎的要过来跟平头百姓分一杯羹？再说，今日的粥饭已经发放完毕，这桶里剩下的也只有点用来洗桶的热水罢了。”
　　他这些时日主领民务，又协军务，常与各路守军打交道，一来二往便熟络起来，那群军士大多是从南衙府兵中抽调过来的，都知道这位青年官员好脾性，也不怕他，争先恐后上来拿碗抓勺，乱哄哄地答道：“咱们辛劳了一晚，又冷又饿，实在赶不及回营地去等着开伙了，只求先喝碗热汤暖暖肚肠。郎中若是连这点洗桶水都不肯给，未免太过吝惜了。”
　　楚决明只得听任他们处理，一转眼却瞧见那群军士中一个瘦弱的身影。他怔了片刻，深深吸了口气，方才唤道：“可是白瑟姑娘？”
　　那个瘦弱的小兵抬起头来，尘土满面，神色疲惫，却不掩眉目俏丽，果然是白瑟。她捧着碗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方才抬头应道：“原来是楚公子。”
　　“叨扰了。”楚决明略一颔首，又迟疑着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白瑟点头，随着他走到一边去，冻得通红的手里还捧着木碗一面喝水一面取暖，道：“楚公子如今身体可好？”
　　“还过得去，多亏了解老了。”楚决明由衷地说道，“如今事务劳碌，虽然心中牵挂，竟无暇前去登门探望。不知解老他们可好？”
　　白瑟黯然。“解老……已经去世了。”
　　皇帝南狩倒是带走了一批达官贵人，但像解青囊这样的前任太医院院正自然不在其中之列。解家祖孙、风敛月和白瑟都是留在长安城里的，解家一向低调，先前已经储备了些粮食药材，本来是无甚可忧的。但毕竟这位名医已是古稀之龄，虽平素无甚大病，却像空了树心的老树那般经不起折腾。起初是不小心着了风，很快寒战高热起来，大家只以为喝些汤药也就好了，谁知这回病势汹汹，尽管解青囊医术高明，尽管解之寒和风敛月、白瑟不辞辛劳地看顾，百般祈祷，竟是药石无效。十一月中，解青囊撒手尘寰，临去前殷殷嘱托风敛月照顾解之寒，等到长安解围后找到黄太医，再将家中所有藏书和这个唯一的孙儿托付于他。风敛月含泪答应。
　　解青囊……去世了？！
　　楚决明一时沉默无言。解家祖孙于他有救命之恩，可碍着风敛月，他只是几次差人送去谢礼，自己却不再登门拜访。如今懊悔愧疚，却已是不能挽回。
　　白瑟十分乖觉，瞅见楚决明神色懊恼，便把话题扯了开去。
　　却说解之寒年纪尚小，却十分懂事，一面为爷爷去世之事伤悲不已，一面竟还记挂着风敛月的病情。他顾虑着再往后天寒地冻不便煎煮汤药，便按照解青囊先前给风敛月开的方子给炮制了足够吃三个月的药丸。此后白瑟应征入伍，解府里便只剩下解青囊、风敛月和那只名叫元宝的小狗相依为命。
　　“不过，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事的啦。”白瑟如是总结道。
　　我与她再无干系，她好还是不好，与我何干？
　　楚决明很想这么说，话到口边却又生生吞没，只因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片刻之后，唯有浅浅地、自嘲地笑了一笑。
　　那笑里淡淡的苦涩就像一层模糊的夜霜，冰冰凉凉地沧桑了容颜，荒芜了华年。

　　长安之外，秦岭。
　　雪后初晴，山峦银装素裹，天地间白皑皑一片，恍若琉璃世界，煞是好看。
　　旷野静谧，偶尔传来几声咔咔及沙沙的声响，那是枯枝不堪雪团的重负折断，雪屑簌簌而下，融入地上皎洁无暇的积雪里。淡淡的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浅浅的光晕。若是教文人骚客见着了，少不得要凝神构思，推敲些妙文美句来。但匆匆的行人却无论如何也感受不到这雪景的诗情画意——那寒风凛冽刺骨，那积雪厚可没膝，哪里有什么美好可言。
　　马鞭挥舞着，一下一下落在正在卖力拉车的马匹身上。听到它们的哀鸣，赶车人自己心里也不好受——这些马匹并不是劫掠来的普通马匹，而是训练有素的军马，此番远足免不了冻病冻伤，怎能让主人不心疼？可再心痛也没有办法，原先那些唐人奴隶胆大妄为妄图反抗都被残杀镇压了，胆小的则断了生念横下心来自残自尽，剩下的也都因伤病饥寒而殒命，只能动用暂时派不上用场的军马来运粮。
　　“呼哧……还有多久才能到长安？累死了，能不能坐下来歇息一下？”
　　“别东想西想了，今晚日落之前必须赶到，要不上头责罚下来，谁也吃不消。辛苦就辛苦点吧，咬咬牙也就过了。”
　　而他们的痛苦，很快就被终结了。
　　在马队行进到一处山谷的时候。忽然一声唿哨，两旁的山坡上箭如飞蝗而来，竟是些隐藏于雪堆里的人！弓弦弹动与箭羽破空之声交杂在一起，淹没了风掠过山林的声息。猝不及防的匈奴人纷纷倒地，拉车的马匹嘶叫奔走，洁白的雪地上立时血迹殷然。顷刻之后，敌人从山坡上冲杀而下，刀枪挥动，恍如下凡杀戮的凶神恶煞，车队里侥幸未死于弓箭之下的匈奴人已经组织不起有力的抵抗，纷纷变成了刀刃下枪尖顶的亡魂。
　　那些人动作快极，一阵风般地砍杀而过，一阵风般地搬走了粮草以及武器，又一阵风般地消失在瞧不见边际的山峦和渐渐浓郁的暮色里。等到大队匈奴人马赶至，只见到己方人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铺就了满地。
　　辽国元帅鸠善勒马不语，面色铁青，周遭的亲卫更是不敢吱声，渐冷的空气里，只传来战马的响鼻或轻嘶。良久，鸠善森然开口道：“是哪个蠢货只派一小队人手运粮的？拖出来斩了！”
　　几个亲卫立刻如狼似虎地揪出了早吓得簌簌发抖的运粮官，不顾他的挣扎求饶，一把推倒在地上踩住，挥刀一剁，血淋淋的人头落地，空气里原本已经淡下来的血腥味又浓重起来。而鸠善的心情却略微和缓了些许，踩着亲卫的脊背下得马来，俯身仔细查看地上的马蹄印记。
　　从马蹄印记上看，对方的人手并不多，撑死了也就一百来个，但十分勇悍凶猛，己方战死军士几乎都是被一击致命的。鸠善恶狠狠咬牙，回想起当初轩辕关、函谷关的耻辱，百分之八九十能够确定这必是林慧容的部众所作所为。
　　“传令下去，以后运粮草，每队至少要凑集五百军士才能行动，否则宁可缺粮也不许出发，以免又遭遇偷袭！”天色渐晚，他只能放弃追击的打算，只能捏着鼻子便宜了那群狡猾凶狠的游击者，但亡羊补牢时犹未晚，下一次，就不会再吃同样的亏了。

　　夕阳隐没，月华浮现。随着时间推移，又是玉蟾西沉，朝日东升。秦岭深林里的潜伏者们清点好战利品，开始享用他们粗陋的饭食，说笑着把身上的棉衣脱下来挂在树枝上晾晒。
　　魏菖蒲抹了抹嘴，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冬天真是好，没有蛇虫骚扰，要是夏天啊，山里的蚊子和蚂蟥早就围着咱们大快朵颐了！”
　　“切，你真没见识！”蓼蓝哼了一声道，“冬天也好不到哪里去，融化的雪水一下子就把棉衣打得湿漉漉的，幸好正午的太阳还有点暖意，能够把衣服晒一晒。要是一天到晚都阴着天下着雪啊，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
　　队伍里最活跃的莫过于蓼蓝与魏菖蒲，最沉默的却莫过于秦将离。
　　他原先就有些淡淡的不甚随和，如今更是寡言罕语，除去讨论军情的时候能够听到他出声，其他时候简直比哑巴也强不到哪里去。
　　过了一会儿，晾晒的衣服表面干燥了，众人又纷纷忙着把衣裳翻面继续晾晒。只有秦将离把衣裳拿下来穿在了身上。蓼蓝见状便好心地提醒道：“怎么了将离？湿衣服穿了容易着凉，别图省事逞强。”
　　“我衣服的里层不湿，所以把外层晒干就行。”秦将离很难得地开口解释。
　　“真是奇了怪了，你的衣服里层怎么不湿？”蓼蓝好奇地拉起秦将离的衣角想要探查个究竟。秦将离却不喜他这般拉拉扯扯，冷着脸把自己的衣角夺了回来：
　　“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