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谭》风炳辰

82、碧血荐轩辕

　　4、碧血荐轩辕御姐VS正太VS青年

　　大唐最出名的歌者，乃是太平女帝一朝时候的乐工李龟年李鹤年兄弟，技艺臻妙，歌声绝美，一首《渭川曲》，余音绕梁，扣人心弦，闻者无论王公贵人还是平头百姓皆动容沉醉其间。
　　但风敛月觉得，就算是李龟年再生李鹤年转世，也无法唱出她看到秦将离时候的喜悦心情。要不是因为二人曾有过结而且她生性不甚外显，只怕都要当场扑在他怀里喜极而泣了。
　　秦将离奔过来将她半抱半搀地扶下马来，放在溪边的草地让她坐下。风敛月只觉得双腿木木地没了力气，尽管姿势实在很不雅观但她也只好就这么岔着双腿坐着，压根儿不管旁边的秦将离有没有在看了。身处实地之上的感觉实在是美妙得让她想哭，苍天啊大地啊刚才那番刺激的颠簸可别要再让她体验到了。
　　“别这副苦瓜脸，我代破风跟你道歉了。”尽管秦将离极力掩饰，他的唇角还是忍不住微微上扬，“破风性子暴烈，当初我驯服它也耗费了一番功夫，现在稍微好些，一般的熟人接近的时候倒是不会像过去一样又踢又咬，但真要骑上去它还是会耍性子的。不过它这回已经服了你，以后你要骑它也不会再折腾你了。”刚刚被主人训斥过的破风似乎能听懂人语，在一旁垂头拼命吃草以示乖顺。
　　“……还是免了罢，以后我一定离它远远的，我还想多活几年呢……”风敛月心有余悸地一口拒绝，“好了，你也不必再掩饰，想笑就笑个够吧。”
　　秦将离忍俊不禁，哧地笑了出来，连忙干咳一声以资掩饰。风敛月继续做郁闷望天状，直到他将一样物事递到她眼前——那是他摘了一片大叶子折成锥筒状，舀了些溪水，澄澄澈澈的如同他的眼神。
　　“快喝些水罢，你刚才出了一身汗。”
　　她伸手欲接，胳膊却是酸疼得抬不起来，不由得“哎唷”了一声，随后赧然道：“胳膊很酸，没力气。该不会是扭伤了吧？”
　　秦将离皱眉，将叶片递近她唇边道：“先喝水。”风敛月也着实渴了，虽然觉得很难为情也只好乖乖就着他的手把水喝完。他扔开叶片，捉起她的手臂晃动着检查几下，道：“没有大问题，只是先前用力过度，现在脱力了。回去休息休息就好。”
　　秦将离话音方落，便听见一声质问：
　　“你们在做什么？！”
　　两人同时回头，便瞧见了徐云帆。
　　少年脸色有些发白，目光震惊而又气恼，像刀锋一般尖尖锐锐地扎过来，刺得人心里隐隐发寒。

　　已经随着风敛月一道返回她和白瑟的住处，徐云帆仍是磨磨蹭蹭不肯离开，直到白瑟跑进来意有所指地询问道：“敛月姐姐，今晚是该摆几个人的饭？”
　　风敛月瞟了徐云帆一眼，明明她已经简明扼要地解释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还像撞见妻子与他人嘲戏的丈夫一般紧绷着脸，坐在凳子上的架势俨然老君入定古树盘根。
　　对这个执著的少年，风敛月也有些头疼。想了想才说道：“云帆留下来吃饭吧，再回你屋里吃怕是太晚了。”
　　她话音方落，徐云帆的脸上便一下子有了光彩，非但锁紧的眉头舒展开来，还很乖巧地去帮忙安桌子、摆碗筷，哪里再有刚才那种别扭的模样。风敛月在心里暗自叹气——再这样纵容他下去是不对的，可她也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能够拒绝他而又不伤害他。
　　在石道村这里的伙食相比起先前颠沛流离的时候要改善了许多，一小碟浇了点香油的煮野菜，另有一碗碧莹莹的野菜熬米粥，几个蒸得白白软软的馒头。这些在平日里自算不了什么的，却是乱世里难得的美食。馒头比米粥管饱，风敛月的亲身经历告知了她长身体时吃饱饭的重要性，于是她只宣称自己不喜欢吃馒头喜欢喝粥，好让白瑟和徐云帆多吃饱一些。
　　她原本打算让他们两个先吃，吃完了先请徐云帆回去，再劳动白瑟帮自己喂粥。哪知道徐云帆竟一把抢过了她的碗筷，竟是执意要动手喂她。
　　倘若是三、四年的徐云帆，风敛月以及其他人倒不会多么介意。可大唐风气固然开放，让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来给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女郎亲手喂食，就算当真是亲姐弟也是过火了。不要说白瑟在一边看得张口结舌，风敛月更是难堪，窘迫之下，脸色不由得沉下来，正欲发作，但徐云帆的神色终是让她不忍心把他撵出门。
　　他抿着嘴唇，倔强而又沉默，紧盯着她眼睛却是忐忑甚至是有些恐惧的。那目光，就像是一只小狗拼命地摇晃着尾巴，讨好地在主人的脚边转圈磨蹭，却是因为害怕接下来的遗弃。
　　风敛月毕竟不是铁石心肠，想到数日之后的战事，她就替他揪心，然后不由得对他心软。
　　何况是当着白瑟的面，她总不舍得直白了当地让他下不来台。
　　“云帆，你去我房间，靠近窗口的柜子最下一个抽屉里有一个竹筒，盛着当初在珺州赐福村那里剩下的蜂蜜。咱们不日就要出发去轩辕关了，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总不能一并带走，留着也是浪费了。你去把它找出来倒到碟子里，咱们拿馒头蘸来吃。”
　　徐云帆抿了抿嘴，默默搁下碗起身朝着她的房间走去。风敛月眼波一扫，白瑟立刻知趣地过来帮她喂饭，还小声取笑道：“其实我当真不怕麻烦，只怕他回头会怨我多事。”
　　风敛月瞪了她一眼，也压低声音道：“我觉得，你现在已经够多事的了！”
　　白瑟立刻乖乖闭嘴。待到徐云帆将蜂蜜取出来，白瑟捧着的碗里也只剩下了小半碗粥。他也不再多折腾什么，只是垂下眼睛，一声不吭地吃完晚餐。白瑟收拾碗筷出去清洗，他老老实实起身告退。眼见得少年颀长而略显清瘦的背影移至门口，风敛月忽又想起了什么，叫道：“云帆回来！”
　　他立刻转回身，漂亮的眼睛带着询问和欣喜清清透透地凝视过来，光华迫人。
　　“战场上莫要慌了手脚，别太害怕也别太冒失，尽量保护好自己，知道吧？”
　　“知道。”他唇角微微绽放的笑容是那么灿烂，竟让风敛月有些不自主地侧了侧脸。耳听得少年的脚步渐渐远离，方才松了一口气。

　　长庆六年六月初十日，辽军初叩轩辕关。
　　先前退守洛阳休整的匈奴大军先前于六月九日分兵两路，逼向长安。由羽陵王阿固娑及大将鸠善分别指挥北路、南路大军，其中的南路大军计划要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经轩辕、函谷、潼关，兵临长安城下。
　　匈奴的先遣部队乃是一千余人的骑兵，为了火速行军所以不曾携带重甲或者是匈奴人赖以攻破洛阳城墙的利器。饶是如此，当阳山崎岖险要的弯弯山道还是让习惯于在茫茫草原上恣意驰骋的匈奴军士们吃了不少苦头。有时是从密林里嗖嗖射出的冷箭，有时是从山壁上忽然滚落的巨石，有时是群起而攻之的马蜂……更可恨的是他们根本抓不到始作俑者。这些熟悉地势的唐人十分刁钻狡猾，从不曾正面交战，只是不断骚-扰，尽管先遣部队的折损减员还不算很大，赶至轩辕关下的时候也都人困马疲，士气大损的同时肚子里也憋了一股邪火，只想立刻攻破关防，肆意屠杀泄愤之后再抓紧时间好好休整一番。
　　倘若守关的将领是刘樨之流倒也罢了，但偏生他们这回遇上的是林慧容。
　　陈玉魄与裴茕亲自督战，率领手下人马扼守关口。轩辕关本是易守难攻之地，关墙高耸而又坚固，唐军居高临下，箭如飞蝗。即便是部分匈奴人扛着云梯顶着盾牌冒着箭雨冲至关墙下企图上攀，也会被守军的刀剑砍翻。带头的千夫长见势不妙，命令部下后退，打算撤回到关下安营扎寨，等候后援部队的来临。陈玉魄趁机率七百兵士出关厮杀，而林慧容亲自带领的潜伏在关下树林里的两百死士，也在这个时候冲上关道迎面截击。辽军前后受敌，方寸为之大乱。那千夫长略一权衡，便大声吆喝道：“快，往山下冲！”
　　轩辕道狭仄陡峭，辽军拼了命似地从山腰上往下借势疾冲，与在后面紧追上来或迎头拦阻的唐军白刃相接，不时有人被砍翻在地或者滚落下来，怒喝声、惨叫声、利器或钝器与人体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新鲜的血滴落在铺就关道碎石上，污浊一片。
　　当战斗结束的时候，已是接近黄昏。山风里挟带着隐隐的腥气，将轩辕关上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暮鸦哀鸣声声里，残阳与血泊一色。
　　林慧容将一把血迹殷然的长枪作为拐杖一路行来，一身污血，绝丽的容颜依然满是肃杀之色：“匈奴人的后续部队明早才会赶到，但天准备黑了，我们得要抓紧时间。陈校尉劳烦你先去关里通知敛月她们出来救助伤者，并把有用的东西都尽量搬回去。其余人继续跟我留战场上巡逻，顺便仔细察看，我们的人不论生死都要搬走，匈奴人不论生死都要补上一刀确保不放过任何一条漏网之鱼。”她大声吩咐着，忽然手起枪落，刺向一具辽兵尸体的咽喉，那具“尸体”大叫一声就地滚开，却没有逃过接下来的第二下，在他凄厉的哀叫声中，枪尖深深刺入他的胸膛，扎了个对穿。林慧容用脚尖踢了踢他的尸体，笑道：“咱们的甲盔和兵器紧缺，这帮人穿的轻甲剥下来带回去，正好派上用场。”
　　风敛月等人正好从关门出来，她皱着眉四处打量，脸色微微发白，却仍然镇定道：“要不把刚才射出来的弓箭也一并搜罗回去好了，刚才射出了许多支箭，剩下的怕是不够用了，现做也来不及。捡回去让军中的工匠连夜重新安上箭头，正好可以对付明早赶来的匈奴人。”
　　林慧容爽朗一笑道：“敛月妹妹可真是会物尽其用，听你的。”

　　林慧容分配了任务，让一众女子清扫战场“拾荒”，收拾起来的箭羽、刀枪，盔甲被摆放成三堆，再由力气大的男子们搬运回去，搬运伤员这些活也是由男兵负责。
　　从地上捡起箭羽和刀枪，倒也罢了，但要从死人身上剥下沾染着污血砂土的盔甲，却不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情。冰冷僵硬的尸体，痛苦狰狞的面目，浓郁的血腥味中人欲呕。风敛月屏住呼吸抖着手指忙碌着，渐渐地镇定下来，麻木下来，只是依然会小心翼翼地只触碰没有血迹的地方，尽量不让自己身上手上被弄脏。
　　几度往返，正在忙活，忽然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叫她的名字。风敛月回头，正瞧见秦将离扶着庞大海颤巍巍地行来，两人身上俱是血污狼藉。见她回头，秦将离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用下巴朝着庞大海一点：“他负了重伤，你来帮帮忙。”
　　庞大海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平日倒也罢了，刚才的一番恶战耗尽了我方战士的体力，难怪秦将离一个人搀扶不动。
　　风敛月略一犹豫，还是起身奔过去，中途被一具尸体僵硬的手臂绊了一绊，她趔趄一下站稳身子，快步向前搀扶住庞大海的另一侧手臂，手腕手指立刻触到凝固的污血。他们一步步向着关口行进，庞大海盔甲上的血迹和泥土一点一点地蹭在她洗得发白的半旧衣衫上，风敛月的眉头也随之一下一下跳动。
　　“呵~”秦将离忽然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风敛月莫名其妙地瞧向他。
　　“笑你。”他发白的唇角微微上扬出愉悦的弧度，明明是身上脸上都是污血和砂土，狼狈不堪，却让风敛月的心脏漏跳一拍。
　　“笑我？”片刻之后她才反应过来，茫茫然地反问。
　　“你……明明满脸都是想要躲得远远的样子，但还是马上跑过来帮我忙。”
　　“……”风敛月默然，忽然发觉——他的脸色竟是那么苍白，就跟正被他和她搀扶着的庞大海一样！
　　“你……是不是也受重伤了？”她有些惊惶地倾身打量着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走过的路上都有新鲜的血迹，一滴一滴渗出他的盔甲，掉落在吸饱了死者与伤者血肉的土地上，触目惊心的殷红。
　　是他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