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谭》风炳辰

74、商贾之道

　　9、商贾之道

　　整整一日，徐云帆魂不守舍。
　　早上起床之后，在院子里没有瞧见她，以为她还在贪睡，便放轻了动作尽量不弄出一丝声响，想让她多歇息一会儿。
　　然后是吃早饭，小半锅拌了野菜的粟豆粥，他只舀了半碗，旁边的秦将离淡淡道：“太少了，多吃点。”
　　“我不怎么饿。”他扒啦着粗瓷碗里可以照见人影的稀粥。秦将离看不过去，索性拿起饭勺舀了一勺往他的碗里倒：“别傻了，今天就只有我和你两个人吃饭而已。”
　　“两个人？”他愕然抬头，“……她呢？”
　　“去洛阳了。”秦将离低头喝粥，没事人一般。
　　“……洛、阳？！”他重复，心弦一下子绷紧，音调不自觉地抬高，“她，她去洛阳做什么？”
　　秦将离伸手一指隔壁，来了个祸水东引：
　　“你只管去问那边的凤凰将军。”
　　于是昨天深夜里斗殴扰民的林慧容遭遇了现世报——她将风敛月、蓼蓝和庞大海送至洛阳城下又赶回来已是天明，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早饭也没吃就往被窝里钻，才刚刚入梦，便教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起。
　　“……经不起敛月姑娘再三请求，我就让她随着蓼蓝、庞大海一同去了。”林慧容揉着惺忪睡眼温言解释，“无论成功与否，他们都应该在今晚夜半的时候赶回来。你不要太过担心，先回去歇息罢。”
　　“可是……”
　　“蓼蓝和庞大海两个武功都不错，又熟知洛阳情状，精明干练，由他们带领着，自然不会出什么问题的。”其实心里也没多大把握，但林慧容只能用轻描淡写的口气来尽量安抚眼前急红了眼睛的少年，“别着急，回去安心等着，他们肯定不会有事的。”

　　于是这一日，无论是在村中翘首企盼的人眼中，还是在逃出洛阳的人心中，都是格外地漫长。
　　洛阳城以南的荒郊，原先是墓地，如今用作了匈奴人屠杀俘虏之后的抛尸地点。
　　先前匈奴人还曾经草草挖坑掩埋一些尸体，后面尸体实在太多，索性也就不管了，一律露天抛弃。横七竖八的尸体残骸，都是被匈奴人屠杀的被俘洛阳军民，又遭乌鸦叮啄野兽撕咬，头断手缺，肚破肠穿，腐臭的气息让人窒息。
　　简直是地狱里才有的景象。
　　依照约定，结罗的手下把二百三十七个女俘假意“处死”之后就扔在了这里，押送俘虏的车也扔了下来。那些柔弱女子们眼看到这般情景自是悲恐欲绝，但又不能动弹，唯有默默流泪。
　　这是风敛月早就料到会出现的状况，她之所以要把封住她们的嘴绑缚住她们的手脚，并不像她所说的那样只为了逼真演戏，而是因为她不放心，生怕她们看到这样的场面会失措，为了万无一失，也只有让这些姑娘受委屈了。
　　而扮成匈奴士兵风敛月和蓼蓝随着他们往回城的方向走了一阵，又骑马离开队伍，假意巡逻，等到负责断后的庞大海找机会脱身，与两人会合时已经是天色擦黑。三人在野树林里耐心等候至夜半，方才借着夜色掩护回到坟场。
　　此时正是亥子相接，万籁俱寂。点点惨绿色的磷火在浓重的夜色里忽明忽暗，像是惨死者怨气难消的鬼魂，在座座坟丘与重重尸骸间飘飘摇摇。
　　为了避免让匈奴人起疑，三人在所携带的火把外面都罩了一层特制的绿色纱罩，远远看来也跟磷火差不多。就着这点微弱的光，蓼蓝和庞大海忙忙地给那些被绑缚了半天的女子松绑，风敛月也顾不得害怕，小声地安抚着几个因饱受煎熬而忍不住哭泣的姑娘：“莫哭莫哭，先上车，等一下我们马上离开，走远了就安全了。”
　　此行也算收获不少，一共救回二百三十七名妇孺。可风敛月此次甘愿冒着生命危险主动请缨来洛阳，并不仅仅是为了营救她们而已。想起陆无眠、石禄和翠翘娘子他们，风敛月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但愿他们当初能够逃出城去。
　　“啊——！”一声尖叫响起，风敛月认出那是白瑟的声音，连忙回头道：“白瑟？！怎么了？别叫出声来！”
　　“对不起，我……”白瑟勉力支撑着发麻的双腿，跌跌撞撞地走上前来，“我，我刚才不小心踢到了一个人头，我认得那是，那是……”

　　晚餐是小半锅稗稻插豆子稀饭，比早餐稍微稠厚些，但也达不到筷子插进去不倒的地步；还有一小碗下饭的菜肴，不过是洗净切碎后撮上盐的生菜。徐云帆嚼了两口，犹豫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说道：“这菜是不是……太咸了点？”
　　何止是有点，他差一点都要跑到水缸边去舀水喝了。秦将离平日的厨艺虽说也未见得有多好，但像今日这般大失水准也是十分难得。
　　“太咸？”秦将离夹了一筷子，果然大皱眉头，搁下碗筷大步走到院子里，不一会儿拿着水瓢回来，往盛生菜的碗里倒了点水，“冲淡了，就可以吃了。”
　　“……”徐云帆一声不吭，低头吃饭。
　　屋里少了一个人，氛围就比平日里改变了许多，没有了她的倩影，她的声音她的笑，原来会是这么冷清的，只剩他们两个相对无言。
　　吃完这顿寡淡乏味的饭，百无聊赖的徐云帆又一次走到村口瞅着渐渐落向如海苍山之后的如血残阳发愣。余晖消散，夜幕降临，草丛间的虫鸣声声单调而悠长。他记不清自己在那里或兜圈子或坐下来歇脚地停留了多久，静静地忍受着担忧与盼望的煎熬。直到他发现，有一群人正在村口走来，隔着老远就能听到女子叽叽喳喳的喧哗。
　　她……回来了！
　　终于放下压在心口的大石头，徐云帆还没有来得及露出笑脸，突然生起风敛月的气来——她居然把自己的去向告知了秦将离却没有告诉他，这般见外，为何他还要在这里犯傻？
　　少年一转身便快步走进了自家院落里。那群人渐行渐近，同样苦候许久的林慧容等人听到声音便大开屋门迎了出来。
　　“你们回来了？事情办得还算顺利吧？”
　　“还好还好，不辱使命。”蓼蓝耸了耸肩，“只是敛月姑娘似乎有些不好。”
　　“怎么不好？”林慧容一下子变了脸色，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风敛月并不在这队伍中间。
　　“怎么不好？”与林慧容异口同声，徐云帆猛地推开大门，脸色急切。
　　庞大海先简略阐述了一下他们将这二百多名女子救出的经过，然后续道：“敛月姑娘当时就几乎崩溃了。我们叫她快些上车，叫了好几声她总算清醒过来，脱下上衣把那人头裹住带着，这才离开。一路上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抱着那人头哽咽一阵又发呆一阵，失心疯似的，把大家都吓得够呛。”
　　“然后呢？她在哪儿？”徐云帆追问。
　　“她走到村口外面就停下了，说是要安葬她的亲人。”庞大海解释，“还有一个叫做白瑟的姑娘，留在那里陪着她。”

　　这是风敛月平生第二次亲手自动手埋葬自己的亲人。就像先前埋葬琼浆娘子与常恩那样，折下树枝，在干硬的沙土地上一点一点地刨土，终于挖掘出一个脸盆大小的土坑，将用自己上衣包裹住的人头放入其中，再将先前挖出的土块一点点填回去。她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手没有丝毫颤抖，动作也没有丝毫犹豫，只是觉得自己的胸口仿佛也被填上了一堆黄土，沉甸甸的使她艰于呼吸。
　　“白瑟，你先走吧。快回去休息。”夜风吹拂过来，微凉。眼睛和颊上的湿迹都已经干涸，再也没有眼泪可以流出来——她早已经过了好哭的年龄，何况，上苍并不会因为谁的眼泪而改变已经发生的一切一切。
　　“可是你……”站在她身边的俏丽少女神色忧虑，“你也一起走吧。”
　　“我没事的，等一下就会回去。”她有些倦淡地笑了笑，“放心，这里已经是村子旁边了，不会有什么事的。”
　　话音方落，便听见有两个人的脚步从村口走出来，向这边接近。白瑟扭头过去看，只是夜色里远远地辨识不出究竟是谁，待到近处才看清楚，轻轻地“咦”了一声。
　　风敛月方才抬头看去，走过来的那两人，一个是高挑矫健的女子，正是林慧容，一个是长身玉立的少年，正是徐云帆。
　　“敛月姑娘，”林慧容瞥了一眼那新起的黄土堆，柔声道，“此番你去洛阳，整整一天多都没有合眼了，先快些回去抓紧时间补眠吧。最多再过半天光景，大伙儿就要撤离这个村子了。到时候一路上颠簸，只怕你要难受呢。”
　　徐云帆早就瞧见到她身上衣衫单薄，不禁皱眉，把自己外袍脱了，快步过来披在她身上，道：“快披上！”
　　他的声音里除了关切还有几分原因不明的火气。风敛月隐约觉察到了，却无暇顾及，略微拍了拍手上的沙土，淡淡笑道：“将军来得正好，我正有些话想要跟您说说呢。”
　　“不必客套，我痴长你几岁，若不嫌弃，便以姐妹相称就好。”虽然久负神将盛名，但林慧容的性子却是十分随和，“有什么话，你只管说。”
　　风敛月微笑点头，却先转脸对白瑟道：“白瑟妹妹，你先回去。将军——林姐姐刚才说半天之后就要撤离，你先回去打个盹儿吧。”
　　白瑟“嗯”了一声，转身离去。风敛月的眼睛目送着那娇小俏丽的身影进了村子，悠悠问道：“这两百多人已经救出来了，林姐姐是否还有什么打算？”
　　“打算？大伙儿往西走，路上尽可能通知沿途村庄带走粮食及相关生活物资往深山避难。换句话说，就是发动群众不留一针一线一草一木争取饿死敌人。”
　　风敛月轻轻摇头：“一个人一天最少要吃一两粮食，先前村子里约摸二三十来人，加上这两百三十七个女子，一天就至少要二百六十两也就是二十六斤粮食，十天下来就要二百六十斤。对此，林姐姐可有什么好办法？”
　　林慧容微微苦笑道：“唉呀，妹妹这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这可是我最头痛的事情。这二百多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估量着能够自谋生路的不多，大伙儿愿意跟着我走的就一起带走。路上省着点吃，多采些野菜野果，能捕猎的再多辛苦些。幸好都是年轻人，应该还能够打熬得住。”
　　“然后呢？”风敛月追问，“林姐姐照顾得了别人一时，难道还有法子保着长久？”
　　“总不能把人从洛阳救出来了又把她们扔开不管，再麻烦，也要把好人做到底。”林慧容沉吟道，“我想带着她们撤到了安全的地方，再做长久的打算。”
　　“安全的地方？大概要走多久？”
　　林慧容微笑着回答：“在登封那边，估量着要走个十天半个月的。我旧日的一些部下目前驻扎在那里，我打算过去叨扰叨扰他们。”
　　“林姐姐还有没有想过，要重新上阵杀敌？”风敛月转眸凝视着地上的黄土，“小妹虽说只是一个不问政事的商人，但对凤凰将军昔日的赫赫战功倒是久有耳闻。这次去洛阳找结罗谈判赎买女俘，听其言观其行，他是对姐姐也是颇为忌惮。”
　　“不瞒你说，我这次去登封，为的也是这件事情。”林慧容淡淡微笑，话锋一转，“敛月妹妹冒着生命危险去洛阳救回了这些姑娘，我得要跟你多多道谢。”
　　“林姐姐不必客气。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姐姐以后若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忙的，只管吩咐就是。不过，”风敛月扬了扬眉，“须知小妹本是商人，无利可图的事是绝对不做的。”
　　“噢？”林慧容一愣，随即摊手笑道，“可是看眼下这个状况，不知妹妹还能在我这里谋到什么利？”
　　“并不是只有近在眼前的好处才是可图之利，小妹有足够的耐心，可以等到姐姐能够让我有利可图的那一天。”风敛月浅笑，“今日我以商贾之道助将军，只望他日将军也能以商贾之道报我。”
　　她突然把称呼改为将军，林慧容听出她意有所指，含笑问道：“妹妹需要我回报什么？倘若是我力所能及的，一定不会教妹妹失望。”
　　“小妹想要匈奴人的性命，来祭祀我死难的家人。这桩事小妹只凭一己之力无法办到，只好拜托姐姐多多费心费力了。”她笑得甜美温软，声音却森冷如冰，“底线十万，多多益善。姐姐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