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谭》风炳辰

66、国破山河崩

　　第六卷：夜静云帆月影低

　　登高回首，叹山河国破，於今何有。台上金仙空已去，零落逋梅苏柳。双塔飞云，六桥流水，风景还依旧。凤笙龙管，何人肠断重奏。
　　闻道凝碧池边，宫槐叶落，舞马衔杯酒。旧恨春风吹不断，新恨重重还又。燕子楼高，乐昌镜远，人比花枝瘦。伤情万感，暗沾啼血襟袖。
　　——柴望《念奴娇》

　　1、国破山河崩

　　长庆六年二月，匈奴犯边。
　　大唐北邻匈奴，西临图勒，这两家俱是兵强马壮、实力雄厚，叱咤一方。太宗昔年遣嫁文成公主、太平女帝遣嫁金城公主【1】入图勒和亲，自此图勒和大唐缔结为姻亲之好，关系也趋于和缓。唯有匈奴，一直是大唐心腹之患，两国之间大小战事持续不断。先帝在位时，曾出了一位天生神力、才比卫霍的凤凰将军林慧容，率唐军大破匈奴，迫其损兵折将元气大伤，仓皇退避回草原深处，在交战中身负重伤的匈奴老狼主亦伤重不治而亡。林慧容一时名震天下，先帝将其召回长安封侯赐婚，将二皇子李璨下嫁于她，十分荣宠。然而风云突变，先帝暴薨，先皇太女李琪下狱，新帝李珉登基，便以联合先皇太女谋反、暗害先帝等罪名将林慧容打入死牢，施尽酷刑。最后在李璨等人的百般周旋之下，林慧容方得留下一条性命，却又被去职流放。李珉又用各种借口和手段在朝廷和军队里一批批清洗处理掉“先皇太女余孽”或“林党”，以自己的亲信或新晋官员替代。
　　平心而论，除了得位不正、私德有亏这两桩可大可小的罪过之外，李珉倒还算得上是一个不昏庸不奢靡亦不贪恋女色、勤于政事的皇帝。偏生他的运气实在是不佳——
　　长庆二年，北方大旱，日全食。
　　长庆五年，河南道大蝗，近十州府颗粒无收。
　　长庆六年初，汴州一带黄河改道，湖广等地又起蝗灾，黎民百姓饿死逃亡无数。
　　接二连三的天灾让人们惊恐忧虑，又有各种出处不明的流言汹汹涌来。年轻的天子不得不下诏罪己，又严厉查处造谣生事者，却仍压制不住大唐朝野的暗潮汹涌。
　　与此同时，匈奴却在新狼主拓跋篁的手下养精蓄锐，重振旗鼓。拓跋篁又自立为辽帝，早有问鼎中原之心，蓄势数年，终于在长庆六年二月大举进犯。
　　匈奴来势凶猛，如狼似虎，而大唐却在数年的天灾人祸中消磨了意气与军力，就像百炼精钢打造出来的矛对上朽木雕成的盾，结局不言而喻。
　　云州，朔州，代州，太原……享受了几十年升平的大唐未能组织起哪怕是一场有效的抵抗，许多官兵百姓不幸战死或被屠杀，侥幸留得性命的四处逃散，一个又一个州府在匈奴人的铁蹄之下沦陷，腥风漫天，血雨盖地，惨烈无伦。

　　而霍州一带，尚属平安，但已经人心惶惶，有的人求神拜佛祈求匈奴不要杀到这里来，也有的早做了逃难的准备。风敛月这日正在自家的布店里吩咐一众伙计收拾库房，忽然听得外面马蹄疾驰而来，随后翠翘娘子匆匆跑入，气喘吁吁，全无往日镇定若恒的形象：“姑娘，刚刚接到消息，匈奴已经杀到泠州了！”
　　“什么？！”众人大惊失色。霍州离泠州不过三四天的路程，泠州沦陷的消息传到霍州来，只怕匈奴铁骑也已经距离霍州不远！
　　“快，姑娘，咱们快走！再迟就怕来不及了！”翠翘娘子焦急得声音都变调了，“是泠州徐家的老唐带着云帆少爷逃到我们家说的，我让琼浆她们在家里打点收拾，自己骑马来叫你！”
　　风敛月已经从初闻噩耗时的震惊恢复过来，略一沉吟，转头对一众伙计道：“前面铺子那里还有些散金碎银，来不及收拾了，大家自行取去，就当作我给大家的遣散费。匈奴人要来了，大家快逃命罢！”
　　她早听说匈奴人进城会大肆劫掠烧杀，自家的铺子自然是保不住，与其便宜了匈奴人，还不如分给自家伙计做逃亡路上的盘缠。随后风敛月随着翠翘娘子疾步走出了布店大门，骑马奔回风府。
　　原来泠州城破，百姓逃亡，徐岚卿也带着众妾子女逃往霍州。从泠州到霍州要经过狭仄的锁云山隧道，这条隧道往日里从容通行倒不会出什么岔子，但此时一众惊慌失措的流民蜂拥着要挤过，却是十分危险。正行到半途，忽然听到有人叱喝“匈奴人杀过来了！”众人惊恐哭号，一下子乱了秩序，后面的人拼命往前头推搡冲挤，前头的人要么一样再推前头的人，要么倒下来被后来者慌乱的脚步从自己身上踏着过去，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黑暗中被踩死挤伤。在践踏冲撞中，唐叔和徐云帆跟徐岚卿失散，幸好唐叔处变不惊，与徐云帆紧拉着手，尽力贴着隧道边上的石壁，矮着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终于走出了隧道，徐云帆又用自己身上的宝玉双鱼佩跟人换了一匹驽马，然后两个共乘一骑到霍州来投奔风府报讯。
　　琼浆娘子尚在抱恙，闻讯也强撑着病体起来，带着常恩、常宝两个遣散了家人，打点收拾了些散金碎银、衣物干粮，又准备好两驾车马，把家中前后都倒锁了。待到翠翘娘子把正在巡视自家布店的风敛月找回来，已经安排妥当。两驾车马各由常恩、常宝驾驶，翠翘娘子与其丈夫、唐叔乘一辆，徐云帆、琼浆娘子跟风敛月同乘一辆。
　　临走前，风敛月想了想又吩咐道：“把金银细软分着两车各带一半罢，万一不幸路上失散，彼此也能有盘缠可以用，不至于走投无路。”
　　翠翘娘子忙问道：“姑娘，那万一失散了，该要去哪里碰面呢？”
　　他们并没有别的远房亲戚可以投奔，至于朋友……风敛月很快想到了一处：
　　“商家，洛阳商家。先前商夫人和我们关系极好，上个月她去世了，我不是让石禄和无眠代我去洛阳吊唁还没有回来么？而且洛阳城坚兵强，非泠州霍州可比，逃去那里也平安一些。万一途中失散，也不必惊慌，等去到洛阳不就能重逢了。”
　　商夫人膝下有一子一女，先前本属意与风敛月联姻，只是后面没有成事。而商夫人病逝之后，偌大的家业落入谁手，与风府的合作关系是否还能较好地持续，就是风敛月所迫切想要知道的问题，是以闻讯后便派了石禄和陆无眠前往洛阳，一为吊唁，二为打探消息。如今他们逃去洛阳躲避兵难，既有处托身，也能跟石禄和陆无眠会合。
　　“姑娘说的很是。”唐叔向她拱了拱手，“倘若途中有什么闪失，就拜托姑娘替我多多帮衬云帆少爷了。”

　　“匈奴人马上就要杀过来了！”
　　这个消息像铺天盖地而来的风沙，转瞬间传遍了霍州城的大街小巷。人人惶恐，个个惊乱，关锁门户，拖家带口，蜂拥着逃出了霍州城。先前曾有下属赶去急问霍州刺史柳小九是否要关闭城门禁止百姓出入，柳小九摇头叹道：“别傻了，霍州又非铁城金汤，抗得住吗？与其把百姓关在城里等着城破后遭受屠杀，还不如大开四门，放他们一条生路。你们也别再傻愣着了，快各自回家收拾收拾，马上逃难罢。”
　　而在奔行逃亡途中，风府的两驾车马果然像先前她预料的那样被慌乱得近乎疯狂的人流给冲散了，幸好风敛月事先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将盘缠分开了并约定好了碰面的地点，所以也不用太过忧心。只是路上人多拥挤，他们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只能暗自祈祷匈奴军队不要追来才好。
　　其实相对于其他难民，风敛月等人的状况还算要好些，有较充足的盘缠和粮食，但他们四人每日只吃个七成饱，好多省下些干粮以防不测。唯一让风敛月和常恩焦虑的是琼浆娘子的病体。琼浆娘子这几年一直缠绵病铺，时好时坏，逃出霍州城时受了惊吓劳累，一路上又要颠簸折腾，身子越发不好了。他们只能期盼她能够拖到洛阳再好好调养过来。常恩一直驾驭车马自是十分疲累，风敛月和徐云帆便跟他学着喝马驾车，好轮班来当车夫，幸好风府的这两匹马都训练有素且性情温顺，一路上无论是谁驾马都不曾出什么岔子。

　　行行复行行，一晃眼已经过了七八日，并未见得匈奴军从后面追杀过来，逃难的众人也稍稍安下心来，有人甚至嘀咕着没准匈奴人并没有杀到霍州，毕竟霍州虽然颇为富庶，却也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当然说归说，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之前是不会有谁走回头路的；不过既然心理上松懈下来，也不会像当初那般没日没夜地赶路了。风敛月等人倒是希望行进速度能够赶快些，只是夹在缓慢行进的拥挤人群里，根本不能再加速。
　　他们这一队人，琼浆娘子生病，风敛月体弱，石禄和徐云帆两个男丁就相对而言要多担待一些。徐云帆此时已经长成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儿郎了，容貌出落得越发清俊出挑，性情也比先前懂事沉稳许多。一车四人中，他应该是以前吃过苦受过累最少的，如今食物量少又粗陋，歇息时也得几个人并排挤在容纳两个人还算宽敞但三个人就勉强的车厢里，却从不曾听到他抱怨挑剔过半个字。
　　而厄运于第九日的黄昏悄然降临。其时逃难的人们正歇下脚来喘口气，忽然前方的道路上迎面驰来一队人马。众人首先一阵慌乱，随即看清对方衣着服饰乃是国人而非匈奴人，也就安下了心。
　　道路狭仄，而且拥挤着一大群逃难者，一时半会儿也腾不出空子来容许通过。来人可以选择绕道，或者好言商量，让挡路的往旁边挤挤让让，不过多费点口舌功夫，问题也就解决了。
　　可对方却不是这样想的。
　　琼浆娘子这几日受累受惊又受了凉，总是不住咳嗽，说觉得嗓子里有痰却咯不出来，憋的胸闷气短。停下来歇息的时候，石禄拿着个葫芦去路边的溪流处接满了凉水带回来备着来日赶路时喝，风敛月和徐云帆则留在车上给琼浆娘子捶背顺气，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惊叫哭喊声，风敛月忙掀开车帘子往外望去，正瞧见那一片倒映着如血残阳的森冷刀光。
　　来人并没有耐心为通过这一段不短的路程耗费太多时间，于是他们冷酷地对着自己逃难的同胞举起了屠刀，只因为对方挡住了自己的去路。心无戒备又手无寸铁的逃难者岂是他们的对手，当头的几个被砍倒，机灵点的见势头不对赶忙逃避，逃得慢的也难免一死或重伤。而那一队人马就这样践踏着被新鲜的血浸染的尘土，在惨叫和哭号声中几乎不受丝毫阻碍地通行。
　　风敛月震惊了一瞬，下一刻，她立即出了车厢扑到驾座上，一面叱呵两匹拉车的马调转方向，一面抖着手抓起鞭子，对着它们狠狠抽下。
　　来不及再等常恩回来了，她只能先尽量保住自己车上这三个人的命。若要坐视对方杀过来，就算他们不会费事钻进车里来杀人，可自家的马匹是暴露在外面的，它们若是负了伤发了狂性驾驭不住，车上的人都会有性命之忧；若要立刻弃车而逃，就得撇下不能行动的琼浆娘子不管。所以，唯有赶在对方杀过来之前，让自家马车尽量驶离道路远一些。
　　驾车的马儿长嘶着，急速奔向路旁的田地，马车颠簸得厉害，不要说外面的风敛月差点被甩到一边去，车里的两个人也立刻觉察出不对劲来。
　　“怎么了？”甩动的车厢帘子后传来琼浆娘子嘶哑的声音，然后是几声咳嗽。
　　风敛月死死咬住了下唇，深深吸气，勉强用平静的声音朝着马车里叫道：“没事，只是前有人吵架打闹，马儿受惊，我马上就稳住它们！”
　　幸好那队人马对于快速通过比继续杀人更有兴趣，没有对四处逃散的人们大肆残杀。等到这群凶神带着一路飞尘远去，这边的人们才定下了心神，呼儿唤女，寻妻觅夫，吵嚷声、嚎哭声交织成一片。
　　喝停了马儿，风敛月稍微松了一口气，转头道：“琼浆，云帆，现在好了，已经没事了！”
　　答复她的是徐云帆的一声啜泣。
　　风敛月心知不好，立刻扔下鞭子转身，一把掀开车厢的门帘——
　　琼浆娘子依然躺在车厢里，可她的眼睛已经静静地闭上了。风敛月木然地俯下身去，一面轻声呼唤一面用手指试探她的呼吸和脉搏，她身上的体温尚未消退，却已经不能再给他们任何回应。
　　“琼浆娘子刚才被一口痰呛住没缓过来……她知道自己不行了，也知道外面出了事，死死拉住我不许我再去叫你……”徐云帆低声解释，眼圈红红的。
　　风敛月耳边嗡的一下，只觉浑身的血仿佛被抽光了，心脏也仿佛被一只粗暴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慌堵得慌，张口欲言却压根儿发不出声来。
　　徐云帆抬头瞧见她脸色煞白呆在当场，一下子慌了，忙抓住她的胳膊用力摇晃：“你怎么了？要哭就快哭出来啊，别这样憋着！”
　　风敛月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才能说出一句话来：“快，我们快去把常恩找回来。”
　　常恩倒在道上，气息全无。那致命的一刀正砍在他脖子上的大血管，溅落得一地鲜血。他手上原本拿着的接水的葫芦，被刚才从他尸体上践踏而过的马蹄踢得老远。徐云帆去把葫芦给捡了回来，担心地看着神色木然的风敛月：“你还撑得住吗？……我们先把他们母子两个安葬了吧。”
　　旁边的其他人也在为自己亲人的死伤而悲伤痛哭，声音凄惨，让人不忍卒听。但无论有多么的悲痛，死了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是要挣扎着活下去，即便厄运一直在他们身后喋喋狞笑着张开黑色的羽翼，即便是朝不保夕。
　　没有趁手的掘土工具，他们只能折来两根树枝挖开干硬的沙土。风敛月哪里干过什么重活，不一会儿就额上身上汗水淋漓；徐云帆一面忙活，一面抬起头来担忧地看着她汗湿的脸上泛出的不自然的红晕：“你歇歇吧，我来就好。”
　　“你也累了，就这样吧。”风敛月垂目看着他们挖出的一个浅坑，笑得凄凉，“琼浆和常恩的在天之灵是不会责备你我的。”
　　所谓的安葬，不过是把琼浆娘子和常恩的尸体放进浅坑里，用挖出来的土块和从旁边扒拉过来的沙砾碎石草草掩盖。两人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车上，徐云帆坚持着推风敛月去马车里歇息：“你太累了，快睡一会儿，我来驾马就好。”
　　风敛月也没有推辞。只是在徐云帆驾驭着马车即将驶离的时候，她拉开车厢窗口上的帘子，最后回头看了那个掩映在渐渐浓重的暮色里的坟丘一眼。鲜红的余晖倒映在她黯淡干涸的眼瞳里，仿佛要滴出血来。
　　夕阳西下，晚风寥落，车行吱呀，断肠人在天涯。

作者有话说

　　【1】注：史实中金城公主是唐中宗之女，由唐中宗遣嫁和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