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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一唱应一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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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一唱应一和
此时是下午申时,已经过了日头最毒辣的时分,但还是让人热得难受。秦南星虽然一门心思想要逼捐,但也担心要是又有人像风敛月刚才那样中暑就麻烦了,便对员外郎使了个眼色,而员外郎也会意地带着其他主事主簿给众人送清水来饮用。虽然这些碗刚才是盛过脏水的,但众人口渴得厉害,也只好捏着鼻子将就。没有谁留意到员外郎走过风敛月身边,悄声说了一句:“没事,是我的碗。”
风敛月低眉垂目,面色平静,心里却不免要起波澜。她不是单纯无知、感情用事的女子,更不会认为员外郎是那样的人,何况他们先前也算是有过节的,如今他竟是朝廷命官,而她只是一介商贾,他居然会这般向她卖好,只怕……会是有所图谋。
而那边秦南星、员外郎二人又是威胁又是劝诫,又过了近一个时辰,总算说动那些富商忍痛割肉,捐出了一万石粮米。旁边的甄百万如释重负,小声嘟囔道:“这下可以走了吧?我都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风敛月瞟了一眼他高高隆起的肚子,正在强忍笑意,便听得秦南星柔声说道:“多承各位的热情襄助,如今所需的钱粮都已经凑齐;而官府中的大批人手正随柳刺史去乡间灭蝗除害,不能抽调过来。所以运送粮米所需的人力车马,本官也只得再次厚着面皮,拜托各位帮忙想想法子了。”
众人听了这名为请求实为命令的话,气不打一处来,只恨不能把这个小白脸钦差给群殴成大花脸。运送赈灾的粮米,耽精费神、耽误自家生意不说,还拿不到分文报酬,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一桩,谁肯去干!当下有人提心吊胆,有人装聋作哑,有人蜷头缩脑。秦南星目光闪动,却突然转换话题,道:“我曾得到一个消息说,风敛月员外府上也有大批粮食,不知是真是假?”
风敛月原本只抱了作壁上观的心态,猛不防他点名点到自己头上来,心中一凛,忙站起身笑着说道:“不敢有瞒秦大人,敛月家里的确是储有一些粮谷豆米,不过都是早在去年就买下来供自家里食用的。”
秦南星含笑道:“倘若是供自家食用,倒也不妨。但因为蝗灾的缘故,今年的粮食产量锐减,非但许多人吃不饱肚子,明年的春耕也要发愁。据说风员外家里的粮食大多是带壳的谷物,不但可以食用,待到蝗灾过去之后,作为种子拿出去高价出售也必是大有赚头的。”
风敛月闻言倒抽一口凉气,辩解道:“敛月从未有过这般算计,只是因为带壳的要比去壳的好储存一些,所以才储了许多。请秦大人明鉴!”
秦南星板着脸不言不语,却给了员外郎一个“为什么这回偏是你当好人我扮恶角”的鄙视眼风。员外郎微微一笑,起身打圆场道:“大人,下官冒昧出来说几句。风员外先前自行给流民送去了些布匹和豆米以解其燃眉之急,众人对她十分感激。虽说是有人写匿名信举报风府私藏大量谷物粮种,但预备高价卖出一事只是猜测,并非现实,若以此为理由对风员外加以责罚,似乎是有些过了。”
秦南星沉吟片刻,展颜道:“员外郎说得也是。方才我气急了缺乏考虑,有所冒犯,请风员外莫要见怪。”
虽听他这般和颜悦色地说话,风敛月还是不敢放松警惕:“不敢。”
秦南星叹道:“本官着急啊!蝗害猛于虎,教河南道近十州百姓没了活路,若不加紧赈济援助,后果更不堪设想。”他略微一顿,续道:“将粮米运送至霍州下面的各县各庄,不是一件困难事,而是一桩麻烦事,得要运送的车队熟悉道路且耐心不怕繁琐才行。风员外时常在外做买卖,借用你家的车马伙计帮忙是最好的选择。而且听说你一向古道热肠、通情达理,谅来不会推辞罢?”
风敛月咬牙切齿,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个笑脸来:“自然——不敢。”
折腾了大半天下来,风敛月觉得自己简直像一棵被晒得蔫了吧唧的枯草,一踏入家门便没好气地嚷道:“准备些水过来,我要沐浴更衣!”
陆无眠闻讯迎出,见她浑身汗湿,脸上更被太阳晒得红红的,忙道:“怎么被晒成这样?去拿些凉茶水来给你敷一下吧。”
“不必!”风敛月心里窝火,连这个枕边人也不肯给好脸色看。众人见势头不对,也不敢多话。过了半盏茶时分,看门的护院奔进来,找到翠翘娘子,悄声说了几句什么。翠翘娘子微微蹙眉,对旁边一个侍女道:
“快过去告诉姑娘一声,有个客人说有紧急的事儿需要当面见她。”
侍女支支吾吾:“姑娘……姑娘正在沐浴,陆无眠也在里面伺候,都已经好一会儿功夫了……恐怕还不太方便吧。”
翠翘娘子见她不敢,只得亲身前去。待了一阵子,已更换过衣裳的风敛月散挽着一头湿漉漉的秀发匆忙出迎,道:“仪容不整,请唐叔见谅——有什么事儿劳动您亲自来到霍州?”
“只是过路,累了渴了,便老着面皮到姑娘这儿来讨杯茶喝。”唐叔恭恭敬敬回答,使了个眼色。风敛月会意,吩咐侍女下去泡好茶过来,唐叔这才从怀中掏出书信,双手奉上。
风敛月一边接过一边问道:“徐叔叔又有什么事情么?”
唐叔低声道:“不是老爷,是云帆少爷的信。”
风敛月如同被烫着了一般手指一颤,险些把手里的信封落在地上,诧异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唐叔先前看过徐云帆的信,知道其中并无不妥之处,眼见风敛月的神色,越发笃定二人之间并无暧昧。“姑娘不必多心。少爷只是听说那个秦钦差来到霍州,估量您不好过,所以特地来信提醒罢了。”
风敛月苦笑道:“嗯,今天我已经亲身领教过——有劳您辛苦跑这一趟,回去替我向他道声多谢。”她唤翠翘娘子去拿出二十两银子来给唐叔,自己拿着信件回屋细看,看完以后又把信烧掉,但回想起信中那一大堆有关秦南星的八卦,不由得哑然失笑。
“有什么事那么好笑?”陆无眠走过来,顺手弹去她衣襟上一点纸灰,“也该去吃饭了——今儿去赴钦差的宴席回来就一直气不顺,莫非受委屈了?”
此时天色已经擦黑,被他一提醒,风敛月才觉察自己已是饥肠辘辘,一面吃着清淡美味的荷叶羹一面跟陆无眠抱怨:“今个儿何止是受委屈啊!遇到一个刁钻透顶的钦差大人,把全霍州的大户都逼得欲哭无泪,开头我只当看别人的笑话,结果末了还落个现世报……”
两人正在说话,忽然侍女来报又有人求见,说风敛月拿了他的东西不归还,特地上门来讨要。风敛月黛眉微颦,道:“这是什么人?我几时拿人东西不归还了?莫非是个疯子或无赖?”
侍女忙答道:“是个外地口音的年轻男子,衣冠齐整的看着不像是无赖,所以婢子虽然觉得他说的不对头还是进来跟姑娘禀报一声了。他还要我转告您一声,是否还记得几年前您在薰州过的中秋节?”
风敛月的脸腾地一声烧红了起来,冷笑几声,道:“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请他进来吧。”
过了一阵,侍女引着那位不速之客从侧门走进来,行至后花园处,此时已是月上柳梢头,月色溶溶,洁净如水,驱散了白日里的暑热。一路分花拂柳,终于见到一处豁然开朗的空地,一池碧水边铺设着竹编凉席,其上摆了一只小几,身着家常丁香色衫子的风敛月席地而坐,见他走近才起身相迎,素手一挥,侍女便悄然退了下去。
“员外郎大驾亲临,敛月本应该大开正门恭迎,只是听侍女说您是身着便服过来的,又提及薰州之事,所以不敢大事张扬,倘若失礼,还请见谅。”风敛月说得客客气气,神色却十分淡漠。
“看来姑娘心情不佳?”对方不以为忤,扬眉浅笑,声音谦和,一派温文尔雅。
“敛月胆小怕事,白日里在钦差大人的宴席上受尽了惊吓,倒尽了胃口,心情还能怎么个佳得起来?”风敛月懒懒地回答,“楚公子,啊不,楚大人请喝茶,还有这些果点零食,不必客气——虽说这不是什么极品名茶绝顶佳肴,但好歹也是洁净的。”
这位户部度支司员外郎正是楚决明。他不动声色,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道:“我既是穿着便服前来拜访,这大人二字就免了吧。”
风敛月从善如流:“那,敢问您前来是为公事私事?若是为着薰州那一桩私事,当日错拿的腰带已经不知道搁哪里去了,但我愿用十倍的价钱来偿还了事,楚公子可否满意?”
“当时我年少荒唐,对姑娘有所冒犯,事后回想起来也十分后悔愧疚。方才厚颜提起薰州一事,只是为了避免被姑娘拒之门外,再无他意。”楚决明拱手含笑道,“此番来访,为的乃是公事。不过先前我跟姑娘既然早就相识,也不必再弄什么虚文冗节,说什么大人草民的,只当故人重逢说些闲话就行了。”
“既是公事,敛月洗耳恭听。”听他这般说,风敛月才放下了一半的心,浅笑着答道。
“姑娘先前答应派手下全部的伙计和车马搬运粮食随同我们一起去赈灾。事后我和秦大人商量了一番,觉得恐怕还有些问题……”
风敛月脸上的微笑立刻变成了假笑:“可惜我家里也就只有这么点能够动用的人手车马。两位若是觉得不够,还请另找高明罢。”
楚决明好声好气地解释道:“姑娘莫要误会,我和秦大人商议,天热路远的,全让姑娘白出力也实在过意不去,路途上的食宿饲草等费用,就无需姑娘再出了,由我们解决。”
风敛月的假笑随即换成了甜笑:“原来是这样啊,楚公子有心了。”虽然误工费、劳务费是想都不要想了,但能免下食宿饲草这一笔开支也算不错。
“有一队的路途可能远一点麻烦一点,所以我们还会给姑娘些报酬,一人、一车或一马按二两银子算工钱。其他队就按着一人、一车或一马五钱银子来算。”
风敛月笑得更甜:“无妨无妨,只要行程都在霍州地界内就没有什么问题。”自家得要出工费力是不能避免的,虽然她还是嫌工钱少,但能拿到点钱来贴补总要比一分一厘也拿不到好。
“不过我说的需要走远路的那一队得要进入到珺州界内。”
风敛月脸上的甜笑马上冷了下来:“到珺州去?!”
“正是,珺州大多数地方的百姓死的死逃的逃,但跟泠州、霍州贴近处还有几个村庄,受灾稍微小一些,但百姓也只能靠以前残余的一些旧粮跟草根树皮掺和吃着,若不早日送粮食过去,恐怕那里的百姓也活不长。听说姑娘以前曾在珺州有过店铺,后来虽说已经盘出去了,但还是时不时过去做买卖,应该是熟门熟路的,不会有多大的困难。”
风敛月沉吟片刻,淡淡道:“楚公子,麻烦你站起来。”
楚决明不解其意,依言起身,笑道:“怎么了?”
风敛月柔声问道:“站着说话,你的腰疼不疼?”
楚决明莫名其妙地回答:“当然不疼。”话一出口,他立刻会意,一面坐下一面苦笑道:“姑娘不必拐着弯子骂人。除了年纪最大的陈主簿需得留守在霍州城里之外,秦大人的所有随从都要跟着你家的车队下到各处去帮忙赈济。尤其是珺州一行,我和秦大人都会过去。”
风敛月面无表情地说道:“救灾如救火的道理,我自然明白。不过我既然身为一家家主,若不为底下人考虑考虑,未免要让他们对我寒心。秦大人和楚公子一唱一和做好作歹,千方百计地要动用我家的人,我也不敢推托,可此番去珺州,不像往日,路上倘若出了什么意外,比如我家的伙计或马匹受了伤、马车破损,又该如何?”
这一晚陆无眠独自在房中等了好久,估量着风敛月这一见客竟是见了一个半时辰。对于那位不速之客以及他和风敛月的一番私谈,陆无眠不是不好奇,但他不会多嘴地向风敛月喋喋盘问。倒是就寝的时候风敛月语带不快地主动提起了这件事情。
“钦差他们居然找上我,当时很意外,很快我就想通了。他们已经逼迫了其他人捐出许多的钱财或粮食来,再要那帮人出力,就做得太过了,就算对方不会狗急跳墙,也会暗地里指使自家伙计消极怠工不配合;所以这个麻烦差使只能落到甄百万头上或者我头上。而甄百万乃是柳刺史的姻亲,虽然黄门侍郎位高爵显,毕竟强龙也要让着地头蛇三分;而我,则是普通商人一个,无权无势无后台,正好给他们摆布。然后给我捏照了个子虚乌有的罪名,一个作好一个作歹地给我下套,非得要我答应不可。今日这事,最教我气恼的倒不是要费力丢钱,而是被这帮官爷当软柿子和傻子欺负。”风敛月叹了口气,“不过,既然已经把差事揽下来了,我也没想着再推托,只当着给自己积积福德罢。那个楚决明倒是爽快答应如有损失伤亡都会赔偿,还会给些工钱,但谁知道他们说话算不算数呢?万一事后他们不认账,我也就只好自己出了,总不能亏待了自家人。”
“还在霍州本地的也就罢了,若是到珺州去,只怕比较危险。”陆无眠回想起那些惨痛的往事,低声说道,“缺粮的时候……父子夫妻都可以相食,何况是外来的几个人。”
“不会太深入珺州境内,那里的百姓能逃的都已经逃出来,剩下的也熬不到这个时候了,唉——只去外围的三个村子。还是钦差亲自前往,随行有官兵,虽说是有些风险,还是可以放下七八成心的。”风敛月沉吟片刻,下定决心道,“明日收拾一下行囊,这趟去珺州的苦差,就让我带着几个伙计去吧。”
“不行!”陆无眠闻言愕然,“别的不说,你身子娇弱,去赈灾路上风吹日晒的,吃不好睡不好,万一打熬不住生病了怎么办?”
“我现在已经好多了。”随着年龄增长,又有家里人的殷勤照顾,有时间的时候她也按着当年齐苏木教她的内功练一练,自觉体质已经明显改善,“虽说冬天的时候还是很怕冷,但如今是夏日,不必担忧。”
“为何你要亲自前往,当真有这个必要么?”
风敛月无奈地摊摊手:“底下的伙计都不甚情愿去珺州,我不开个头,岂能带动别人?”
“为何不让石禄或者常恩、常宝他们去?”这几个算是风敛月的心腹,份量够了,而且只要风敛月要他们去,他们应该不会推脱的。“或者,让我去吧。”
“琼浆这几年来身体不好,若要常恩、常宝去了,会惹她心中担忧。翠翘膝下就石禄一个独苗,有个万一我也不好交待。至于你……”风敛月暗叹一声,抬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柔声笑道,“家里的一大堆事也是有得忙的,你能者多劳,还是帮我管着家罢。”
陆无眠协助翠翘娘子把风府里的事情操办得井井有条,后来又成为她的入幕之宾,风府里的人倒还服从他,但外面铺子上的伙计却未必肯买他的帐。若是让他过去,恐怕伙计不听他使唤让他受气,万一误了事也要被秦南星等人责罚,所以还是她自己出马比较好。
“……”明白她顾虑的是什么,陆无眠的笑容里有些苦涩,“那,出门在外,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