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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天使好龙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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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天使好龙阳
长庆五年,春三月,河南道诸州大蝗。东自海,西至珺州,飞蝗成群,遮天蔽野,食禾蚀稼,声如风雨。
帝都长安,皇城桂萼殿西暖阁内,天子李珉搁下河南道呈来的八百里急报,蹙眉沉吟,直到黄门侍郎秦南星奉旨觐见,才教这位年轻天子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
“河南道诸州,邻近东都洛阳。蝗灾之后草木无存,又要有大批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地了。”李珉挥退随侍的宫女太监,目光一直不曾从秦南星身上离开,而后者的目光却一直专注地盯着桌上的奏折。
“可严令受灾州府官员效仿姚崇故事率众灭蝗,邻近州府官员赈济流民,免生他变。”
“这是自然。”李珉无论是笑还是不笑时都十分英俊好看,只可惜言语中掩饰不住的几分怒意破坏了气度的雍容,“只恨先前对匈奴几度用兵,国库空虚。”
秦南星知道他一提起匈奴就会想起先前威震边塞如今赋闲在家的凤凰将军林慧容,然后又会想起逃出天牢不知去向的前皇太女,心中暗笑,面上却正色答道:“可命邻近州府富户巨商舍钱捐粮,积善报国。”
李珉的眼睛蓦然一亮:“无异于与虎谋皮。”
容貌俊美妍丽的黄门侍郎微微一笑,双膝跪地:“微臣虽不才,愿为陛下分忧。”
“有劳了。光是你一个钦差下去不济事,你自行去挑一些人手陪同前往。”年轻天子拉他缓缓起身,手却一直没有放开,目光从这位美貌宠臣的眼睛一路下滑,直至领口处若隐若现的锁骨,“……早去早归。”
邻近的珺州经旱灾之后又逢蝗害,雪上加霜,幸好风敛月所在的霍州这里受灾不重。民谚有“久旱必有蝗”之说,而霍州这几年来的雨雪都比较充足;又幸得霍州刺史柳小九听闻珺州闹蝗灾之后,十分重视,组织百姓守在珺州与霍州交界处灭蝗,除了效仿姚崇当年的措施夜间生火堆引蝗过来扑打杀灭之外,还命白天的时候各家各户要带上自家的家禽去帮助捉吃蝗虫。霍州本地未生蝗灾,而从珺州那边飞来少数的蝗虫群在两州交界处便被消灭了绝大多数,所剩无几,没有对霍州造成多少危害。而泠州的情况也大致是如此。
尽管霍州、泠州不曾被蝗灾直接波及,但自从接受了从珺州逃难出来的大批流民之后,也就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这些背井离乡的人们多半是一无所有,只能靠出卖自己的力气或者卖儿卖女换来一顿粗陋的粥饭,于是人市上交易价钱大跌,同时粮价却噌噌噌地往上涨。又有些本地的富户买粮囤积,再用更高的价钱一点点售出,以谋暴利。
其实风府的仓库里也满当当地堆着去年年底她低价买下来的粮食,但在荒年里屯粮高卖是很容易惹人仇恨甚至做得太过火可能会被官府惩治的事情,风敛月无意挣这些危险的昧心钱,又担心来年也许还会有什么天灾,万一当真发生了,手里有粮心中不慌,所以只用来供给自家人吃,不舍得出卖。她又看那些流民在市集上席地而坐露天而宿的实在可怜,于是命伙计从布店的库房里挑拣出许多旧布匹来,裁成一块块地拿去送给那些流民,每一户人家发三块,可做地毯、被盖和遮荫之用。
风敛月的所作所为,已经比霍州其他坐视不管的富户巨商要好得许多。但幼年时亲身体验过蝗灾之害的陆无眠却知道仅仅这样还是不够的,私下里劝说她道:“家里的粮食充足,你若肯施舍一些去送给他们,那是更大的功德。”
风敛月叹道:“别人家都在卖粮,我去送粮,只怕会被他们给恨死。”现在卖粮的都是霍州城里有头有脸有钱有门路的人家,要是得罪他们,未免要影响自家生意。
“敛月,你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别人给恨死,但那些流民没有饭吃的话当真会死。”
他难得的一句重话让在他面前任性惯了的风敛月微微一怔,抬眼瞪向他,八分的难以置信加两分的不快;而一向温柔和顺的陆无眠,也在坦然回视着先前从未顶撞过的她,毫不退缩。
最后,风敛月轻轻叹了口气:“也罢。就在能保证自己的份上多做一点好事吧。无眠,是带壳的谷物能保存得久还是已经退壳的谷物保存得久。”
“当然是带壳的谷物。”陆无眠忍俊不禁,“敛月,你知道粮食是从哪里来的吗?”
“知道,是从麻袋里来的,要不就是从仓库里来的——啊呸!”风敛月半是嗔半是笑地瞪了他一眼,“你当我傻子啊?连粮食是田地里种的庄稼产出来的也不知道。那等一下我跟琼浆去看看仓库里的粮食,把一些退壳的米和粟豆拿去集市给那些流民罢。”
他们正在说话,忽然有侍女匆匆来报,说泠州的徐家那边捎来了一封紧急信件,送信人口称必须亲自交到风敛月手上才能回去交差,因此得要她亲自接见。
风敛月十分讶异,忖道:“如今我不欠他们家钱,也不欠他们家人情,怎么徐叔叔好端端地要突然写信给我?还弄得这般郑重其事,是生意上的事情,还是……私事?”
一旁陆无眠觉察风敛月拿到那封信时候的脸色有异,便识趣地以“带着信使去领赏赐”为名走开了。看见左右无人,风敛月这才拆开信件,原来是徐岚卿亲笔所写。
信中说道,从长安那边来了一队人,为首的乃是钦差秦南星,奉旨下来巡视指导对灾民的赈济工作,目前身在泠州。此人官居三品上的黄门侍郎,乃是天子近臣,极受宠信重用的。大概是因他少年得志的缘故,行事过于张狂,竟勒索逼迫富户巨商捐钱舍物,把泠州折腾了个天翻地覆,怨声沸腾,而他下一步就是要到霍州来。徐岚卿担心风敛月年轻不晓事正正撞在这位钦差的刀口上,所以写信来告诫她一声,末了还特地交待说,这位钦差肯定又要来霍州搜刮一番的,无论多么肉痛,也得要乖乖配合响应,否则他还会有更恶劣的手段来整人,与其吃到苦头后再将钱含泪奉上,还不如一开始就识相地破财免灾。
风敛月心中甚是讶异,能让徐岚卿说得这么严重,究竟是怎样的人物。她把信拿到厨房处亲自用火烧成灰烬,然后又叫人帮她去喊陆无眠过来,吩咐他当日马上携重礼去拜见柳刺史的两位侧夫,看看能不能打探到一点口风——毕竟,这两位侧夫的娘家乃是霍州城的首富甄百万家,这位胆大妄为的钦差要真来霍州敲富人商贾的竹杠的话,头一份就要收甄家的。
陆无眠依言而去,回来后屏退众人才告诉风敛月:“柳刺史要她的侧夫转告甄百万,钦差恐怕要头一个拿甄家做法子,还望甄家人莫要太心疼钱了,对方要什么就得爽快给什么,免得刺史面上也不好看;此外,这阵子家里人行事万万不可张扬,务必要俭省低调,免生变故。”
“柳刺史也这么叮嘱,看来,这次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了。”风敛月闻言失笑,“明明知道来了之后我要大大破财,可是也不由得心生好奇,真想见识一下他们究竟是怎样一伙人呢。”
徐家几个孩子里,徐云帆最为受宠,既是因为徐云帆的容貌和聪慧在一众子女间最为出众,也是因为他生母的心计手腕。泠州最好的酒楼得意楼,每日售有限量的归芪香酥乌骨鸡汤,恰是徐岚卿喜爱的菜色之一,于是他的二姨娘不时地吩咐徐云帆亲自带着小厮去排号买一份回来孝敬徐岚卿。徐云帆每次过去,都不要先前做好的,而是在楼上找一个雅座包厢休息等候,他的小厮则去得意楼的厨房里看着厨师现场做好,才上来叫徐云帆一同回去。
徐云帆自个儿在包厢里闷坐的时候,听到隔壁包间里进来一群人,一面等着上菜一面说笑。他枯坐无聊,索性侧耳倾听起那一边传来的交谈声来:
“那个讨债鬼钦差和他的狗腿已经走了,阿弥陀佛,谢天谢地。”
“走了?真的走了?”
“废话!刚才我在路上看到咱们泠州的首富徐岚卿啦!前几天看他,脸色发青神情凝重,今日却是满面春风喜气洋洋的,要不是那帮家伙走了,他能高兴成这样吗?”
“也是啊,现在酒楼茶楼几乎家家都爆满了,我看大家都是这些天装穷给憋的!”
“啊呀,你们听,我好像听见鞭炮声了。”
“真的是鞭炮声哎!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吗?有人娶亲还是上梁大吉啊?”
“哈哈哈哈,这你还猜不出来?放爆竹,送瘟神啊!”
“瘟——神?!哦哦哦哦,我知道了。那个狗屁钦差这些天可把我们折腾得够呛。又要捐钱,又要舍粮,还要派车马人手去把米送进珺州去。哎哟哟,真是扰民啊!”
“是啊,这帮人为了钱简直跟绑匪似的,把咱们泠州有名的富户都叫去吃酒席,我大伯就在其中。据他说,从早上闹到晚上,只给野菜汤喝,又苦又臭的,谁能咽得下啊!最后只好答应捐银子,才被放回家来。实在是闹得太不像话了,他们也太有恃无恐了,不怕被参上一本吗?”
“参上一本?没用!那个钦差手里拿的可是尚方天子剑,不听调遣者,格杀勿论!再说啊,这个钦差可是正三品的黄门侍郎,天子近臣,深得圣眷,谁敢轻易得罪他!”
“听说他还不到三十岁,居然就做到这么高的官,咱们泠州的刺史大人年过半百了也才正四品下。他怎么升迁得那么快?莫非是有了不得的家世?或者是哪一科的状元、榜眼抑或探花?”
“咳,说来也奇怪了,我听我爹说,此人既无显赫家世也不曾考过科举,陛下昔年微服出巡时遇上他,十分赏识,便赐了同进士出身,又大加重用,极其倚重信赖。和他年龄相仿的进士,还有哪一个能像他这般身居高位的?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这一句话犹如一滴水掉进了热油锅里。众人带着艳羡、嫉妒、厌恶的心情开始东扯西拉着说起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来的有关这位钦差的掌故,在“转述”的基础上又根据自己的口味加以春秋手笔:据说,这位钦差每日睡前要用三月三采的桃花阴干后用鹿角锤研成的粉末调和鸡血敷于面上,早晨洗去,从而令面颊光润鲜妍;据说,这位钦差睡的是皇帝赏赐的玉枕玉席,乃是用上好的蓝田玉制成,十分珍贵;据说,这位钦差吃鸡只吃鸡冠,吃猪只吃猪舌,简简单单一顿饭就要宰上十只鸡五口猪……据说,这位钦差还有龙阳之好。
前面他们絮絮叨叨扯了一堆,徐云帆只当听免费评书。待到这“龙阳之好”四字一入耳,他先是微微一怔,随即想起先前在《战国策》上看到的魏王与龙阳君故事,立刻就会意过来。
“龙阳之好?”不知是哪一个冒失的家伙也来了劲,声音一下子抬高了八度,“他跟谁搞这一手?你们有谁知道呢?”
居然没有人接腔,那边的包间里冷场了好一阵,才又有人笑道:“哎,管他龙阳不龙阳,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这伙刺头儿已经去霍州了,他们再怎么折腾,也不关我们的事……”
“去霍州?”徐云帆双眉微蹙,风敛月的影子在他脑中一晃而过。的确如隔壁包厢的人刚才所说,这个钦差及其手下不是什么善茬,连父亲这等人物,这几日回家都是脾气暴躁面色难看,可见在他们那里吃了不少亏。风府虽不如徐家豪富,但毕竟是霍州城里排得上数的大户,等钦差去到霍州后肯定要找她的麻烦……想到这里,徐云帆坐不住了,起身离开包厢就往外走。酒楼的伙计认得他,忙陪笑道:“云帆公子,您要的菜还没有做好呢。”
徐云帆无意久留,只道:“你帮我转告我的小厮让他留下来等着,厨房做完以后自行拿回去。我有些急事得要先走一步。”
他匆忙返回家中书房,他的书童和一个小丫环正趁着主子不在家在书房里拉手亲嘴儿,猛地见他掀帘子进来,两人吓得心胆俱裂,抖衣而颤。徐云帆心中有事,根本没注意到他们在做什么,只命书童给他铺纸磨墨,然后把他们两个都赶了出去。右手提起狼毫饱蘸黑墨,开始给风敛月写信,叮嘱她切切要小心。
爹爹……应该会写信过去的吧……
一个念头闪过,他手中的笔不由得停了下来。
她说爹爹爱的只是她的娘亲,她说此事决无虚假,他也愿意相信真相就是如此。可是,心里还是不免会有星星点点的疙瘩。
就在他出神的时候,一滴墨汁从笔尖滴落下来,染在了纸上。徐云帆低咒一声,索性又用笔把刚写的几行字完全抹黑掉,才把这张废了的纸揉成一团扔在一边。
换了另一张纸,他又开始写起来,这一回他没有任何犹豫或停顿。因为他突然想通了。不管爹爹有没有给她写过信,这封信他一定要写,一定要让她看到。毕竟,她救过他。
无论过去曾怀疑她怎样,他都希望,她不要在钦差这帮人这里受太大的罪,吃太大的亏。
徐云帆很快写完了叮嘱她留神的话,想了想,又把自己今日所听说的有关这位钦差的事情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都写了下来——没准,这些能于她有些用处呢。
写毕他拿起纸张来,吹了吹上面的墨迹,心念一转,刚刚舒展开来的眉头忽然又紧紧地皱了起来——这封书信,该如何交给身在霍州的风敛月呢?
早几个时辰之前,钦差秦南星一行人刚刚被泠州的地方官和富商们热烈欢送出了城门,在声声蝉鸣和炎炎烈日下行向通往霍州的路。
“我本说中午日头大,那帮人偏生说这是出行的吉时万万不可耽误。等一下到前面的树林里大家停一下车马,把官服换下来,免得出一身臭汗把官服给弄脏了。”年轻的黄门侍郎一身绯色官服,在这般鲜亮抢眼的颜色映衬下越发显得风姿俊丽光彩照人。
出发前皇帝赐他尚方天子剑,并允许他自行挑人手一同前往,秦南星自忖对地方官和豪强的威慑力已经足够了,至于随从,挑年长职高的恐怕体力精力不济而且不好使唤,还是选低位的年轻官员用起来更顺手一些。于是他这次带来的人都是些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的男性官员,绝大多数不过是主事、主薄之流,只有一位从户部调来协助督办的度支司员外郎品级稍高一些,也只不过是个从六品。而此人性情开朗,爱说爱笑,秦南星也不甚摆官架子,虽说是头一遭见面头一遭合作,泠州之行后两人便熟络起来。
听得秦南星抱怨,骑马跟在他旁边的户部度支司员外郎便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大人,依我看来,他们居然能够耐住性子不拿出扫帚来直接轰人,已经是十分客套十分有礼数了。”
那位员外郎年岁不过二十出头,神采飘逸,俊俏夺人,对比起秦南星近乎妖艳的明丽俊美,又是另一般风流。
秦南星闻言哈哈大笑,道:“咱们食君之禄,忠国之事,结果在泠州城里闹得鸡飞狗跳声败名裂,现在又巴巴地赶往霍州惹人嫌去。泠州那些人表面上客客气气,背地里骂我讨债鬼,叫你狗腿。不知道霍州那边的人有没有创意想出更加精彩贴切的刻薄话来?”
【美男出现,作者自个儿口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