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谭》风炳辰

44、歌尽桃花天

　　7、歌尽桃花天

　　风敛月一行人抵达薰州，正是三月初二。他们先是去了风依柳的家登门拜访，结果却被告知主人不在：“我们家的两位小姐都去底下视察作坊去了，要等到大后天才能回来。您还是过几天再来罢。”
　　然后百无聊赖的风敛月跟着陆无眠一道儿去了古桃夭的府上，高墙大院，装潢华丽，与风依柳家只有一街之隔。古桃夭也不在家，幸好华无寐还在，闻讯也来不及整装，飞奔出来相见。风敛月料得他们有体己话要说，便找了个借口早早退场，留下陆无眠跟华无寐一起。她估量着陆无眠没准会和华无寐秉烛夜谈，谁知道吃晚饭的时候他便回来了。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们难得见面的。”风敛月抬头问道，“吃过饭了没有？要是没吃就正好跟石禄他们一桌吃了罢。”
　　陆无眠回答道：“已经吃过了，也不好叨扰无寐太久，虽说现在古桃夭屋里只有无寐一个，但毕竟他只是她的侧夫做不得主。反正我们还在薰州停留好一阵，还有机会再去找他的。”
　　“噢。”风敛月点点头，“那你先吃饭吧！明天陪我上街走走，看看有什么新鲜别致的玩意儿可以带回去送礼的。你还是头一次来这里，薰州的集市和风景都很不错的，若是入夜后在穿行过市井的河道上泛舟，更是清爽惬意……”她猛地想到当初邂逅楚决明的情景，脸刷地一下开始发热，连耳根都烧红了，心中暗自祈祷千万不要再撞见他才好；随即又想起齐苏木，胸口一痛，接下来要说的话不由得噎在了喉咙里。
　　“姑娘怎么了？”陆无眠见她神情变换，疑惑不解地问道。
　　“没什么？”风敛月掩饰地笑笑，“大家都快些吃饭吧，凉了就不能入口了。”
　　一夜无话。次日风敛月便带着陆无眠去逛街。街边一树树桃花灼灼盛开着，烂漫美艳，吹面不寒杨柳风里带着新莺啼声乳燕喃语，河上画舫游荡，传来一阵阵丝竹之韵和歌伎的歌声，歌声优美宛转，引得风敛月情不自禁停驻下脚步，侧耳细听，顺口随着唱道：“我行于野，渺然有思，未得……接下来是什么？无眠，你可会唱？”
　　陆无眠其实并不想唱的，他知道这首曲子让风敛月听了只怕要引得她伤感，但经不起风敛月再三催问，只得如实唱道：
　　“我行于野，渺然有思，未得君心，恨意迟迟。
　　我行城廓，翘首云飞，未携君袖，恨起依稀。
　　我来临皋，日落水激，未抚君带，谁与披衣。
　　我行大道，形容如逝，未得君欢，无语伤悲【1】。”
　　歌声方落，果然看见风敛月的神色一下子暗淡下来，浅浅一笑，低声道：“倒是个好曲子。”
　　她不再说话，举步朝前走去，陆无眠默默跟上，只隔了一步之遥。
　　他想对她说，姑娘何苦呢？都已经过了快一年，竟然还是不能释怀。
　　他想对她说，我有些妒恨那个人了，居然能让姑娘对他这般死心塌地。
　　……
　　想说的千言万语，却一句也不能倾吐出口。唯有压抑下来，在胸中酝酿成一股微酸带涩的潜流。
　　那日在古桃夭的府上，送他过来的风敛月一走，华无寐便追问道：“我瞧你和她有些怪怪的。你现在到底是她的通房，还是侍夫？”
　　“不是通房更不是侍夫，只是她绒线铺上的文书。”
　　华无寐差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文书？！天啊你到底是怎么搞成这样的？给我说实话！”
　　“我和她，跟你和古桃夭姑娘不一样。她只是同情我才把我赎出来的。”
　　“只是同情？谁不知道风大小姐惜财如命，她能对你这般另眼相待，至少说明对你还是有些好感的。否则她怎么不去帮无韵或者其他人？”华无寐气得抓起折扇作势要打他，“浪费这么好的条件，难怪当初周茶墨说你有些牛心左性。你不要告诉我，你这大半年来都在老实巴交地做她的文书，不曾有机会一亲芳泽。”
　　“很不幸，事实就是这样。”
　　“你……你是废了还是傻了？！”华无寐拍案怒斥，“风大小姐虽然距离倾城绝色差得远，好歹也能算得上是个六七分人才的美人，你到底还在纠结什么啊你？”
　　“不是我的问题。”他微微苦笑，“我当然是想要她的，问题是她不想要我——她心中另有所爱，至于我，好感和同情倒还是有一些的，当然还因为我跟柳刺史的两位甄姓侍夫有点交情的缘故，她觉得我对她家里的生意有些用处，所以会另眼相待，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特别的心思了。如果我说我在从良之前和之后都没有机会碰过她，你信不信？”
　　华无寐闻言张口结舌半天，才道：“当真是怪人一个……她既然不要你，那应该也不会禁止你嫁给别人吧？凭你的样貌，要找个家境寻常的女子也还是可以的，只是条件差了些，未免太委屈你。唉，当初你应该跟上次把你赎去的那个外地商人走的。”
　　“可我就想要她。”他失笑，“当初在流云细雨楼的时候，美其名曰琴棋书画四公子，不过是靠着容貌和风情手段娱人以偷生罢了。她并没有迷恋上我，却愿意花数百两银子帮我跳出火坑，我岂能不感激？或许是因为感念她帮了我吧，于是我便有了一些不该有的痴心妄想。就算要被你笑话我犯傻，就算永远不能如愿，我也认了。”
　　华无寐扶额，恶狠狠道：“你！你也是怪人一个！”随即站起身作势把他往外推：“我受够了，宁可你现在就回去她身边献殷勤使销魂手段，也不愿再看你坐在我面前说这些脑子进水的怪话！”
　　……
　　风敛月突然停下脚步，而满怀心事的陆无眠差一点撞到她，抬起视线朝着风敛月所看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小吃摊子，一个十三岁的垂髫女孩正在那里吃得津津有味。风敛月微笑起来，朝着女孩走了过去。
　　“白瑟，这薰州的东西好吃吗？”
　　那个叫做白瑟的女孩闻声抬起头来，笑道：“噢，你昨天到的薰州，今天也出来逛街啦？要不要也来一碗？这莲子红枣银耳羹很美味的。”陆无眠听这声音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嗯，我也尝尝看看，店家，再来两碗莲子红枣银耳羹。”风敛月在白瑟对面落座，一面品尝，一面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昨天到的薰州？”
　　“碰巧碰巧啦，我正好也在你们下榻的那家客栈里住着。”白瑟笑盈盈地指着陆无眠对风敛月说道，“嗳，我说啊，你和他怎么不睡在一起？我还特地不出来打招呼，等晚上熄灯的时候方才溜过去看，结果发现你竟然是自己住一屋的，失望得很。”
　　陆无眠刚刚咽下一口银耳羹，闻言差点把碗给打翻。风敛月更倒霉，被呛得咳嗽起来，缓过气来才能说道：“你——你居然去，去偷看别人睡觉？”
　　“是啊。那两次去流云细雨楼，我都去偷看了个够。”白瑟毫无愧色地回答，“圣人说食色性也。偷吃美食，偷看春色，就是我最大的乐趣所在了。”
　　风敛月和陆无眠面面相觑，哭笑不得。尴尬了好一阵，风敛月才有点郁闷地说道：“你要看别人的就看去，只是不许再来偷看我。”大唐风气开放，十三四岁又正是对男女之事懵懵懂懂却又好奇心十分旺盛的当口，所以白瑟的举措虽说惊世骇俗了一些，但风敛月也还是能理解的；就连她自己当初在流云细雨楼里也曾经想去偷窥华无寐和古桃夭的活春-宫，只是未遂罢了。
　　“真小气！好吧，不看就不看。”白瑟嘻嘻一笑，“其实你都是自己一个人睡的，我去偷看也没什么意思，还浪费我的时间呢——这家的莲子红枣银耳羹味道不错，那边还有一家点心铺的雪花冰糖酥饼好吃得不得了，路是稍微远了一点，但吃了你就不后悔了！真的，我再带你过去尝尝看吧！”

　　白瑟所说的那一家卖雪花冰糖酥饼的点心铺生意十分红火，门口外面排着老长的队伍。风敛月嫌挤得慌，便把钱交给陆无眠差遣他去排队帮买，而自己和白瑟站在人群外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这个点心铺子旁边不远处就是人口市场，人伢子与买家讨价还价，好不热闹：
　　“嗳呀呀，这可是没开过苞的黄花闺女，才十岁，长相又标致。我才开价十五两银子，您再往下砍价，我可要赔本了。”
　　“哼，我看她脸色萎黄，印堂发黑，病夭夭的，头发稀少，一双手更是粗糙得跟老树皮差不多，哪里值得十五两银子！五两银子也就顶天了！”
　　“唉哟哟，才肯出五两银子，您这不是故意刁难人么？买回去在你们青楼里不挨风吹日晒的，两三个月也就白嫩水灵了。调养个两三年出来挂牌接客，不就能够让您财源滚滚来了么？”
　　除此之外，还时不时地传来哭声，或是低哑的呜咽抽泣或是尖利的嚎啕大哭，间或杂着几声抽打或叱骂声：
　　“哭什么哭哭什么哭，臭娘们儿，能教大爷看上可是你的福分！”
　　“小兔崽子你再跟我拧着干，小心我抽断你的腿！”
　　这些嘈杂声传入年幼时便被贩卖到青楼的陆无眠耳朵里，只觉得无比刺心，恨不得早些离开这里才好。买下三份用荷叶包好的热腾腾香喷喷的雪花冰糖酥饼，他便转身朝着白瑟和风敛月走去。那两个女子站在路边，正忙着叽叽呱呱地讨论到底是薰州的点心好吃还是霍州的菜肴美味，时不时有人从旁边经过，因为周围环境人声嘈杂，两人的说话声也不得不抬高了八度。一个锦衣华饰的少女骑着高头骏马带着好几个随从从她们旁边走过，还带着一个刚刚从人口集市上买下来的男孩。大概是听到了她们交谈说笑的声音，男孩频频朝着这边张望，趁着押着他的人一不留神，忽然猛地朝着正背对着他们的风敛月奔了过来。
　　来不及赶过去阻止的陆无眠看得分明，连忙叫出声提醒道：“姑娘小心后头！”
　　风敛月闻言下意识地转身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被那男孩一头撞在怀里，她“哎唷”一声，一个踉跄，幸好旁边的白瑟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扶，她才没有被撞倒，但洁净的衣裙上已经被男孩身上的尘土弄脏了。风敛月又是诧异又有些生气，道：“你这是做什么……啊，云帆？！”
　　那男孩衣着褴褛，瘸了一条腿，脏兮兮的脸上还有一道新增的鞭子抽过的血痕，可他的的确确就是徐云帆！

作者有话说

　　【1】“我行于野”这首诗据说是出自小说《秣陵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