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爱别离 ...
-
8、爱别离
眼看风敛月的身影分花拂柳而去，渐行渐远，林慧容幽幽长叹一声，却转过头，对着屏风道：“还躲什么呢，出来罢。”
人影一闪，两个人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其中一人轻袍缓带，人物风-流，正是秦南星，却难得地不显半点轻狂之色，沉沉说道：“图勒国王暴卒，大王子松赞格吉继位，力排众议将公主松赞卓格立为王太女，原先最受国王宠爱的小王子及其母都被处死。齐苏木毫无音讯，至少也是身受桎梏——历来飞鸟尽良弓藏，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我知道。”林慧容喟叹，“敛月她应该也知道，才会这般坚决地自请前往。她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所以特地再把坎坎托付给我。”
“将军不打算劝阻么？”
“我劝阻不了她。当初连累她被掳走，如今又设法让她去见她一直不肯再去面对的秦将离，已经让我心中惭愧万分，不忍心再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那么，也请将军准了决明的请求罢。”秦南星瞥一眼旁边沉默不语的楚决明，笑道。
“准许他扔下给事中、长安府尹的职务一走了之么？光是上回让他亲自走一趟西域，已经费了好大功夫了，这一回再折腾，天知道还会闹出什么岔子来。”林慧容无奈道，“秦侍郎也不打算劝一下？”
“将军劝阻不了，我自然也劝阻不了。”秦南星浅笑，“决明，你若已经下定了决心，就自己跟将军讨情罢。”
他身边，楚决明深深呼吸，勉强克制住自己，躬身对林慧容行了个礼，哑声道：“恳请将军恩准属下陪敛月一同离去。”
林慧容凝视着他，漠然道：“楚决明，莫非老吴和南星之前不曾教导过你冥翼的规矩？”
楚决明微微低头称是。
“你先前为劫天牢之事立过功负了伤，又出仕多年，于长安保卫战中出力流血，如今正领着长安府尹之职，李瑛虽然弯弯肠子多，对你倒也是真心欣赏和任用——否则你一年前贸然远走西域之事，他不会这般为你遮掩圆场又轻轻放过。无论是在朝堂上还是在冥翼里，你的前途都是一片看好。”林慧容的目光，缓缓地扫过眼前青年俊俏的面庞，仿佛带有刀刃的锐度，“但如果你此时一走了之，不说会给我添多大的麻烦，你之前的一切隐忍、辛劳、伤痛和功劳都会化为泡影。你知道吗？”
楚决明面上波澜不兴，仿佛她的语重心长只是过耳清风：“属下知道。”
“至于敛月那边……唉！”林慧容重重叹了一口气，“她经此磨难，心性变了许多……如果，如果敛月当真嫁给你，你会对她好吗？”
“会。”
“别着急回答，你先听我说完。”林慧容一抬手，止住了他急切的表态，“我当然知道你喜欢她，现在依然喜欢她，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可是一旦她嫁给你，你可能会发现自己或许没有现在所想的这样宽容大度。你无法容忍她曾经伤害过抛弃过你，无法容忍她爱恋过别的男子，无法容忍坎坎的存在——虽然这些并不是她故意的，有的甚至是违背她自己心意的，但这些都是无法改变的现实。这些现实，会伤害到你的骄傲自尊，会影响到你对她的欢喜和爱恋，你会对她冷淡，或者粗暴。你仔细想一想，好好想一想，会不会这样？你要为你自己的将来，和她的将来，好好想一想，然后再给我一个准确的回复。”
“我不会对她冷淡或者粗暴的。”楚决明沉吟片刻，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若觉得心里憋闷不快，只会去劈一堆柴火，或者去发作几个宵小出气，但不会对她冷淡或粗暴的。”
“你能保证吗？”
“我能。”他坦然答道，“因为在我心中，她是极好的。”
屋内有片刻的沉寂。林慧容紧绷的表情略略松弛下来，复又想起什么，再度开口道：“敛月一意要去图勒的原因，你知道吗？”
“我知道。”楚决明垂下目光，答道，“她生下坎坎的时候差一点没熬过来，我那时候在旁边，后来她都告诉我了。”
他神色难掩惆怅，却不带丝毫忿恨怨怼之意。林慧容叹息道：“你知道了她的事，那你打算如何对待她呢？”
“我和敛月从初识至今已有十年，兜兜转转，分分合合，她在变，我也在变。这样的状况，换了十年前的我，大概会把她捉弄一番，聊以出气；换了五年前的我，大概会妒恨难平，百般计较。如今的我，却是另外一般态度。”楚决明慢慢地说道，“那次看到她用小狗捎来的血书，一路奔往慈恩寺的时候，我平生从未那般恐惧过；而之后把她救回的时候，我平生也从未那般欢喜过。何况，我已时日不长，还嫉妒、计较什么呢？”
林慧容一愣，道：“你说什么，你……时日不长？！”
回忆起往事，楚决明语气平和地解释道：“长庆六年秋，属下遭暗算吞了金刚石粉，虽得敛月和名医解青囊祖孙帮助，侥幸捡回了性命，但解青囊私下曾告诫说，胃腑已损，若从此安心静养，细致调治，或许可以活到三十六岁以后；若费心劳力，饮食无律，伤上加伤，脘痛呕血之疾反复发作缠绵难愈，或许再撑个五六年，就是属下的大限。”
这是连秦南星也不曾知道的事，他闻言变了颜色，难以置信地抬目看向楚决明——身为冥翼中人，他本以为自己习惯了人生险恶、世事无常，在他所熟悉的同袍中，有许多人如吴羽华一般血溅沙场，有许多人如齐苏木一般生死茫茫，亦有许多人如秦将离一般离心背叛，如今，连楚决明这个从最初到现在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下属兼友人，亦将要不可避免地离他远去，遥不可及。
明明是在说一件与他自己生死攸关的不幸之事，楚决明的语声却如同轻描淡写：“自挑起长安府尹职务以来，案牍劳形，饮食无律，现在又开始间断脘痛、呕血，日日都需服用些止痛止血的散剂。如今已经满第四年了。”
他顿了一顿，迎着那二人惊愕且痛惜的目光，一字一字道：
“所以，属下斗胆，请将军原谅一个将死之人的糊涂和任性罢。”
【】
有了林慧容的同意，她接下来所经历的一切事宜都非常顺利。
沉重的铁门在她面前一扇一扇打开，黑暗隧道延伸着一路向前，仿佛从阳世逐步通向地府。安静，清清楚楚可以听见脚步挪动声，身上衣料摩擦声，以及手中灯笼里蜡烛燃烧的轻轻噼啪声。风敛月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仿佛害怕惊起四周潜伏的精怪魍魉。
推开最后的一道门，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半大不小的石室，石床石桌石椅，地上很干净，空气也不污浊。比她想象的好了许多许多。秦将离就坐在石桌一边，桌上一灯如豆，照着他波澜不兴的容颜。
看来早有人通知了他她要过来探视的消息。
她吹熄了灯笼搁在门口，一步一步向他走近，搁下手中的篮子，坐在石桌的另一边。秦将离只是安静地看着她，身上穿着家常的蓝色布衫，松松系着腰带，模样闲散不羁，仿佛一个寻常的丈夫正闲坐家中，等着出门买菜的妻子归来。惟有从松敞的襟口处露出的那两条穿过琵琶骨的铁链，怵目惊心地提示着他的阶下囚身份。
她只看着牢门，目不斜视；而他只看着她，亦是目不斜视。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她的目光逐渐从平静里透出焦躁，而他的目光则逐渐从平静里透出感伤。
良久良久，还是风敛月先打破了沉寂。
“孩子已经断奶了，是个男娃，目前只起了个小名，至于大名，还得由亲生父亲来起才好。”
说话的时候她依然没有看他一眼。他神色有些黯然，沉吟片刻，方回答道：“那么就叫熙然，好吗？”
“熙然？西岚？”她敏感地蹙了蹙眉头，略略侧过了脸。
“嗯，是西岚的谐音，西岚，西岚城。”他凝望着她，“就算……你永远不会原谅，我也不曾后悔所做过的一切。”
风敛月噌地一下站起身来，脸上腾起两片异样的潮红，胸口一起一伏，看起来她几乎是要按捺不住拂袖离去，或者将手边一切能够拿到的事物都狠狠砸在他身上脸上。
而最后，她还是颓然坐下。
这个男人不是善类。他在冰冷的黑暗和压抑的仇恨中成长，对自己狠对别人同样狠，为达到目的可以隐忍多年、不择手段。他的确真心爱她，对她很好很好过，却又不惜为了拥有她而伤害她，而且，从不曾为他所作所为的荒唐疯狂而后悔。
如果他没有那样不幸的身世和复杂的过往，如果当初她不曾主动靠近并引-诱他，他们二人的人生，会不会大不一样？
可是，这些假设都没有任何意义。他已是她生命里，逃不脱的一场劫难。
“虽不能带他过来，但我拿了些糖点过来给你，都是庆祝他一岁生日时准备的。”垂眼望着桌上昏黄的灯烛，她淡淡说道，“他刚刚会开口说话……眉眼脸形还是比较像我，也有三四分像你。”
说完了这些，她词穷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想再说什么。又是良久的沉寂，她默然起身欲走，却听到他在身后低低唤道：
“敛月……让我抱抱你。”
风敛月顿住了脚步，迟疑了一会，缓缓走到了他的面前。秦将离望着她，唇角忽然绽起一丝笑意，亦喜亦悲，亦甜亦苦，抬起手来，紧紧将她拥入怀里。他的手臂环住了她的腰肢，埋首在她的颈窝里汲取肌肤上久违的馨香，如贪恋花香的蜂蝶。待靠在他怀里的时候，方才惊觉这个男人的身体变得瘦削如斯，她僵着身子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不小心碰触到他身上的铁链。
不知为何，一阵涩涩的酸楚莫名地在她的眼睛里蔓延开来。她竭力隐忍住接踵而来的潮湿之意，却仍克制不住清冷的液体从眼眶中流淌而出，浸湿了睫毛，顺着脸颊慢慢滑落下来，一点点滴在他的颈畔。他微微抬起头来，以自己的脸蹭上她的面颊，于是她脸上的水渍也沾染到了他脸上，分不清楚是她的眼泪，还是他的眼泪。
突然，他一声闷哼，惊讶道：“你……！”
风敛月慢慢放脱手来，一把短短的匕首赫然出现在他的胸前，血从匕首没入身体的地方泉涌而出，她纤细如削葱的玉指上亦是血色殷然，衬得她的脸颊苍白若纸，眼瞳暗黑如夜。她没有尖叫也没有逃离，尽管他完全可以在援兵到来之前伤害她甚至杀死她。
秦将离凝望着她，忽然慢慢地笑了起来：
“罢了……只要你想，要我以命相偿也无妨。”
他笑得那般澄澈那般满足，恍若光阴倒转，窗外秋雨潺潺，红杏坳的简陋小屋中，他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发，看那如缕缕情丝般的发丝缠绵于他的指间。
而此时他的手，却又捉住了她的手腕，示意她去拔出那匕首：“你刺错了，应该是这里……”左胸的第三肋骨与第四肋骨之间的空隙，匕首刺下去，除了林慧容那样的怪胎，再没有谁能够不当场毙命。
风敛月紧紧咬唇，蓦然用力甩开他的手，转身离去，不曾回头。她快步飞奔，就像要逃离一场恶梦，可就像有什么牵绊住了她的双腿，让她步履蹒跚，跌跌撞撞。
无数的记忆片段在她脑海中纷纷乱乱地闪现——他皱眉，他浅笑，他垂首，他回眸，他忿恨，他羞赧，他把寒光闪烁的匕首抵在她的颈项前，他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梳理过她的黑发间，他孑然站在长宁的夜色里目送她步步走远，他带着她骑马风驰电掣般行过轩辕关外的苍茫山林，他像发疯的野兽一般地蛮横侵-犯她，他如疼惜一朵娇嫩鲜花那般地温柔亲吻她。他温热的气息似乎还近在咫尺，他渺远的声音仿佛已经远在天边……
她突然跌坐在地，掩面痛哭，撕心裂肺。透过指缝的泪水，带着鲜血的颜色，一点点滴落在地上，溶入冰冷尘埃里。
【第十二卷：只应离合是悲欢 END】
作者有话说
第152章 爱别离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