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谭》风炳辰

149、异乡异客

　　5、异乡异客

　　他们终于走出了荒芜的沙漠，几经辗转，最后抵达了一个很大的城市。这个城市伫立于苍茫山野之中，远远看去，气势恢宏。
　　但风敛月不曾了解这个城市的风土人情。在入城以前，秦将离买了一辆马车，将她安置在里面。他并未捆绑她，只是让她吃了一种会让她浑身无力、昏沉欲睡的药物。车窗、车门都合拢得严严实实，风敛月无法抬起沉重的眼皮，察看周围的情况，只能从耳根依稀听到的市井喧哗，猜度这个城市的繁华程度应该和她的家乡霍州差不多。
　　秦将离似乎对这里的言语、地形都不陌生。他没花多少时间就买下了一处不大的宅子，供他二人和两匹马居住。他白日里经常外出，而在他外出的时候，她为药力所制，所以他不担心她可以砸开厚实的屋门院门逃走。风敛月只能用短暂的清醒时间来了解周匝的一切。
　　这处宅子并不崭新，还有许多旧主人留下的家什杂物，而且很显然，是不同的旧主人留下来的——有图勒式样的破烂檐帽、辽人常用来装饰衣服的羽毛、写着大唐文字的碎纸片等等。偶尔会从院墙外传来行人的声音，这处宅子应该坐落在比较清冷的巷子里，这里的居民的语言不同于她所了解的大唐、图勒和辽国语言。
　　风敛月迫切地想要知道这是什么鬼地方，迫切地想要知道自己该怎么从这个鬼地方逃离，至少，是从秦将离的掌控下逃离，终结这种混乱、扭曲、痛苦的关系——于他而言，这是酣畅淋漓的收复；而于她而言，这却是摧毁式的凌-辱。
　　而她的心思，秦将离并非一无所知。这种认知让他难免有些不快，但并未对她发作。他有耐心和把握，在余生的悠长岁月中，将她这些小小的棱角彻底磨平。
　　“这是西岚城，地处西域，归属于毗蓝多帝国，正处于毗蓝多帝国与大唐的交界地段。”他轻抚着她的背，明言相告，“这里的人崇信毗蓝多教，信仰、语言、生活习惯与大唐截然不同。”
　　西岚城……毗蓝多教……风敛月一个激灵，她想起了在解青囊府中看到的《大唐西域记补》中的一段文字：
　　“西域有城名西岚，其民虔信毗蓝多教。城南三十里外有深谷出金刚石，然谷中毒蛇盘踞，人莫能入。土人善驯鹰鹫，宰羊剥皮，切块投坑，又遣鹰鹫入谷叼取，金刚石粘附肉脂上，货于商贾，所得可当三五载家用也。”
　　当初和令狐嗔去图勒购马，她穿不惯图勒的长袍，令狐嗔还打趣说：“我听说大唐在西域与西岚城交界，西岚城人信仰毗蓝多教，女子出门得要佩戴面纱、穿连身的罩袍，只能露出两只眼睛。你若要去了那边，只怕要一百个不适应呢。”她闻言嘻笑着答道：“天好地好也不如自己家乡好，我好端端的跑去那边做什么，又不是疯魔了。”
　　往事历历在目，恍如昨日才发生，而如今，她却已经远离了生于斯长于斯的大唐，来到了这个过去只在书上和他人言谈里见识过的西岚城！
　　她想得出神，蓦然间觉得颊上一热，原是秦将离抬起手来，轻轻捂住了她的眼睛：“别多想了，合上眼睡罢……待过得几日没事，自会带你出去走走。”

　　他没有食言，过几日拿来了两套长袍，从头覆到脚面的长袍，质地都是普通的麻布；给她穿的那套是黑色，还有同色的面幕，唯有在靠近眼睛的部位挖了两个洞，让她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况。风敛月默不作声穿上黑色长袍和面幕，心里寻思着，倘若这里的女子都穿着这样遮掩了相貌身形的长袍面幕，那么她外逃的时候，他岂不是很难在一群穿着同样长袍面幕的女人中找到她？
　　在她默默思忖的时候秦将离也已经把长袍穿好，他的那一身长袍是深蓝色，但可以露出颜面来，不过他用易容的药水往脸上一抹，贴上几绺假胡须，也就改造了本来面目。
　　“街上人多，可别走丢了。”他执了她的手，和颜悦色地道，“这儿和大唐差得远。”
　　街道上果然行人如织，这里的贸易很发达，但比起霍州，总觉得缺失了些什么。
　　风敛月左顾右盼，她很快发现，这里的男子穿的都是深蓝色、绿色或白色的长袍，用她所听不懂的语言高声大气地对话谈笑；而女子却很少，都穿着暗淡的、从头遮到脚的黑色长袍与黑色面幕，而且这些女子都不是单身出门的，她们跟在男子身后，默不作声地亦步亦趋，仿佛只是他们的影子。
　　秦将离拉着她的手一路走去，亦招惹了他人异样的眼光——环顾四周，居然还拉着女人走的男子也就只有他一个而已。
　　“西岚城的女子不能出门，除非有她们的父亲、兄弟或丈夫引领。”秦将离轻声解释，“女子孤身出门，在大唐算不得什么，但在这里，却是一件极引人注目，也极危险的事。”
　　风敛月微微一怔，随即感到一股寒意席卷全身上下——她能听得懂秦将离的弦外之音。他是在暗示，劝她彻底放弃私自外逃的念头。但她更加关心的是，这究竟是怎样的地方，女子孤身上街会是一件危险的事情？这里的女子，究竟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他牵着她走过语声喧哗的街道，走过车水马龙的城门，道：“西岚城南郊外的山谷盛产金刚石，不过距离城门有三十里，改日骑了马再带你去瞅瞅，今日就随便在城外走几步，看看这异国他乡的风景也好。”
　　城外是一片旷野，旷野之外更远的地方是连绵的群山，山势雄浑峻伟，气象万千。今日的天气正好，湛蓝辽阔的天空，洁白柔美的流云，金黄灿烂的阳光，令人心情怡然。风敛月原本心情欠佳，却也不免被这异国异乡的风景所吸引，一时间竟几乎忘却了所有的烦恼。
　　他们默然在旷野上徜徉，却有一群人高举着长长的白幡、抬着一架棺椁走过，风中传来隐约的哭泣之声，看来是送葬的人。风敛月无意识地往那边看去，蓦然目光一跳：“那是什么？”
　　这是这些时日以来，她对他所说的第一句话。
　　秦将离循声望去，看见那群人中，几个男子二人一队用肩担着几副软轿，每一副软轿上都坐着一个女子，黑色的长袍覆住身体和面容。软轿随着那些抬轿的男子的步伐上下左右摇晃，那些黑袍女子保持着一种异样的僵木姿势，随着软轿上下左右摇晃，险象环生。
　　“你是说那些轿子上的女人？”秦将离轻声道，“她们都被牢牢地绑在软轿上，摔不下来的。”
　　风敛月诧异地问道：“为什么她们要被绑在软轿上？那些人要对她们干什么？”
　　她话音未落，便看到那些人在一处先前挖好的地穴前停下，那几副软轿则被搁置在距离地穴不远处的地方，人们忙碌着将白幡、干柴等堆在软轿旁边。这诡异的景象与她很早以前的某个噩梦重合，风敛月一个激灵，不由自主地抓紧了秦将离的手。
　　秦将离轻轻回握着她的手，语声平静温和地解释道：“毗蓝多帝国丧葬之事从简，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都以薄棺下葬，并焚化一些亡者生前钟爱之物，以为祭奠。西岚五十年前的老城主，其正妻被宠妾投毒害死，后来老城主去世，正妻的儿子继任了城主，新城主下令，在葬礼上将老城主的几个宠妾一并生焚，以追随伺候老城主于天堂之上。从此，西岚城有了这样的习俗，在亡夫的葬礼上，无子女的寡妻和妾侍会被用铁索捆绑住，令其不能挣脱逃走，由夫家的人举火生焚，为亡夫殉葬。”
　　“生焚殉葬……”风敛月颤抖地重复着他所说的话，睁大双眼复又回首看向那一边。几个男子点燃火把，用火把引燃了那些干柴、白幡；另外的人则把那具棺椁安放在地穴里，用沙土将棺椁掩埋起来。
　　那些干柴上应该已经浇过油，火舌从外围迅速升腾起来，不断向中心蔓延，起先还可以看到那几个火焰包围中的黑袍女子，但很快，她们扭曲的身影便被烈火彻底吞没。
　　凄厉的风一阵一阵吹过，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火焰暴涨，浓烟扩散，飘飞出无数星星点点的灰烬，被风卷挟着，随着隐约的哀戚号哭之声从那些送葬人那里传到这一边。
　　似是被那怪异的气味呛到，风敛月剧烈地咳嗽起来。她咳得喘不过气，抬手捂住了胸口。秦将离忙帮她拍背顺气，瞧着左右无人，便将她的面幕撩了起来好让她透气——在西岚城这里，女子是不能让自己的父亲、兄弟、丈夫、儿子之外的男子看到她隐藏于面幕后的容貌的。而且他并未给风敛月用易容的药物改装，若让人看到一个明显不是本地人的女子，恐怕会另起事端。
　　面幕被撩起，风敛月素白洁净的面庞被漆黑的袍子一衬，如新雪如清霜，唯有唇上还带着血色。她蓦然抬起手来抓住了他的袍子，颤抖凄婉的声音里亦挟着霜和雪的清冷：
　　“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西岚城？你为什么要把我掳来这种地方？为什么？！”
　　即使肉-体是如此亲密接近，他们之间却已经绵亘了太多的猜疑、伤害与怨恨。在吃过苦头之后，风敛月原以为自己能够沉住气忍耐，忍耐到最好的时机到来的时候，然而此时此刻，她心中压抑积蓄的哀伤和怨怼却像火山一般喷薄爆发。
　　秦将离面上波澜不兴，只是搂住了她的腰。她气极，用力推搡、挣扎、质问，他依旧默然不答，恍然间她觉得自己身上亦被铁索束缚，无法从他身边挣脱离开。
　　仿佛那些灰烬黑烟飘飞进了眼中，她眼睛里火辣辣的一片，视线模糊，神识飘浮，无端地想起了和他的初次，那时她身上当真很痛，痛得仿佛被生生撕裂，如今痛的是心，痛得仿佛被生生凌迟。
　　昔日撕裂她的人，今日凌迟她的人，都是他。
　　她是当真深爱过他的，倘若从不曾心动，如今亦不会如是心痛。
　　他与她，原来是孽缘，搀在蜜糖里的毒药，香蜜诱人，毒药断肠。

　　【西岚城、毗蓝多帝国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作者有话说

　　【西岚城、毗蓝多帝国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