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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费园[四]

      文湘二十岁生日前一天,是费夫妇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

      这么讽刺,居然还会有个盛大的舞会来庆祝。

      孙长宁一直在澳大利亚游玩,这时候也赶了回来。晒黑了点,瘦了许多,更是年轻不少。和文湘站在一起,简直就像两姐妹。草编的手提包和鞋子,拿出几串石子说是礼物。文清撇撇嘴,文湘却是立刻拿来挂在脖子上。

      文湘瞪妹妹一眼,“你嫌弃什么?”

      文清说:“那落后的地方,石头都有诅咒。”

      母亲打圆场,说:“算了,就你古怪。” 然后就同丈夫商量晚会去了。

      他们结婚二十年,没有争吵,即使有不合意见,大家也都拿出商量公事的态度和学术研讨的精神来解决。费夫人大概是本市最最与丈夫合作的妻子,这种合作不是小国做了大国附庸国的合作,而是两家公司贸易往来的合作。小至晚饭家务,大至抛头露面,夫妻俩都非常配合。对于费孙长宁女士来说,给费则诚做妻子就是一项工作,经营这个家庭是他们的合作项目。而最大的成果,大概是两人齐心合力生了费文清,养大了费文湘。

      从这个角度上看,费夫人也是个厉害的经营者。

      家里就这么凭空多出了十数株腊梅,鹅黄的花儿含苞待放,芳香却已经盈满每一个角落。到了傍晚,下起了鹅毛大雪,天未黑,地上就铺了一层洁白。

      文清趴在温室的窗台上,看庭院昏黄光线下落雪如絮。天冷后她大都在温室看功课,家里成天闹哄哄地忙,只有这绿色植被围绕的地方残留一丝宁静。

      院子里,运输公司的人搬完花草,就见两个人从温暖的大屋里出来,正是一辉和文湘。

      这两人现在是形影不离。一辉进银行不长,却很得文湘赏识,跟进跟出,俨然已经少不了这个人。文清一次去银行找文湘吃午饭,就听听人蒋助理、蒋助理的叫。费园收拾了一间房,专门给在书房加班到深夜的蒋一辉落脚。

      文清的同学来问:“这人是谁,温文儒雅的,你表哥?”

      如今流行管男友叫表哥,也不知同学指的是哪个。

      蒋一辉不再是个小员工,也不再是她的家庭教师了。新来的家教是个老处女式的人物,时不时借机会和费则诚说话下棋,自以为是简爱,想攀上英俊多金的顾主摇身变凤凰,简直不看看费夫人的健康可以活到八十。

      除了蒋一辉,恐怕也无人入得了我们费二小姐的眼。

      外面费文湘亲自清点了花草,在单子上签了字,运输公司的车终于开出了院子。

      大雪纷飞的户外,文湘穿一件绯红色的呢子大衣,蒋一辉则是黑色长风衣,很是醒目。两人伫立风雪中,不知畅谈什么,笑容甚暖,足可以融化冰雪,难怪老不进屋来。又见文湘不知想出了什么主意,对着屋子比画,难得露出点孩子气。蒋一辉只是看着她笑。竟有几分宠溺。然后伸出手,推着她的肩膀进了屋子。态度已经非常亲昵了。

      文清把视线移回课本,题目还是一如既往地生涩难懂,却再无人详细解析标注,无人再会体贴地在她困乏时端上一杯酸梅汁。更无人会坚定地对她说:文清,你写的东西是温暖的,始终有希望在里面的。

      那转瞬即逝的温柔呵,只维持了一个夏天。

      唐忱来电话,大喊道:“我爸不资助我今年的旅行了!”

      文清笑起来:“太子爷也会没钱花?”心想一辉当初旅行,可从未叫家里掏过一分,都是自己挣来的。

      唐忱说:“我以前的钱都是自己打工来的,今年例外而已。我爸不赞成我去那里,发动我妈眼泪攻势。”

      “这大冷天的你想去哪里?”

      “以色列。”

      文清咋舌,“给我带把□□回来吧。”

      “亲爱的,以色列的特产是□□。”

      “那记得刻上:送给我亲爱的美人。”

      “你爸会用枪托敲我的脑袋。”

      “我爸书房的抽屉里有把勃朗宁。”

      “你放假后成天像个幽灵一样在屋子的每个角落晃荡吗?”

      “姓唐的,这是我生活了十六年的家!”怒吼。

      “你该出来多看看,文清,那个家太小,你父姐成日为着剩余价值奔波。”

      文清明显不悦了,维护自家人道:“注意,不要无端抨击别人的生活方式。我父姐是资本家。也是为GNP做贡献的人,你呢?”

      “没人和你说我一直热衷于公益?”

      “啊哈,感情这次你是和平大使,去中东阻止战争。”

      “瞧你这刻薄的嘴巴,从哪里学来的?你姐姐从不对朋友开炮。”唐忱的声音温和里带着点指责。

      文清缓和下来,咕哝道:“我失恋了。”

      那边停了停,说:“人生远不止恋爱一项工作。”

      “别和我说大道理,忱,等我下半年毕业了,带我走吧。”

      “听听!”唐忱叫起来,“刚失恋,就约着男孩子私奔了!”

      文清咯咯笑起来,“就这么说好了,唐忱,第一站先去亚马逊河。”

      “嘿嘿,生日宴会上见。”

      饭后,孙长宁和小女儿去试新衣,费文湘便给父亲叫去了书房。

      费则诚注视了大女儿一会,开口道:“你王叔叔今天和我电话聊了一会儿。”

      文湘挑挑眉毛,“王福海是吧?我算着也该是时候了。”

      “你现在已经找了几个董事了?”

      “爸爸心里有数,我不说。”文湘笑着,抿口咖啡。

      “这王福海当年也是跟着我拼打出来的,现在叫他走,怕是让不少人寒心啊。”

      文湘心里想着:明明也巴不得把这蛀虫捏死,却在自家人面前做人情。嘴里说出来的却是:“皇帝还杀功臣呢,这王福海在帐上动了那么多手脚,不过是让他致仕。”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爸放心,一辉帮我,我有十足把握。”

      费则诚摇摇头,“翅膀刚硬,小心撞得满身是伤。”

      姜还是老的辣。费则诚一早看出长女的锋芒太露,对人心,又读得太少。少年得志,难免骄傲。一不小心,就会做过火。

      文湘这边已经撒着娇挽住了父亲的手臂,说:“我今天和妈商量了半天,觉得是二十周年的纪念日,换个花样可好?我们是炎黄子孙,干吗老抱着香槟瓶子不放?”

      “那要怎么样?”

      “请个戏班子来咯!”

      费则诚骇笑出来:“到那天,我是否要穿得和一个老地主一样,盘子盛上珍珠银子,听到高兴的时候,抓一把往台上撒?”

      “不但如此,连房子都要整修。”文湘站起来比画,“凡是站在院子里可以看到的地方,都给弄得古香古色。礼仪公司来了我再具体说。”

      “听哪一出戏?”

      文湘慧谐一笑,“爸想听什么?”

      “可别是桃园结义。那王福海是后来才爬上来的,当初打天下时,我从不知道他。”

      “你们结婚纪念日,关王福海什么事?”文湘嫣然笑道,然后手一摆,做了一个甩水袖的动作,轻盈优雅,嘴里轻吟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费则诚击掌而笑:“好!就要这游园惊梦!”

      隔天孙长宁带着小女儿去添置新衣服。到了服装店一试,才惊觉女儿这半年来长了不少。个子窜高有十多公分,胸脯渐见丰满。于是急忙添了不少内衣。

      文清跟在母亲身后跑遍各大商场名店,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以前总是抱怨母姐逛街不捎上她,现在才知道其中滋味。简直是酷刑,像机器超负荷运转,比运动会上马拉松更加艰苦,只恨不能坐上运送货物的小车给人推着走。

      孙长宁心里却是觉得自己长时间没关心女儿,急着弥补。直到文清闹着不肯走了,才找个地方坐下来吃点东西。

      二八少女,已经长得有模有样。文清长得像父亲,少了份娇媚,多了股飒爽之气,浓眉大眼,鼻梁挺直,四肢修长,穿着大T恤。若不是照学校规定留着长发,倒更像个清秀男生。尖尖下巴,睫毛长长,像母亲。头发漆黑,一摸,居然十分柔软。

      不由笑了:“都说头发软的人脾气好,我家这丫头,却是像牛一样倔。”

      文清自冰激凌中抬头,奇怪母亲怎么突然和她说这么温情的话。长久以来,母亲似乎看她不顺眼多过顺眼。从功课和生活习惯上百般挑剔,偏偏又是拿问湘做榜样。幸好文清对姐姐很尊敬,虽然有不悦,也一直忍着。

      文清就对姐姐说过:“换在别人家,这两姊妹的关系还讲不清会有多糟。”

      文湘知道妹妹虽然倔强不服管教,却不骄纵,有求知之心。她知道父母有些偏心。

      孙长宁今日心情特别好,自言自语道:“费家有女初成长。”

      “老人家总爱拿孩子来消遣。”

      “去!我才不老。”孙长宁祥怒。

      文清问:“最近文湘忙得好神秘,是不是有什么变动了?”

      孙长宁不由心想小女儿虽然娇憨,却聪敏,却又不想她涉足那繁冗的人和事,只淡淡答:“人事变动而已。”

      “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孙长宁伸出食指点女儿的额头,又笑又恼,“你小丫头懂什么?”

      “我不懂。”文清笑笑,“那个王福海的儿子,长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就是感觉脑子有问题,脸皮后过城墙拐弯,癞蛤蟆吃天鹅肉。真以为他老子是二当家了,也不看看还有唐叔叔呢!”

      孙长宁沉吟片刻,说:“这世界上没有不怀二心的人,知道吗?”

      文清还想说什么,可看到母亲表情严肃,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待到宴会那天,费园已经变了一个样子。老远就可以听到里面戏班子的吹拉弹唱,礼仪公司的服务生统一穿中式对襟夹袄,女服务生还盘起了头发。整个园子都装修了一番,临时架起高高的戏台子,挂起了红灯笼。石头上题上了字。

      文清只觉得这样折腾真够搞笑,“连外廊的柱子都换了,为什么不把大门的牌匾也换一道。”

      “换什么?”文湘忙得大冷天一头汗。

      “还叫什么费园,改大观园好了!”

      “臭丫头!”文湘扬手要打,“告诉你,我是那忙里忙外做大管家的王熙凤,你就是那游手好闲的贾宝玉!”

      孙长宁在屋子里喊:“你们哪个过来帮我看看,这簪子插哪里的好?”

      “文清,去看看。”文湘回头又对服务生训话去了。

      孙长宁是今天主角,穿一件大红的旗袍,外面一件狐皮大衣。皮草不算名贵,重在颜色好看。雪一样的白,只在领口有几根玄色的毛。头发盘着,整个人顿显华贵非常。

      文清忙不迭道:“妈妈真漂亮!像女王。面目又慈善得像观音菩萨,皮肤比我还细滑。”

      “油嘴滑舌,留着将来讨好你公婆才是。”孙长宁笑。

      那支簪子是费则诚送的纪念日的礼物,专门到老式的首饰作坊里打造的。金镶玉,嵌着珍珠,流苏璀璨,是极细小的碎钻。

      “化学老师说,钻和碳,其实是一回事。”

      “你会花上百万来买块碳?”

      “叫爸来帮你插才是。”

      “他和股东在开会。”

      “只知道工作。”

      “还不是为了养家。”

      弄了半天才把簪子插好。

      费则诚刚结束工作,沉着脸走了进来。衣服还没换,脸色苍白,一看就知道刚才有过不愉快。

      他一看小女儿,吓一跳,问:“你这穿的是什么?”

      文清穿西装马裤,显得身段修长,精神熠熠,活脱脱一个俊俏的贵公子。

      “专门为她准备了旗袍,也不知她从那里弄来的这衣服。不伦不类,我们这又不是化装舞会。”孙长宁笑道。

      “我这可是彩衣娱亲!”文清还振振有辞,对父亲扬着笑脸,“怎么样,爸,好看不?一会儿我表演马术给客人看,要记得拍下来哦。”

      费则诚一点都没有给这快乐感染到,黑着脸训话:“这都什么东西,快给我脱了!”

      文清心里一凉,本来计划着逗大人一笑的心情随着父亲这句话降到低谷里。嘟囔着:“我没觉得这衣服不合适啊,还是张记裁缝店做的呢。”

      “你去看你姐姐。她就从来不会瞎干点这种事!”

      费文清一听到这句她从懂事起就熟悉的话,终于烧起怒火:“是,反正她的总是好的。她的看法是最正确的,她喜欢的东西是档次最高的。从小到大,我没有一样如她。我本来就不该出生,是你们计划出错。她是费家的宝,我是费家的草。”

      “你胡说什么?”费则诚也提高了嗓门,“说你你还不听了。快去把衣服换了,你这样让外人看了成何体统?”

      “我这衣服整整齐齐哪里不对了?”文清叫起来,“反正不论我做什么,都是丢费家的脸,你也用不着在衣服上挑我的刺。”

      孙长宁拧了小女儿一把:“你怎么和你爸说话的?”

      “他横竖看我不顺眼,我天天在他耳朵边唱戏都没用!”

      “越大越不知收敛了!”费则诚本来心情就不好,现在更是怒火中烧。“就是平时对你管教少了,你现在才跋扈成这样子。立刻给我把衣服换了!”

      “我不!”叛逆期的孩子,和皮球一样,越打压,越是弹得高。“我又不是三岁娃娃,怎么打扮穿衣是我自己的事!做人儿女也不能这点人身自由都没有了!”

      “你好有理!”

      “不讲道理的分明是你!”

      费则诚脸色煞白,手不自觉摸上左胸。

      孙长宁吓得叫道:“你的心脏!你的心脏!”费则诚有先天的心脏疾病,以前养得好,一直没事。这几年过度劳累,发作频繁。

      文湘和一辉也听到声音跑了过来。文湘往那父女中间一站,对父亲说:“爸,妹妹她不懂事,你别气。”

      文清听了更是气,大吼起来:“你不分青红皂白地说什么呢!是谁把情绪发泄到家人头上的?我不是想逗着你们开心,却给人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是我吃力不讨好,是我杨白劳!”

      费则诚扬手就要打文清,给文湘拦了下来。“爸你千万别气,你心脏不好气不得。都是我不好,我该早让她换衣服的。”

      文清毕竟年纪小,不懂控制情绪,一听文湘这样一说,更是委屈里加愤怒,冷笑一声:“你在这里左哄右劝扇自己耳光,做什么好人?我挨骂还不是因为你!”

      文湘顿时怔住,呆呆看向妹妹。

      文清也发觉自己一时口不择言说错了话,嘴巴张着,满腹内疚却也不知道说什么。

      也就那呆住的瞬间,费则诚的手掌夹着怒火重重扇到文清脸上。啪地一声,脸打歪过去,只觉得一阵麻过后,是火辣辣的疼痛,一直痛到心里,痛得浑身都抽搐起来。

      孙长宁短促地惊叫一声。

      文清踉跄了一步,头晕目眩,房间那么大,找不到个支撑的地方扶一下。母亲,姐姐,都忙着去劝父亲消火,不多看她一眼。

      没有一双手伸过来,没有一个人为她说句话。

      屋子里还有一个人的。是谁?

      一辉!是一辉!他全都看到了。

      文清抬起头,看到蒋一辉就站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犹豫了一下,向自己走过来。

      她微微激动着,等待这人扶她一把。

      “文清,你这么说也太伤你姐姐感情了!”蒋一辉终于开口,清清淡淡一句话,却是像锤子一样把文清体内某样东西击得粉碎。

      “其实这些话,我是没什么立场说的。不过看在我教过你的份上,就当是老师教育学生吧。”蒋一辉继续说,“你长这么大了,该懂事了,知道去体贴家人。费先生工作很辛苦,身体又不好,你做儿女的该多为他想想。”

      “一辉别跟她说了。”文湘也终于有了火气,“让她自己好好想想。平日里把她惯坏了,才会连点起码的对长辈的尊敬都没有!”

      文清死死注视着蒋一辉。他今天穿深蓝中山装,玉树临风,温文儒雅,像是五四时期的青年学生。

      却是像个陌生人。

      她曾以为这个人是最了解她的人,是上天派来体谅她,教她什么是爱的人。也许他们之间没有将来,但他们的知己情谊是不会变的。他可以不爱她,但他应该是最理解她的人。

      文清终于明白为什么爱被称作盲目的愚者。

      一辉在文清的注视下扭头走向文湘,手放她肩膀上,无声地安慰。孙长宁对小女儿说:“过来和你父亲道歉。”

      文清静静站远处,摇摇头。

      “文清!”文湘催道,“别闹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呢。”

      “不。”文清说,“我累了,我上楼休息。”

      费则诚做沙发上,“你爱做什么做什么去,我也不想见你。”

      一辉帮着文湘劝她:“懂事点,没看客人马上就要来了。”

      这无疑是火上浇油,让文清本已经灭下去的火焰突然高窜。怒道:“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对我大放厥词!我告诉你,这是我们费家的事,等你和我姐领了结婚证后再来教训我吧!”

      费则诚拿起一个烟灰缸就向小女儿砸了过去。众人一阵惊叫。

      文清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眉间一痛,后退几步,给阶梯绊住,狠狠跌在地上,左手肘因撑着地,给磕得咔地一声,剧痛。

      她刚刚开口“啊”地叫了一声,就给其他人的叫喊声淹没了。

      人们叫着医生,当然不是为了她。他们全部围到费则诚身边,文湘一个劲喊:“爸,你醒醒!爸你怎么了?”

      费则诚脸色煞白,大汗淋漓,昏迷不醒地倒在沙发上。孙长宁去打急救电话,蒋一辉去开车,文湘找来急救药,却怎么也灌不进父亲嘴里。

      文清呆呆地小声叫了一声:“爸……”

      没人听到,也没人理她。大家都已经忽略了她的存在,他们的全部中心已经放在了费则诚身上。

      文清这时才感觉到额头上有温热的东西流了下来,她用那只完好的手一摸,红红的是血。却不觉得害怕,只是奇怪。随便砸了一下,怎么会出那么多血?

      “爸,姐……血……”她又叫了一声,还是没人听见。

      血渐渐糊住眼睛,她听到屋里屋外一片喧闹,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传来。左手臂痛得头都晕了,她反而出不了声。

      站不起来,很奇怪怎么没人看到她在流血。

      文湘的声音已经带着哭音,不停地说:“爸,你不要吓我啊!”

      一辉在安慰她:“车来了,到医院就没事了。”

      喧闹的声音渐渐小了,车发动起来,迅速远去。

      文清爬起来,扶着沙发坐下。疼痛让她也大汗淋漓,失血则让她头晕目眩。

      忽然听到尖叫:“二小姐,你怎么流了那么多血呀!”

      太好了,终于发现不止一个伤员。

      文清没回答。她累得倒在沙发上,想好好睡上一觉,却又想跟去医院,想看看父亲。没有力气,走不动,怎么办?

      忽然一双大手轻轻托起了她的头,湿毛巾轻轻擦去了脸上的血,洁净的布盖在伤口上。那人把她抱在了怀里。

      “一辉……”她低低呼唤了一声。

      “对不起,我来晚了点。”唐忱的声音沉稳如同大海。“别怕,我马上送你去医院,只是外伤。”

      “痛,左手肘。”

      唐忱检查了一下,“没断,也许是扭伤了。”

      他拿大衣把文清裹住,小心翼翼抱起,大步往外走去。文清把头往他怀里蹭了蹭,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到了医院才知道父亲的病很严重。

      “心肌梗死?”文湘脸色铁青,冷冷道,“必须马上做手术是吧?钱不是问题,我们要最好的医生!你们这里现在最好的医生是谁?”

      文清手脚冰冷,吓得发抖。

      医生说:“刚好本市正在举办一个医学会议,有位专家目前正在本院。”

      “只要能救我父亲的命,任何医生都可以!”文湘语气强硬。

      一名男医生给簇拥着走过来。三、四十岁,面若冠玉,身段修长,气质尤其好,含蓄优雅。

      文清只觉得有些眼熟,身边母姐却已经僵住。

      孙长宁声音惊慌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男子看她片刻,淡淡道:“只是来开会。你们这是怎么了?”

      文湘突然说:“我们换个医生!”

      医生扫了她一眼,“费小姐,PYCA冠状动脉支架手术不是一般的小手术。”

      “那你快准备!”孙长宁立刻说。

      “妈!”文湘跺脚,“又不是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才会动这手术。”

      那男子眼里一抹失望的灰暗,声音还是平静冷淡,“选择医生是病人的权利,但令尊的时间耽搁不得。”然后转身吩咐助手去准备。

      “等等!”文湘拦住男子的去路,“我要你发誓我父亲会没事!”

      文清吃一惊,平时文湘绝对不会如此蛮横霸道。

      男子注视着她,眼睛里一片清宁。他说:“我做不到。”

      “你根本就不清楚我爸的情况就贸然动开刀,怎么行?”

      “我曾为令尊的诊治过。”

      “文湘,别闹了。”孙长宁拉过大女儿,对男子说:“阿敬,我对你放心。一切拜托你了。”

      男子对她点点头,匆匆走开。

      文湘坐下,“妈,你看人不准。”

      “你错了。”孙长宁说,“我唯一看错的,对不起的人,就是他。”

      “你们的故事真混乱。”

      “你只用记住我和你爸都爱你就够了。”

      “我还以为他不会再出现的。”

      “你不应该这样,他是你生父。”

      “他留给我的记忆都不大好。”

      “我还以为你会说没有关于他的记忆呢!”

      “那事实是什么?”

      “事实就是,我是个坏女人。”

      “你爱他吗?”

      “都这么多年了……当初是我和你爸对不起他……”

      “我妒忌他,他在你们心里都占着重要的位子。”

      孙长宁抹了抹眼睛,轻轻说:“但是,只有他是在你父亲一文不名的时候爱上他,只有他是陪着你父亲走过艰辛创业的三年,只有他在多年后还能回来挽救你父亲的生命。”

      “那只是短短三年。”

      “一生往往比不过瞬间。”

      唐忱陪着文清包扎好伤,安抚一阵,把她留在医院。

      他今天学校有活动,到费家的时候费则诚已经被送走。本来想跟着去医院,转念一想,先进屋看看,就看到孤零零血淋淋躺在沙发上的文清。

      当时只觉得一阵窒息。

      父亲打来电话:“我在医院,手术正在进行中。”

      “文清怎么样了?”

      “打了针睡下了。她的伤怎么弄的?女孩子家,眉心留个疤。”

      “费叔叔一时火大,拿烟灰缸砸的。”

      “唉……你费叔叔的脾气啊……”

      “手术危险大吗?”

      “应该还好,主刀医生是权威人士。”说着念了一大串医学院的名字。

      “要我过去吗?”

      “你好好休息,明天还要上课吧。文清我帮你看着。”

      唐忱随便做了点晚饭吃了,翻开书看了半天,一个字也进不了脑子,索性倒在床上发呆。外面在下着雨,他想起来,今天是圣诞节。

      那个小小的倔强好强的孩子,现在不知道在做着什么梦。

      她只是缺乏安全感,需要被人关注而已。

      隐约中梦到小文清满脸的血,站在马厩前哭,说:“讨厌!讨厌你!唐忱最讨厌!”

      却还是伸出手投进他的怀里。

      门铃把他唤醒。一看时间,已经是半夜,应该是父亲从医院回来了。

      一打开门,唐忱就呆住了。

      文清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门外,低着头,垂着手,头发散开,滴着水,长长眼睫毛上水珠不知是雨还是泪。

      就像一只迷路的小狗。

      唐忱叹一口气,一把拉她进怀里,关上门。

      “你就这么从医院跑来的?”

      他帮她脱去外衣和鞋子。文清安静地任他摆布。

      “我去放水,你得洗个澡,不然会感冒。然后再把伤口重新包扎一下,纱布都打湿了。”唐忱唠叨着往浴室走。

      身后忽然一沉,一双手自后搂住自己的腰。那个孩子的脸贴着他的背,啜泣着说:“爸爸要死了……”

      唐忱一震,转过去扣住文清的肩膀:“怎么了?手术失败了?”

      大滴大滴的眼泪自文清眼睛里滚落。唐忱还从未觉得女人的眼泪可以如此悲伤。

      电话突然响起,唐忱扑过去接起来。

      唐学优在那边问:“还没睡吗?”

      “手术怎么样?”唐忱大声问。

      “手术很成功,已经没事了。”

      唐忱缓过一口气,“吓死我了!”

      “文清在你那里吧?”

      “你怎么知道的?”

      “我抽空去看她,发现她不在房里。后来医生就出来了。我想她是不敢听结局才跑走的。”

      “放心,爸。”唐忱说,“我会照顾她,你要文湘和阿姨放心。”

      挂上电话,正对上文清急切的眼睛。唐忱说:“你爸没事了,手术很成功。”

      文清长长呼出一口气,坐在沙发上。

      “去洗澡吧。”唐忱推推她,“晚饭没吃是吗?饿不饿?”

      文清点点头。

      等到她从浴室出来,唐忱已经做好了一碗牛肉面。文清像小猪一样呼噜呼噜地吃了,又喝了杯热牛奶。

      唐忱拿来医药箱给她额头的伤口换药,“怕是要留疤了。不过现在医学技术很好,处理去很容易。”

      文清静了片刻,说:“我错了……”

      唐忱关上药箱,叹口气,把她揽过来抱住。文清温顺地伏在他怀里,轻轻“唉”了一声。

      “在我这里睡一下,好不好?”

      “好。”

      “我明天送你去看你爸爸。”

      “恩。”

      “到时候,是道歉还是哭鼻子,都是你的事,我不会干涉的。”

      “你不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愿意告诉我吗?”

      “我和爸爸吵架了。其实我本来是想讨他开心的。”文清闭上眼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哄他开心那么困难。他不喜欢我。”

      “你是他亲生女儿,他绝对是爱你的。”

      “他脑子里没有什么血缘概念,忱。我记得小时候,姐姐有次把奶油蛋糕中间掏空,放上泥巴。他一切开,哈哈大笑起来。而我只是因为一次把学校发的营养餐里的胡萝卜倒掉,被老师反映到家里,就给他骂了一通浪费,逼着吃了一个星期的胡萝卜。我现在看到胡萝卜就想吐。”

      “他只是对你比较严格。”

      “我不想和他吵的。”文清仰起头,很认真地说,“我也很想做他们期望的人,我尽力了。我是不是很差?”

      “你想太多了。”唐忱把她紧紧抱住,“我的文清,是独一无二的,任何人都不可以代替的。你拥有很多很多文湘没有的东西,你就是你。将来有一天,你会大放光彩,所有人都会发现你的美好。你会有幸福的人生的。”

      文清依偎着他,“唐忱,幸好我还有你。”

      “睡吧。”

      “恩。对了,我想,出去留学。”

      唐忱没有说话。

      “我不该老依赖着家里,我马上就满十六了,我可以独立了。”文清声音小了下去,“我是爸爸的女儿,我会很能干的……读书……”

      唐忱等她睡熟,抱她到床上,为她盖好被子。然后俯下身。注视了许久,在文清的鼻尖上落下轻轻的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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