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沙》短笛劈可乐

2、第二章

　　通过礼堂的侧门，张路嘉匆匆往厂区的后门走去。
　　在等林遥把车开来的时间里，张路嘉点了根烟，恶狠狠地猛吸了口，然后四下环顾，生怕被无孔不入的记者发现。
　　远远开来一辆通体呈淡绿色的小卡，车厢中部喷绘了一只小桔灯，左侧底部喷刷的二维码中印有“小桔灯助学”字样。虽然喷漆的图案细看有些粗糙，但远远看着小车晃悠悠开过来，暖暖的橘色仿佛跟着颠簸动了起来，鲜活生动。
　　林遥先去园区门口的停车场取了车，再开入厂区内部位于地下二层的职工专用停车场，再绕到园区后门货车出发口。加上这辆车特殊的外观，应该是没有记者可以猜到他们苦苦等候的张博士会在这里的。
　　车缓缓停在了面前，张路嘉拉开副驾驶座的门，迅速跳上车。
　　想着危机终于解除，张路嘉舒了口气，扯松了领带，调整了下坐姿。然而因为车厢较为狭小，腿只能略微屈着。
　　林遥看看路况，又看到张路嘉这里已坐定，便准备发车，一边踩离合器一边提醒说，“张总，安全带系一下。”语罢，觉得口气有点僵硬，又微笑着缓和地说，“您可是我这车上坐过身价最高的人了，万一碰坏了可赔不起。”
　　张路嘉什么时候坐过副驾驶座，一般开好后车门直接坐进后座，根本没有什么要系安全带的观念；想到今天是蹭车，就乖乖伸手拉安全带的搭扣，但是车厢偏小的关系，张路嘉左手往右肩这里拉到腰这里就卡住了，想换右手却又伸展不开。刚刚放松下来的呼吸又略微急促，脸上已有一层薄汗。
　　准备发车的张路嘉停下动作，伸手帮忙。为了对准扣锁，身子稍稍靠近后向下，听到“嗒”的一声，终于扣好了。
　　重新启程的时候，林遥问，“张总还是住在老地方吗？新城的滨江别墅？”
　　张路嘉“唔”了一声，林遥便接话，“好了，路呢，我认识又顺道，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车子有点小，您挤挤靠着窗口眯一会儿，这会儿才四点半左右，从这里开到新城走高速半小时就到了。”
　　后半截的话张路嘉像是没听到似的，他带着惊讶问，“顺路？自从你辞职之后就没听说你还在城里，怎么你原来还在B城活动。”
　　“哈，说到这个，”林遥讪笑道，“我后来懒得打工，就用卖了博文股票拿到的钱办了个小小助学项目，跑跑腿打发打发日子。”
　　“也是。”张路嘉顿了顿，“你离开的时候，嗯，可是博文的高光时刻啊。“然后，仿佛陷入自己的回忆，没有再多说话。
　　林遥见张路嘉安静下来，也不搭话，认认真真继续开车。之前开过的路是厂区和经济新区的路，当时政府为了招商引资可是使劲把柏油路修得宽敞开阔，又加上人相对少，路还是很顺滑的。接下来崎岖的山路，也的确是需要集中注意力好好开车的，否则，这座魔幻主义立体结构的城市，对待轻视它的人会回以颜色的。
　　车窗是摇下的，一路两人无语，只有耳边“呼呼”的风声陪伴左右。B城路两旁种植的大多是黄桷树，悬根露爪、古态盎然，有的树枝上结着果实，而有的树却落完了叶子，各自按着自己的时令生活，就好像是这个城市人们性格的映照一般。
　　突然的“咕咕”肚饿声响起，林遥下意识抬眼望了下张路嘉，说到，“张总，赏脸一起吃饭吧。正好下个路口咱们不上高架，拐个弯就是以前常去的那家土菜馆。就是很久没去过了，不知道还在不在。找不到的话，咱就回城里随便吃点。”
　　“说什么赏不赏脸，蹭车的是我，饿肚子的也是我，是应该一起吃一顿。这顿饭必须我来啊。”不知道是不是后视镜里夕阳的反光，张路嘉看起来有一点脸红。
　　说是土菜馆，林遥暗忖，其实也就是农家在山脚自家开的小店，卖的都是些家常菜，凭借时鲜的食材来招揽生意。以前在博文加班晚了，林遥就喜欢来这里吃一顿再回家；又或者赶项目时间紧，大家就一起来，吃好了再回去通宵赶进度。即便是张路嘉，在创业初期全组加班时，也跟着来过几次，对这家店自然是熟悉的。
　　停好车，这时间点来吃饭的人还不多，菜馆的陈设经年未变，两人熟门熟路找了角落靠墙的位子坐下。
　　林遥招手叫来了服务员，刷刷报完菜名后，服务员似乎是和林遥在确认什么。林遥回过头笑着问张路嘉，“张总，既然您请客我就不客气把菜都点好了。嗯，知道您胃不好，我又开车，咱就不喝了吧？”
　　“没事，给我来瓶冰啤酒吧，你开车就算啦。”张路嘉向服务员比划做一。服务员认出张路嘉这位常客，心照不宣地甚至不需要确认啤酒牌子。
　　酒上得快，张路嘉接过酒瓶，摆好杯子，边给自己倒酒边说，“今天没想到能再碰到。我们也算老相识了，随意点，我就不客气先喝起来了。”说着，大喝了口啤酒，眯着眼睛神情甚是享受。
　　张路嘉原本五官就很俊朗，尽管近年来不良的作息习惯使他显得目光浑浊、脸庞浮肿、没有精神劲。但在斜阳余晖的映照下，仿佛时光未曾流逝，又回到了敲钟时的巅峰姿态。
　　在夕阳的魔法下，小小的土菜馆也仿佛被升格般，陈旧的桌椅、老式的摆设显得别有情致。店员的招呼声、客人的谈笑声混杂着，居然从角落里生出了一种平凡生活的美感，那种蒸腾的、热络的生活力。
　　“现在在哪儿办助学项目呢？今天倒是有空来参加博闻的会？”张路嘉“咕嘟”一口喝完，放下酒杯，又给自己满上一杯。
　　“也是巧，我其实是要在周末从市里拉一批课桌去Q县。Q县的助学点建得比较早，课桌什么有些跟不上了。”看到服务员上菜，林遥顿了顿等摆盘结束，就顺带要求上饭，夹了口番茄鸡蛋举在半空，说，“我寻思着时间也赶得上，又不怎么耽误事，就直接赶过来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来见见大家也好的。说实话，坐下后看到你在我边上还吓了跳呢。”最后的话因为在咀嚼的关系，听起来有些费劲。
　　“估计你也猜到了，博闻想做破产重组，为了有新闻热点，又把我召唤回来了。”张路嘉笑道，像是讽刺，但语气却很平静，就好像在陈述一件事实一般。
　　博闻后期和张路嘉的解雇之战闹得满城风雨，情节跌宕起伏，报纸新闻如连续剧般天天追踪报道，双方互相指控对方失责，恶语相向，十分难看。林遥略略惊讶，脸上努力不显示出来，只是禁不住抬了抬一侧的眉毛。
　　“你现在在市里是住哪儿？今天倒是能顺道送我。”张路嘉又抿了一口啤酒，漫不经心地问着。
　　“离开博闻后我有阵子闲着，爸妈整天啰嗦我，我就索性搬出去住了。在北道碑那儿的一个小公寓，离我哥家比较近，他家的阿姨每个月会来我家帮忙打扫一下。我其实也不常住，整日里在几个助学点间瞎窜呢。”果然是非大棚种植，连普普通通的清炒时蔬都鲜脆爽口。林遥把白菜粉丝豆腐煲往张路嘉这里推了推，“别光顾着喝酒说话，多吃一点，现在温度正好。”
　　“这里的味道还真是一直没变。之前看光顾的人不多，总担心会被别人盘下或关掉。”
　　“是啊，还是柴米油盐的生意好做。博闻的事，应该对家里没什么影响吧？”
　　”双胞胎么，你知道的，中学开始就被送出去读书了，偶尔假期回来罢了。现在他们大了也有自己的安排和想法。Grace，额，我太太她也不怎么担心这些，所以还好。”
　　张路嘉的太太，也就是沈睿，出身于世家，醉心于慈善活动，是个神仙般的人物，的确不像是会受这些世俗之事影响的人。更何况，夫妇俩在博闻的股份，早在经营不善问题暴露前就已出手，博闻的破产丑闻其实和他们无关痛痒。林遥暗暗觉得自己问了个挺蠢的问题，果然这几年光顾着教书，连基本的社交问答都生疏了，连忙用公筷夹了土鸡笋汤里的鸡肉给张路嘉。
　　张路嘉道了谢，默默地啃起鸡腿肉。
　　在问话和闲谈中，四菜一汤很快被解决掉了。张路嘉似乎吃得还挺尽兴，想伸手再要一瓶酒，林遥劝道，“别喝了吧。本来你胃就不好，啤酒又胀肚，等下还要坐车回去。我们喝口茶，休息一小会儿就出发吧。”
　　张路嘉本性并不爱酒，即便饭局上喝也常常只是出于礼节。见林遥既然好言相劝，他便顺势听话要了茶喝。这里提供的茶是菜馆老板平日里在山里采集的刺五加果冲泡的，茶汤呈金黄色，喝起来口感柔滑，有一股淡淡的奶香。很对张路嘉的胃口，平时他来这里时也会点上一壶。
　　从土菜馆出来，走回停车点的路上，张路嘉客套地道谢，“今天真是耽误了你不少时间，等下回去一定要好好休息。从这里开到Q县的话，看起来路程近，但路不好走，怎么着也要四、五小时。”
　　“嘿，都说张总是海归博士懂得多，连对城里到贫困县的路都这么熟，我也是服了。”林遥边掏车钥匙，边打趣道。刚刚吃饱的关系，连步伐都很轻松。
　　“我是Q县人。”
　　林遥低着头踢了块路边的小碎石，然后道，“现在看来财经杂志这种严肃媒体也不靠谱啊。当年介绍您是资本新贵的时候可不是这个版本。媒体失职，功课没做足啊，啧啧。”林遥以调笑的口吻将这句话扔给张路嘉。
　　但张路嘉却沉默没有回应。似是惊讶，林遥凑过头去笑着问张路嘉，“差点被你骗了，唬人的吧？拿点证据出来，我去爆给八卦杂志。‘穷苦男儿多奇志张路嘉的隐秘人生’这个标题还是很有噱头的。”
　　张路嘉被逗乐了，说，“真的。Q县土生土长的，要不要明天我跟你一起回去趟人人老家？”
　　“那好，说定了。我本来还愁明天没人帮忙把桌椅什么的一起装运上车。不过，先说好了啊，一路的油费得你出，算你的搭车费啊。”
　　“没问题。”
　　两人上了车，此时太阳已落山，天色却未深，天空晴好无云，是一种近似无限透明的深蓝色。林遥开了两边的窗让凉风微微吹进来，又把音乐打开。婉转的女声爵士乐，如泣如诉，慢慢在车厢里蔓延开，又飘向了远处的余晖。张路嘉因喝了酒，脸色微红，酒足饭饱之后呈现出一种慵懒之姿。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一会儿张路嘉便头靠着安全带睡着了。
　　B城位于山区，又有三条江横穿整个市区，拥有得天独厚的天然景致。经济新区往市中心的高架沿江而建，高架的灯映照在江面上如珍珠般，随着车子在道路的起伏，这些珍珠也仿佛流动了起来。远处望去，不时有如银线般的地铁“山青”号在江面缓缓划过。路灯的起伏和地铁的光韵流动如交响乐一般交织，这段路是林遥最爱兜风的路段，只见他怡然自得，和着小曲，车子在渐渐变浓的夜色里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