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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雏凤声(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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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尚未成名之前,与大多数学戏的女儿一般,整日藏于练功房内,贴身的衣服换了一身又一身。师哥师姐每早起来之前,偶尔看见的身影必是她在练功。
她家贫苦得很,在那个军阀动荡四处不安的时代,她的家庭便是那种最普通的受苦的百姓人家。起初她家里是不同意她学戏的,旧时有云,三教九流,戏子最末。可是这样的情状在她瞧了一眼角儿的风华绝代之后,悄然发生了变化。
父亲母亲拗不过她的脾气,况且家里实在是到了最难的境地,她的父亲拉着她的小手,步伐沉重地走到了戏班子的门前。旧时不同往日,自孙文改换新天,男女之间已无大防许久,戏台上也有了女角儿的声音,如胡碧兰等人,已经成了天津票选出来的四大坤旦。
班主也是个寒门文人,他姓张,老票友喊他笑面张,久而久之,人们都有些忘记了他的真名儿。他叫张亦鸿,小字梦岩,是晚清时期一个标准文人的名字,他的戏班子名唤玉连海,当今成了名角儿的人物,有不少都是在这戏班子里开了蒙扎实了唱念做打样样本事的,因而他和他的戏班子也渐渐成名,与京城内另一叫做顺美意的戏班子齐名。
这文人瞧见一贫穷老农拉着小女儿的手,一霎间便明白了。这又是一个贫寒人家来学艺的。他叫人上了壶雨前龙井,一如旧制。
张亦鸿笑吟吟的请她父亲品茶,自己也端起茶杯,用杯盖撇去茶沫儿,抿了一口,霎时茶香弥漫,令他有一刻的失神,然而他却没闲着,瞧见这老农动作生疏,便当他饮完一口,再做安排。
小小人儿哪会注意得到大人之间的交涉,她眼里只瞧见一个个练功的人,那些身段儿是那么漂亮,老师傅教的唱本是那样美妙,仿佛她一生下来,就是为了唱戏,就是为了扮作戏中人。
这边张亦儒开了口:“您看过戏没有?”
“自是看过,只是……”只是远远的瞧了几分,并不像那些富贵人家,悠悠地品着茶,看了全本的美丽。
“那您应该明白,这梨园行啊,讲究天赋。”他瞧见这小小人儿一直望着学员练功,便轻声唤了她走近前来。天然一股机灵巧劲儿,粉雕玉琢的美人胚子,他一眼就看出来,若经好好教养,将来的戏台子上,又会多了一位声震全国的名角儿。
她父亲内心紧张,不知此番是什么意头,只得盯着地上的印花毯子,金线穿插其中,他们家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的东西。
“——是个好孩子,”听得张亦儒此言,他才安了心,“我愿意将她留下来,您大概是没什么意见的罢。”
他父亲笑了,当时只是觉得这小女儿年仅七岁便找到了自己的路,却没想到这条路上,她在大放异彩。
签了身契,算是正式入了行。
吊小嗓儿,练武戏,定眼神儿,翘兰花指,小碎步……这些基本的东西,过了八年,早已烂熟于心。西皮流水和京胡各式各样的调子陪着她走过这些时间,张亦鸿陪着她,一出戏一个音的纠正,眼泪和笑容交织在时间里,这个小女孩儿,终是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从前她只是唱花旦,给师姐们扮配角儿,张亦鸿摸着下巴想,她是时候也做一回主角儿,登上大舞台了。
“《贵妃醉酒》,能唱么?”
岁月催生了他眼角的纹路,却催不灭他看人的精准劲儿。她生得好面相,鹅蛋小脸,杏眼含情,活脱脱一个贵胄相儿。
“自然是能的,您教了许多次,我倒着唱也能唱得顺畅了。”她没停下身上的功夫,张亦鸿发自真心的笑了。
从艺几十年,人人称他笑面,只是因为这个行业行走社会极为困难,最末流的梨园行,人人可鄙视。他笑,为了生存,如今,却是因为他培养的小牡丹花儿,即将盛开了。
“那便好,你本名儿是叫什么来着……小瑶儿。”他乐意叫她瑶瑶,平常高兴了便叫她娇娇瑶儿,许多年来,就像人们对他本名的淡忘一样,他也忘了她叫什么名儿了。
“李瑶,我叫李瑶。”
“后日你去咱家的剧场唱《醉酒》,我总得给你取个艺名儿……就叫黎笙诉,如何?”
“黎是哪个黎,笙和诉,又是哪两个呢?我总得问仔细了。”
“黎呀,是那个黎明破晓的黎,丝竹笙箫明白吧?就是那个笙,如泣如诉,如慕如歌,这便是我给你寻的好名字。”
“我本想着从前您只叫我唱配角儿,原不曾想您对我这么上心,别的师兄师姐都是自个儿取的名字,到了我这儿竟劳动您了。”
“瞧你说的,拿我打趣儿了倒是。……你也许久未见你的父母家人了,后日,我请他们来罢,且练你的功去,一切由我来打点。”
张亦鸿起了身,边说边往出走,李瑶做了个卧鱼,有些什么东西又模糊了她的视线。张师父是真心待她的,这些年来,无论是她练功伤了身子,还是教老师傅狠狠得训骂了,他都会走到她身边去,教引着她,关心着她,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原来是这个意思,她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