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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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太过静谧，连昭发觉自己是被啾啾鸟鸣唤醒的。
他常常夜宿山里，睡觉是必要的休眠，通常也不会做梦，睡时什么样，睁开眼就什么样。
窗户外头有很亮的光，是秋日特有的晴朗和清爽，全身的伤口在一夜之后似乎更疼了，但那种皮肉生长正在恢复的感觉愈加明显。
连昭抬起一只手臂横在眼睛上，许久才从恍惚里回过神……他并不会做梦，这些是真的。
连昭撑着身子，不可避免扯着伤口，本来不在意，脑子里倏忽出现小神医怒冲冲的神色，少年僵了僵，动作放轻了许多。
右手微微用力，左手捂着胸口，慢慢地坐直了身子。
那个被洛阳民间称为小神医的女孩子，医术竟高明到这样的地步么？能解祁远的毒……也能让他那样破败的，仿佛死在泥土里的身子，一夜就好像真的又活了过来。
在那之前他已经安排好了祁远的去处，甚至换了最干净的衣服决意赴死，虽然那外衫如今已经又脏又破，被小神医扒了扔在地上。
他是怎么样，又活了过来呢？
阮青在厨房里熬粥，一边的小炉子里熬着连昭的药，另一边的罐子里煨着粥。乡下宅子除了米之外几乎没什么可以吃的，她便往粥里加了一点点的白糖，熬到小米粥咕噜噜翻腾着，瓦罐周边一圈白色的印子。
推开门的时候以为连昭应该还睡着，却见少年垂着头坐在床上，上半身被白布缠得严实，渗出一点血迹，阮青有些危险地眯了眯眼，连昭撞上她的视线，不知怎么就不自禁缩了缩身子。
白布上的血迹微微发黑，不算多，已经干涸的样子。
阮青才有些惊喜跑过去。
好得很快啊，连气色都不像昨夜那样苍白了。
“把手给我看看。”
小神医声音温软，没有要发火的迹象，连昭好像松了口气，伸出手。
小姑娘坐到他身边，离的很近，低着头，连昭看见她黑压压的头顶，发上戴着一只青色的玉簪，细细的流苏微微晃着。
温热的手指搭在少年的腕上，阮青仔细诊了半天才松开眉头，虽然心里头还有些疑惑，但怎么都算好事。
内伤仍然是最棘手的部分，短时间除了静养和用药，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连昭的脉搏不像他这个年纪的少年那样有力，处处都是亏损过重的样子，她想应该是某些奇特的训练方法，让少年透支着精力和健康，成为这种特殊的体质，恢复速度快得惊人。不考虑疼痛，也不考虑长久。
她突然又想起她与祁远提及“以后”，小少年扯着唇，努力朝她笑了笑的样子。
昨夜救急用的药凶险，配上连昭这样的体质竟真的有效。
阮青松开连昭的手，站起来挠挠头，连昭就看到那只青色的发簪歪了歪。
“连昭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少年好像被问倒了，皱着眉眨了眨那双黑亮的眼睛，想了一会才不确定似的答了一句：“没有流血。”
阮青叹口气。她当时怎么会觉得这位是高深莫测的大佬呢，怎么看怎么觉得，不是很机智的亚子呢。
她其实就是想问问疼不疼，虽然明知道是疼的。
“我来帮你换药，最近天气还不算太凉，不过你得忍忍，伤口不能沾水。”连昭坐起来也好，帮他换药比昨夜他昏迷时候要容易许多。
伸手解少年背后的布条时连昭比昨夜听话多了，乖乖抬着手臂方便大夫的动作，阮青有些欣慰地想还是自己教导有方呀。
她的动作小心，生怕扯到没愈合的伤口，直到一点一点把那些缠绕的布条连着草药一起揭下来才微微松了口气，低头想夸夸听话的伤患。
这才注意到连昭身子明显有些僵硬，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呼吸轻又短促，一张脸似乎都憋得有点红。
太疼了？阮青狐疑地想，怎么反应跟被蛇盯上的装死老鼠似的。
连昭大侠流血流泪但绝不会怕疼（？），她把这奇怪的想法从脑子里赶出去，皱着眉看少年满身的大小伤痕。
白日里光线充足，那些新新旧旧的伤口一览无余，沾着些青黑色的药渣和没擦干净的血迹与泥土，在粗糙又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少年低着头，胸口随着清浅的呼吸微微起伏。
好近……方才的姿势他好像被小神医环在怀里，她衣服的布料擦过他的手臂，垂下来的头发撩过他的肩膀，带着热气的馨香像要冲到他的脑子里，让连昭仿佛失去了思考的力气。
连昭想起幼时第一次见到被处决的孩子，他惊惶地喘不过气。可这感觉分明是不同的。
心口像被什么烫过，有灼烧一样的感觉，连昭眨了眨眼，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茫然。
阮青就着光把伤口附近的泥土擦掉，把捣碎的草药敷在那些创口处。
连昭左胸几乎有个洞，苍白的皮肉外翻着，深可见骨。
阮青忍不住觉得一阵心酸，那是医者对重伤病患的共情。
但带着这样伤势的少年一脸无谓，安静得像是没法感受己身的疼痛。
捣碎的草药带着药汁触感冰凉，连昭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抬眼望她一眼又低下头。
阮青用干净的白布重新把药细细包好，然后把喷香的粥盛了一碗端来，连昭吸了吸鼻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睛直勾勾望着她的瓷碗。
阮青笑嘻嘻坐到他边上，把瓷碗递过去，连昭散着头发坐着，两只手乖乖垂在身侧。
阮青：？？
怎么昨天坚持要自己吃饭的小朋友现在连碗都不接啦！
但昨天才说过病人不听话的小神医是不会自打脸的，阮青吹一勺粥，喂到连昭嘴里。
少年苍白的唇抿了一口，还没咽下去就抬眼望着她，眼睛亮闪闪。
阮青被萌到，有些疑惑，好笑地眨眨眼。
少年声音青涩，还带着一点点的沙哑，语气却带着点欢快和惊奇，“甜的。”
阮青又给他塞一勺子，“我放了糖呀，你喜欢甜的啊？”
喜欢么？他只略略地想了想就点了点头，他是喜欢的。
一勺子放了糖的粥就能高兴成这样，真好养活。
连昭把一碗粥吃的干干净净，阮青把碗放到一边，摇了摇头。
“我也想把你喂胖，可是你现在身子太弱了，少吃多餐为好”，她不自觉就带了点哄小孩子的语气，“粥都在炉子上热着，我一会再给你吃好不好，全都放了糖哦”。
连昭点了点头。
“我今天要回医馆一趟，尽量快些回来，门会在外头锁好，连昭你在家里等我。”
她见连昭嘴唇抿紧，垂着眼睛不看她，就有些慌，“我保证很快的，等等我好不好呀？”
少年为难地皱了皱眉，半晌才点点头，“你要小心。”
“我会的。”阮青朝他扬起一个笑。
连昭同她以为的也很不一样，她原来只觉得小远是那样柔软的孩子，连昭是真正从刀剑里走出来的，浑身都是戾气，生死淡漠，连自己都并不在意，这样的人是极可怕的。但他其实只是没什么表情，想法也几乎能一眼看穿，单纯又直接，像在世界的边缘站着，没有人拉一把就与世界毫无关联。
他是被当成兵器培养的。
但并不是合格的兵器。
昨夜脏兮兮的马车已经清理干净，阮青在大门外头挂着锁，驱车回城。
医馆里井井有条，没什么疑难杂症的话，徒弟和伙计是完全够照应的。阮青吩咐好自己要外出几日，想了想又给薄玖写了封信送去。
信上说她在城外玩几天，勿需挂念。
写完有点紧张，感觉自己在背着阿玖做什么坏事。
但只是怕阿玖担心，她私心里又觉得救下连昭是她自己的事，这样的风险她不愿意让薄玖牵扯到。
丫鬟很惊喜说前些日子腌好的桂花已经好了，颜色金黄，浸出来的糖汁看上去极为诱人。
阮青把罐子打开，一股子香味扑面而来，又香又甜，刚刚好。
她拿小瓶子装了一瓶封好装到包袱里，然后又从罐子里盛出来一些沏茶，茶水香中带甜，还有润肺、化痰、提神、生津止渴的功效。
几个人捧着杯子舒服到眯着眼。
阮青收拾了些生活用品，又独自拣好新方子用到的的草药，离城之前去了趟市集。
连昭个子很高，只是过于瘦，她给连昭挑了几件式样普通料子柔软的袍子，一点都不打眼那种。临出门时又被挂在二楼的一件月白长袍吸引了注意力……他要是穿这样的衣服，才像这个年纪的漂亮少年呢。
阮青犹豫了一会，将这件长袍也买下收好。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她不是想他应如芝兰玉树，或是清风朗月，她只是心里觉得，连昭笑起来的话，应当非常好看的。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月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