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我见汝亦怜》小蚌冲鸭

3、已向季春

　　从出生起他就一直在惶恐，惶恐成为父亲贾政那般的人，惶恐成为国贼禄蠢中的一员，更惶恐鹤唳华亭的下场，有澄清天下之志却无登车揽辔之勇，他知道自己不是栋梁之才。

　　兄长贾珠死后，就有一种潜在的责任转移到了他身上，贾母溺爱他，母亲宠爱他，丫鬟们陪他嬉戏，整个童年都很快乐，然而没有一人明确的告诉他——你尽可高兴，你一辈子尽可玩乐，不用读书考学，不用去官场挣扎上爬，我们来担责，我们替你兜着。

　　于是他就明白，自己身上有责任，这些庞大的责任不是由宠爱自己的长辈们承担的，而是由自己，她们一直在期许某天他能顶天立地，扛起责任，振兴贾家，不知不觉中快乐的童年也蒙上苦涩的阴影，父亲严厉的背影，他嘲笑科举做官那些蠢人时，很清晰的记得，宝钗不虞的眼神，似鄙夷，似权威，他注意到了，心里骨鲠在喉。

　　宝姐姐，这责任不是你来担，你并无我这般痛苦，你明白什么呢，你又有什么资格呢？

　　普天之下，唯陆机能懂他尔！

　　贾宝玉不快乐，袭人麝月几个解不了他的苦闷，去潇湘馆，黛玉在案上写字，她写簪花小楷亦好，颜柳楷亦好，模仿宝玉的字写来都好，她什么都做得好，某一刻他会真觉得自己是个禄蠢，宝钗黛玉几个若是男儿，想来不比他差的。

　　他不忍心打扰，只见泥金纸上自右往左读来，竟是庾稚恭的《已向帖》：已向季春，感慕兼伤，情不自任，奈何奈何，温和……

　　她写字，他无话可说，两人俱不言语，他如同十多年来第一次开窍，突然惊雷乍到般明白这个人不是因为胡思乱想，伤春悲秋而成日流泪痛苦，过去许多年他不明白，一直不明白，她和他原来俱是一样痛苦，她们每个人都跟他一样痛苦，这份悲戚之意突然间整个大观园都心心相印。

　　他们都是一样的痛苦，然而他的秉性还要柔弱于这些女子许多，比她们还要不能忍耐，比她们更懦弱许多。

　　过去，他在许多个瞬间想要逃离，出逃这个藩篱，出逃这次生命，这一刻，他想带她一起出逃，一起离开大观园。

　　忍耐，我一直在忍耐，忍耐这个懦弱的我无法负责的世界，一直想要逃，这么多年来的忍耐，不是为了将来某天担起这个世界，而是为了总有一天将责任都推卸，不是为了带你一起离开，而是为了你而在此忍耐，因为你在这里，你懂我，我也懂你，就足矣。

　　他怔忡满腹心事，竟然呆呆落下泪来，黛玉这时搁下笔道：“怎么流起眼泪来，谁又招着你了？”

　　爱，此刻想说爱，此刻不能言爱，为着孔孟圣贤，为着儒家，爱不能轻易出口，不能坦率出口，他一旦说出口，又不能对她的生命负责，这算什么？既此，何以谈爱？何配谈爱？谈爱，是对爱的侮辱，是对她的损辱，所以不能轻言，“爱”在这个环境里异常沉重，重到他的家教承受不起。

　　他摇头不答，只另拣些别的来说，回怡红院的时候径直躺下，麝月几个问他话，也是呆呆地一声不发，众人只道是他又犯痴气，几个姑娘一齐外间去薰笼躺下叙家常，只留这位二爷一个人犯痴气，只袭人偶尔进来问他一两声，宝玉一个人躺着，只觉得满心凄惘。痴气，每个人都在这里犯痴气，他一个人满腹心事不作一言，黛玉何尝不是冬日写《已向帖》？这冬日里她却搁着另一幅庾子山的《春赋》？这何尝不是犯痴？

　　池中水影悬胜镜，屋里衣香不如花。

　　她什么时候写的？什么心情写下的？他和别人热闹嬉戏时写下的吗，一字一句，也那么孤独，也那么无人理解？他们这辈子，再聊禅语，再谈谒语，最后还不过只是儒家的人？

作者有话说

　　可以说里面引用的古诗文全部不是我自己看来并且有深刻理解的，全部是我看其他小说得到了。
我这个人几乎没有审美能力，尤其对古诗词，我一直觉得很可惜，不管怎样，我就是没法判断究竟怎样的诗好，怎样的诗句美。《已向帖》是看《鹤唳华亭》得来的，一下子很触动，不知道为什么第一眼看到前四个字“已向季春”就莫名伤感，至于它好不好，我并不知道，但好像非常伤感。庾子山的《春赋》我记得很清楚，N多年前看匪我思存的小说记住的，当时那个场景，突然插了一句这诗，一下子记得很清楚，忘不掉，好不好我不知道，真的无法知道，但是不知为何忘不掉，就是觉得印象深刻，深刻的原因是“庾子山”，这个名字很美。
我真正能感觉到诗句之美的只有两句，一句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林黛玉给香菱讲诗时特意讲过，小学看的时候，记得很清楚，感觉真美，这一句真是好啊，另一句是“留得残荷听雨声”，也是林黛玉说的，就只有这两句，后来不管怎样的诗，我都无法独自体会，独自审美，我压根没有审美能力。
小学跟老师学国画，老师总是说我的画没有意境，不如一起学的某某，只有一个题字好看，我很小就学毛笔，唯独一个题字较旁人端正，听了之后不管怎样，就是无法明白她说的意境是什么，我就是没那个慧根，就是没法理解究竟什么是意境，我觉得该用的方法我都用了，画得很用心很仔细，我不知道她说的所谓的意境是大局观还是审美，以至于一直觉得学国画很痛苦，永远比不上一起学的别人很痛苦，最后初中就没学了。另外学的古筝，老师总是说我没把感情放进去，感情，我真的没法明白怎样把感情自然而然的投入进去，我觉得很痛苦，她让我听完考十级的姐姐后评价一下谈得怎样，我说很厉害，叫我说感情怎样，我没法说，我没法感知出感情，我不知道到底感情流露在哪里，我总觉得我长大就好了，总有一天会懂的，到现在依旧没法理解，没法，真的没法。
可能有些东西，比如天赋，比如审美能力，我就是没有，不管怎么强求我就是没有，只是自己觉得很可惜，我根本没有审美能力，只有写书法的时候，能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把感情全部投入，不管怎么暴躁，写几个字就觉得很平静，就是看书都没有这种功效，对我来说书法不是主要拿来抒发快乐或伤情的东西，高中没法长期练书法，但我一陷入发狂狂躁就会写字，只写几个字都行，那时候觉得真心平静，简直有天人合一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