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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见汝亦怜 ...

  •   我对你简直是不可抑制的着迷。

      那时候天略回暖,宝钗见连绵数日的秋雨有停歇之势,就披了大氅前往潇湘馆内,那时候她们才“孟光接了梁鸿案”不久,进潇湘馆内,无花香果香,更无焚沉香,只一股药香弥漫开来,潇湘馆一年四季银吊子上熬着药,药气萦绕,轻易不培花焚香,若有人送花都要婉拒,生怕搅了自然花香,混了沉香香气。宝钗见黛玉雨日更显羸弱,就道:“怎么下了几天雨,精气神短了好些,我叫人捎给你的燕窝,吃了没有?”

      黛玉听到一笑,下颚线条比她前几日见到更尖拢,更显怯弱不胜,她道:“不碍事,老毛病了,一到雨天便是如此。”她尖拢的下巴,微微上抿的唇线,眉目近在眼前,却又模糊如远山淡暮,那病白的一张脸如笼仙瑕云雾,却叫宝钗看了心里不大舒服,她十四岁就来到贾府,早已了解习惯林黛玉秉性柔弱,身体不足,她那怯弱之症,好像早已深入人心,但宝钗现在心里微妙异样,她看到对方如此憔悴之态,心里微妙疼痛。

      她以前原没有这么注意她——或者,如此注意她的形貌。

      宝钗初进贾府时,遍观群相,没有她特别注目的人,只一黛玉,从容貌来说的确引她注意,比迎春、探春、惜春来说,黛玉的确美得多,她格外有一分注意。那时候宝钗性格比之同龄女孩更圆滑玲珑,行为豁达,随分从时,没有逾矩之举,因此下人更爱同她顽耍,而黛玉性格更孤僻冷清,不得下人之心。宝钗那时存着微妙的竞争之心,同年龄,同样是美人,同样才华在贾府并称双峰,又不算很亲近,暗自还是会有一些较劲,也只愿意同她较劲。

      迎春懦弱,探春强韧,惜春小而孤僻,湘云心性稚嫩天真,还没真正成长起来,那么一群姑娘,没有她的假想敌,都年幼稚嫩,才华不比她,那时候黛玉美而出尘,写诗不逊于她,宝钗虽端方而冷淡,但内心很深的地方还是有微小的比较的意愿——只有这个人会是我的精神对手。其实她内心对黛玉存在更复杂的感情,那时候小红坠儿密谈,她金蝉脱壳嫁祸给黛玉,那瞬间反应之快,不止是欣赏,或许还混杂了嫉妒。

      “瘦了许多,平日看书别劳了神,多休息养养精气神。”宝钗看她近年来病症不减,反比往日重些,也是觉得实在无计可施,黛玉一到春分秋分必犯旧疾,何况今年又多陪贾母游玩两次,更劳了神,一病缠绵,吃太医开的药也不见好,就这样拖着也没什么起色。

      黛玉听了,抿唇一笑道:“知道。说了多少遍。”

      宝钗又一点头:“眼下先吃着燕窝,完了再给你送来,你那药人参肉桂火气太重,不益补身。有什么委屈难处,便同我说。”其实黛玉无甚委屈难处,贾母对她算是百般宠爱,不逊于对待宝玉,贾母日常拿自己小库存给她,至少银钱不缺,手头比其他姐妹更为宽裕,她赏老妈子都是几吊的赏,没有概念,吃穿用住无什么不便。

      “难得你多情如此。”黛玉默默道,“素日以为你藏私,不知你是个好的,怪我多心,你劝我别看那些杂书,关心我药理的话,竟是大感激你,这样细致入理,宝玉都比不得。”

      宝钗听到“宝玉”,微愣,又笑道:“他平日没个正形,说些歪理,不可全听他的,倒误了你的身体。”但宝玉对黛玉那一片至真至纯的情感和示意,又要比她这混杂欣赏、恋爱与嫉妒的扭曲情感,要纯粹得多。

      府里有不少赞宝钗的,王夫人也有轻微的将她嫁给宝玉的意思,现在年轻,还不明显,但宝钗扪心自问,她对宝玉并无爱慕,也不厌恶,几乎是没什么感觉。宝玉除了没有寻常的进取心,太幼稚之外,可称好人,国贼禄蠢横行的世道,他强烈排斥,但态度很幼稚,他生在优越的环境,未见过真正的黑暗污浊,这种决绝的反对,也就意味着对功名的不屑,“于国于家无望”,于欲忠欲孝和不忠不孝之间矛盾徘徊,这种人,她完全理解,但看不起。

      宝钗完全理解宝玉的困境,也知世道官场残忍,完全理解他逃避的理由——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但她理解并不代表认同,她内心深处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是鸿鹄之志,既然身为男儿就应背负起家族,再艰苦也应去科举做官,而非视功名如粪土,宝玉的乖谬反叛,是她所不齿,但除此之外,宝玉的人格与温柔包容,完全是好人。他为形势所迫的懦弱逃避,她可以怜悯,可以无感,唯独无法欣赏。他反叛的姿态,实在是太幼稚了。

      黛玉听她念宝玉,道:“虽没个正形,但一片心是好的。”

      宝钗不再提宝玉,见她床边小椅子上合着一本书,就笑着拿过来:“我倒要看看你在看什么书,若我逮到,又要罚你。”知她不会再犯,但还是习惯性打趣。

      黛玉笑道:“不敢再看杂书的,有你训导,哪敢再看呢?”

      宝钗翻开有竹叶夹着的那页,是《世说新语》贤媛篇,调侃道:“要学着贤德了吗?还未嫁人,这么心急?”

      黛玉道:“好你个没正形的,再胡说我要赶你。”

      宝钗一看那页,竟是讲南康公主和李势妹妹的故事:

      “桓宣武平蜀,以李势妹为妾,甚有宠,常着斋后。主始不知,既闻,与数十婢拔白刃袭之。正值李梳头,发委藉地,肤色玉曜,不为动容,徐曰:“国破家亡,无心至此,今日若能见杀,乃是本怀。”主惭而退。”

      这是《贤媛》,讲的却是亡国公主李势妹妹被驸马恒温金屋藏娇,南康公主前来捉奸,却被李美人的美丽和不凡气度打动,惭愧而退。亡国公主成了妾室,被记在《贤媛》里。

      但宝钗记得更清楚的是记载略不同的《妒记》,身为正室的南康公主却被记载在《妒记》里,讲的是:

      “温平蜀,以李势女为妾,郡主凶妒,不即知之。后知,乃拔刃往李所,因欲斫之。见李在窗梳头,姿貌端丽,徐徐结发,敛手向主,神色闲正,辞甚凄惋。主于是掷刀前抱之,曰:“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遂善之。”

      讲的是南康公主对李美人的“我见犹怜”,随后对李美人极好,宝钗大为感慨,女人何苦为难女人,这种惺惺相惜和欣赏才是正确的相处方式,孟光接了梁鸿案,大抵便是如此,那时候看这一篇,真有恍然大悟之感。

      南康公主对李美人是欣赏吗?是爱怜吗?或许还有她不清楚的情感?

      宝钗抬起脸,黛玉坐在榻上对她盈盈一笑,长发只挽简单髻鬟,雪白肌肤如同白玉无暇,她想——“发委藉地,肤色玉曜”,就是形容这样,南康公主见到李美人,如何不怦然心动?如何不弃刃而拥抱之?

      那一瞬间几乎是情不自禁,她喃喃念道:

      “颦颦,我见汝亦怜,何况旁人?”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我见汝亦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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