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歌》铭欢

4、回首蓦然问前缘

　　门没有开。
　　紫夜站了一会儿，想一想，绕着粉白的围墙，向后府走去。
　　远远一扇小小的角门，走近一推，却上了锁，纹丝不动。
　　她忽然听见有说话声，悄悄循着声音看去，却是两个小厮模样的少年，样子倒还清秀，正想着法子要翻进墙去。一个踩着另一个的肩膀，口中小声抱怨道：“真是的，谁没事找事把小门关了！”
　　紫夜忍不住“噗哧”一笑：这分明是女孩儿声气！
　　“我的好小姐，你快点行不行？一会儿让他们看见，又是一顿好骂！”下面那个皱着眉头催着。
　　“二师哥你自己上的来？”上边的好不容易翻上墙顶，扒着房檐问。
　　“你还管我！你赶快下去！”直吼得上面那人气鼓鼓跳下墙去。虽然嘴硬，这一位自己在外面却有些犯愁，看来翻过这高墙也不容易。紫夜却轻轻冷笑一声，难道这便是秦府的人？
　　谁知这少年眼尖，早瞧见她地上的影子，冷不防闪在眼前，一愣，上下打量她一番，“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紫夜反问道：“你——是秦府的人？”
　　“怎么？”少年脸上有些不快，“你找谁？”
　　却听院内传来刚才女孩儿尴尬的声音，叫道：“大师兄。”
　　少年一惊，坏了。
　　只听一个沉静的仿佛被翠竹的青绿浸泡过的声音道：“晓月，怎么又弄成这个样子？你二师兄在外面？”
　　“嗯，”小声答应了一声，晓月换了讨好的声音，“好师兄，你饶我这遭吧，别给姥姥说行不？”
　　紫夜却不理这茬，少年说话的声气让她很不舒服，干脆转身便走。
　　“诶？你怎么走了？”少年回过神，喊出声来。
　　“小山，谁在外面？”院内声音又道。
　　“师兄，先放我进去！”
　　“你自己解决。”
　　少年翻个白眼，一副“早知道就这句话”的样子。紫夜在一旁又是一笑，那少年有些恼：“有什么好笑的！”忽然灵机一动，不知从哪儿抽出一只水青色长棍，运足力气向地上一撑，趁着劲终于跳过墙去。

　　片刻，那声音道：“请姑娘稍候片刻，我去开门。”
　　紫夜声音里带点笑意：“不用了，我也从这儿进得了。”于是轻轻一跃，落在几人面前。刚才那少年一怔，脸上微微发红。
　　被称作大师兄的竟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只是比刚才那位稳重的多，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气，眼神中却掩不住一丝隐隐的忧郁。他衣著青衫，手中握一只黛色的洞箫，箫上系着一条月白色长长的飘带，似乎是被箫中音符撩拨着似的微微颤动。
　　少年走上前来，不经意地看见了她紫色的眼眸，似乎吃了一惊，眼神迷茫起来，好像在回忆着遥远的往事。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常态：“请问姑娘有何贵干？”
　　心中，却不免有个声音悄悄地问：“是她……？真的……是她？”
　　紫夜见了那少年，也觉得好生奇怪，似乎在哪里见过似的。却暗自摇摇头，心里笑一下，怎么会呢？！
　　刚要答话，只听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你们两个，过去把她给我关起来！”
　　四人皆是一惊，晓月转身就跑。
　　两个面无表情的少年，却向紫夜逼去。
　　“姥姥，这是做什么？”依然是平静的不带一点波澜的语气，却无端的有种威严。
　　“吓，这小妖女想杀了你们师父，你们不知道？！”
　　三个人眼光全转向了紫夜。“怎么可能？”晓月止住脚步瞪大了眼睛，“小姐姐，我爹怎么了？”
　　“晓月！这没你的事！说了你多少遍了，还整天溜出去胡闹！再让我撞见看我怎么收拾你！”老妇又喝道，小女孩委屈地撅着嘴，却也不敢再言语。
　　“没见到他之前，不要出手！”师父的声音回响在耳畔。紫夜垂下眼睛，任凭他们摆弄着，没有挣扎。一阵风吹过，那支洞箫上的飘带兀自颤动着。
　　春日午时的阳光，透过云层细细碎碎洒了一地。

　　没有人看到，一只鸽子缓缓收起墨绿色的羽翼，悄无声息地降落在后院，朝着向它走来的女子伸出粉色的脚爪。

　　夜静，风寒。
　　有冷冷月光，透过高墙上唯一一扇小窗射进来。
　　月华如霜，冷绝，凄绝。
　　地上横列着窗棂的影子，明，暗，明，暗……
　　紫夜蜷在墙角，无声无息地看地面上奇异的图形。她觉得有点冷，有种从心底漫上来的阴阴凉气，随血脉直侵五脏六腑全身上下。
　　自己好傻，她忽然无奈地一笑。难道那人会老老实实等在那里让你去杀么？就算见了他，又能怎么样？自己一个小女子，能在大庭广众光天化日之下怎么样呢？现在，又该如何脱身？
　　还有师父……她是知道会这样的对不对？她，又是为了什么？
　　紫夜觉得好倦了，真想就这么睡过去，什么也不要知道算了。可是这些纷纷纭纭的思绪，却一直纠缠左右，不离不休。

　　可是，那是什么？竟忽然让心底微微发颤？
　　紫夜直起身子，凝神倾听。
　　一阵断断续续的箫声，穿云度月，迢递而来。
　　箫声沉咽，又盘曲回旋，环绕耳侧，似乘着夜风，上扬，下行，渗透在空中飘浮的月光里，一直进入灵魂的最深处。本不是什么复杂的曲子，但那些音符中的深深回忆与那么多的欲说还休，直叫人泫然——欲泣。
　　紫夜在心里勾画那个吹箫少年的样子：剑眉斜插入发际，眼神澄澈明净，只是眉间有抹不掉的浅浅忧郁。他足下闲苔寒瘦，他身后幽篁洒风，他手中洞箫上系着月白色的带子，夜色中一如银蝶翩然起舞……
　　箫声渐近。
　　只是——这曲子——为什么这么熟悉？是什么时候、什么人吹过？为什么那些琴谱里，从来没有过这一首？
　　这是什么曲子？

　　“你吹的什么曲子？”两岁的小紫夜托着腮帮，眯着眼睛问手持一只短箫的少年。
　　六岁的洛筱手里的箫几乎和他一样高。他回头看着面前女孩玲珑的面孔，笑了：“这是《忆王孙》，师父教的。”
　　“你再吹一遍我听听？”
　　“你想听？”洛筱想了想，“那你先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干什么呀？”紫夜不明白。
　　“因为你的眼睛是紫色的啊，我从来没见过……”
　　“那——你看好了。”小紫夜无可奈何地让他靠过来，清亮的眸子正撞上他深黑的瞳孔，“真的不一样啊，洛筱的眼睛是黑色的……”
　　微微飘起的发梢搔到了洛筱的鼻子，他忙不迭地收回脑袋，心里有点慌慌的。却又故作严肃，板着脸说：“不许叫洛筱，该叫哥哥。”
　　紫夜小嘴一撇：“你该吹给我听了。”
　　少年微微闭上墨色双瞳，手指按过短箫上的孔洞，一只《忆王孙》便飘飘悠悠地从指间传出。紫夜听着听着，忽地皱了眉头： “怎么不一样呢？”
　　“什么不一样？”
　　“和娘弹的不一样啊！娘弹琴的时候，也弹这曲子，可就是不告诉我叫什么。刚才，我也是听着像才问你……可你吹的一点都不一样……”
　　洛筱停了箫，有点不知所措。
　　“娘！”紫夜忽然伸出双臂，摇摇摆摆地向院门走去。
　　一点雪光从院门口闪过，瞬间一个女子出现在眼前，如瀑般长发垂至腰间，额际垂下一片浅浅的玉樱花瓣。她俯下身，放下怀里的小紫夜，微微一笑，问着持箫的少年：“你就是洛筱？”
　　洛筱简直要呆住了。虽然师娘已算是天下容华无双，可面前这人——似乎她根本不应该生在这尘世当中，而应该坐在白云上边，静静地听风吟，听鸟语，或栖在雪山之巅，在月光之下抚一张七弦琴，轻轻吟唱来自远古的歌谣……
　　洛筱半晌没回过神来。到是紫夜，仰着小脸儿，半是认真半是撒娇地拽着母亲的衣袖：“娘！我知道那曲子叫什么了！是《忆王孙》，对不对？可是洛筱吹的和娘弹的不一样呢！”
　　洛筱似乎看见那女子眼底浮起一层涟漪，但定睛时却分明没有变化，自己难道看花了眼？
　　“是你师父教你的？”
　　他忙点点头。
　　然后他看到眼前的女子面上浮起一层奇异的光华，一瞬间，所有的春花都失了颜色。忽然他才明白，她在笑！虽然依旧是那浅浅的笑意，但就是那笑——那笑！是跋涉了千山万水的游子远远望见故乡的倦意里的欣慰，是浅浅清流涤却一身世尘的畅然，像是终于拨开云雾站在了山巅，像是洞悉了一切、已毫无牵挂却又分明有着无限的眷恋……那笑，让人怦然心动，也让人隐隐心痛。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抹浅笑，虽然，他不懂。
　　“还好……他还记得……”她喃喃自语，不说给谁听，也没想谁会听到。
　　“借我一下，好吗？”她指着洛筱手中的短箫。
　　他愣了一下，急忙递出去。
　　然后他听到了世上最无法想象的乐声。不过是一只短短的忆王孙而已，她却让他看到漫天的蒿草，无际的原野，苍茫的天宇，还有哀鸣的孤雁，漫卷的云涛，冷冷的风诉说着千年的凄怨，一弯纤月在天际散着泠白的光……
　　他还看到满院落红飞舞，点点残香盘旋在一身雪衣周围，久久不曾落下……
　　等他发现箫声已逝，竹箫已回到自己手中，院中早不见了那女子的身影。身边女孩脸上，隐隐有种和母亲极为相似的神情。
　　他握紧手中竹箫，琅声道：“我以后，一定要吹得和你娘一样好！”
　　女孩眨眨眼睛：“那洛筱你练好了，一定要再吹给我听呦！”说话的时候，盈盈笑靥如花。

　　仿佛只是短短一瞬，但亦是咫尺天涯。
　　对于洛筱来说，这些似乎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境，或许只会在有月亮的夏夜潜入清梦。然而醒来后，只有月光细细碎碎洒在虫子们的吟唱里，一切烟消云散。可是今天，一扇门打开，那女子和那女孩的笑，又一次清清楚楚浮现在眼前。
　　“忆——王——孙？”他听见她的声音，隔了小窗传来。
　　“真的——是你？”箫声暂歇。
　　“你——是谁？”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窗外，那少年究竟是谁？紫夜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
　　“我还以为你记得，”窗外少年声音中有淡淡的失望，“你叫紫夜，对吗？你还记得《忆王孙》，却不记得洛筱了……”
　　“洛……筱……？你叫洛筱？我……见过你？”
　　她叫着他的名字，那么熟悉的声音，却又那么陌生。他还记得那一天，他兴冲冲地去找她，只发现人去楼空，庭寂鸟静，从此再未相见，让他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迷梦。如今，在一切几乎都要被遗忘的时候，她倏然闯入视线，如离别时一样毫无预兆，而中间，是十年的空白。他以为，他还能续上幼时的梦境，却忘记了当时的她，那么小，怎么可能还会有这些印象？早知道，还不如不去提它。他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转身想要离开。
　　“洛筱……”紫夜轻声念着这名字，陌生的，亦是熟悉的，她不知道这名字曾经被怎样的唇齿呢喃过，只是隐隐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喜悦，让她忍不住念了又念。
　　“洛筱……你别走……”听见他离去的声音，不经意间便说了出来。
　　还是那样固执地只叫他名字啊，他不忍心就这样离去，略一沉吟，一只曲子又悠悠响起。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紫夜随箫声轻吟，末了浅叹一声：“你究竟怨些什么啊？”
　　一声问，让他怦然心动。
　　一直以为，没有人会懂，一直以为根本不会有人注意，不会有人知道沉静如潭水的外表下是一颗怎样的心，不会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在深夜仰望星辰，仰望明月，那些个万窍含风的永夜里，他的竹箫中又有怎样的音符穿进穿出……
　　但终于，他只是说：“有人答应要听我吹箫，现在却一点也不记得了，你说我该不该怨她？”
　　紫夜一怔，随即笑道：“我一直在听啊。”
　　他略一回首：“是吗？”
　　紫夜不言语了。许久，才试探着问：“洛筱，你能……放我出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