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歌》铭欢

2、小楼夜雪轻扣梦

　　景和十二年。

　　外面又下雪了啊。九岁的紫夜躺在床上悠悠地想。她听见窗外，一片雪花落在另一片雪花上，一如环佩和鸣。
　　“醒了，就起来吧。”清冷的声音让紫夜周身一颤。师父？她赶忙跳下床，抽出一根淡紫色的飘带绾住似乎随时都会飘起来的长发，衬的紫水晶似的眼睛闪闪发亮。
　　朔风夹着雪花迎面扑来，一身白衣的女子仿佛融化在雪里。“师父。”紫夜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她点点头，转身奔入雪中。
　　紫夜眨眨眼，抖掉睫毛上的雪花，赶紧跟上，暗想师父的轻功怎么会这么好，轻柔似一片雪白的羽毛，连落地的声音都没有，只有白色衣袂卷起的雪花互相碰撞，发出清雅的韵音。只是，一想起师父，紫夜便不由得叹了口气，她从来都摸不透师父的脾气，师父高兴时会很好看地笑，会轻轻地叫她夜儿；但不知何时师父的脸色就会阴沉下来，会狠狠地瞪她，骂她，逼她练功。这些时候，她总会悄悄地躲在高墙的一角，呆呆地望着天空洒下的雪粉出神。
　　只顾想着，紫夜没看见师父已经停了下来。待她发现那韵音消失时，已经跑出去老远，只好“吱——”一声刹住，干净的地上划出一道雪痕，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师父在后面扁扁嘴——这表示她很不满意。紫夜只好回去，小心地不带起一点雪末，然后轻轻落下，垂了头，准备挨骂。
　　“走路的时候不要胡思乱想。”师父撇下一句话，向一片黑色松林走去。当她气喘吁吁地赶上时，心中不由一惊：几十株奇形怪状的枯树，树干上点着大大小小的黑点，看上去有些诡异。紫夜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师父，只见她掏出一包银针，细细的针尖流淌着若隐若现的寒意。师父足尖点地，突然有许多雪花从足下涌起，然后是尖锐的破空之声，声音未逝她已然落地，雪白的裙边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去看看。”紫夜惊奇的发现，每个黑点的中心都插着一只银针，针尖顶着一片六角形的雪花。
　　“自己练。”师父指着最大的一个黑点说，“一个时辰后我来找你。如果有人来就躲起来，还有，不许偷懒。”然后白色的衣角飘然而去。
　　紫夜费力地将银针一只只拔下来，然后试着投过去……

　　“这些树上的黑点，位置和人身上的穴位是一样的。但是不到危急时刻不要用它，这样的手段实在是暗了一点。不过，你也不知道外面人心有多么险恶……”三个月后，师父对着已经能收发自如的紫夜叹道，紫夜定定地看着师父，正要说话，忽听她问道：“别人对你用暗器，你躲得开么？”
　　紫夜摇头，她不知道。只听铮铮两声，本能地跃起，可没想到有什么东西打中了小腿，“啊”了半声跌落下来。
　　“反应不慢，但要看准了再躲。躲不开的话就用你的鞭子挡住，或者迎头还他一个也成，起来。”
　　紫夜掀起裤脚，却什么都没发现，只觉得凉凉的，湿湿的。“不用找了，不过是这个。”师父弯腰捏起一团雪，摊开手时，掌中只滚动着几颗晶亮的水珠。然后她眯了眯眼，甩手出去，一棵树后的野鸡应声而倒。
　　“拿去给婆婆吧。”

　　一进院门，紫夜便抢先奔进厨房。小厨房里，炉火正热烘烘地烧着，映得墙壁上一明一暗，暖暖的红色。紫夜像只小猫似的微眯了眼。孙婆婆正坐在一只小凳上拣菜。她轻蹭过去，一手揽住婆婆的脖子，一手藏在背后：“婆婆，你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我的小夜儿又带来什么了？”孙婆婆转过身来，嵌满皱纹的脸上有温暖的笑容。
　　“你看！”紫夜嘴角勾起一丝浅浅的笑，眼睛弯成两道好看的紫色月牙。
　　“呦，乖夜儿，你捉的？”
　　“不是——”紫夜小嘴一撅，“师父打的。——我早就听见它在树后边转悠，我也能打中呢！”
　　“恩？“师父的白衣突然出现在门口。
　　紫夜赶紧转到孙婆婆身后，眼珠滴溜溜盯着师父，小舌头一吐，师父禁不住也笑了，于是一转身，消失在院中。
　　“你呀！”孙婆婆伸出一根手指点着紫夜的前额，半疼半怜的。

　　空中又飞起了雪花。这一次师父把紫夜带到了一处平坦的空地上。师父的长鞭在雪中舞动起来。千万道银白色的光穿梭于飞舞的雪花间，发出铮铮的破空之声。紫夜不知为何平生第一次感到恐惧，只是呆呆地看着师父，眼波不再流转，不再灵动，紫色瞳孔中只是充满了白色的划痕。
　　虽然师父从最简单的招式开始教起，紫夜只感觉手中的长鞭像一条滑腻的蛇，怎么也不听使唤。好几次长鞭甚至脱手，落在远远的雪地里。她不敢抬头，但感觉到师父厌烦的眼神正聚焦在她身上。她低低地说了句：“对不起。”赶忙跑去拣起长鞭，重新练起。可是她觉得手臂很沉，仿佛有一面墙而不是空气挡住了她。眼睛被风刺得很痛。一不留神，长鞭“啪”的一下抽在手臂上，雪白的皮肤上赫然一道血痕。
　　“你没有用心！”师父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就在这儿练，什么时候练好了再回去！”
　　紫夜望着师父远去的背影，跌坐在地上。两行清泪随着腮边滑下，滴落在刚落下的雪花上。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样没用。可她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她只是控制不了那条软软的鞭子。要是——要是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就好了。
　　手被硌了一下。她抓起雪中的东西，是一根长长的树枝。紫夜眼睛忽然一亮，站起身，右手握住树枝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她发现这个动作好简单，只须一遍她就完全明白了。当然，不是用鞭子。
　　她怔怔地站住了。许久，叹了口气，放下树枝，又拾起地上的长鞭。

　　夜色已经很深。紧闭的院门上终于响起了疲倦的敲门声。白发上已经落了一层雪粉的孙婆婆赶快开了门。紫夜抬起腿，却被门槛绊了一下，软软地倒在婆婆怀里。

　　“冰蕊！你怎么敢——？这么冷的天，让她一个人在外面，你看累成这样。她爹再怎么样，孩子总没错吧！万一……万一……你怎么办？！”外隐隐传来孙婆婆的声音。半晌，仿佛是师父，黯然地答到：“难道我有错吗？难道我想这样？！我的苦，又有谁知道？！又有谁问过？！”……
　　朦胧中的紫夜也听不清她们又说了什么，只是觉得身上暖和了很多。于是一转身，又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师父！”紫夜睁开眼，发现师父正坐在床边，于是“腾”地坐了起来，没想到眼前一黑。只觉得师父轻轻扶她躺下，又帮她盖好被子。
　　“今天不练功了，先好好休息休息。”
　　紫夜心头一颤，师父有多久没这样对她说话了？几天？几个月？还是一年？
　　紫夜缓缓睁开眼睛，很认真地盯着师父：“师父，有没有什么像树枝一样的东西？我用树枝比用鞭子练的快的多呢！”
　　师父猛地直起身子，盯着她的瞳孔，许久。然后一句话不说，转身离开了。可是紫夜清楚地听见她的一声长叹，穿过小屋中阳光下飞舞的尘埃。
　　孙婆婆从旁边慢慢走过来，坐在小床边，抚着紫夜的长发：“以后可不要这样说了，好好练你的鞭法吧。你师父的功夫厉害着呢。啊？”
　　“可我——”紫夜眼神渐渐黯淡，终于什么都没再说，阖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