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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落难哥儿 ...

  •   炎炎夏日,蝉鸣噪耳。
      官道上,一匹老马气喘吁吁地拉着一车货物“咕隆咕隆”地缓慢前行,车辕上坐着年过半百的老车夫戴着遮阳的斗笠,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鞭子赶路。
      坐在后面车板上的霍清淮两腿悬空,背靠货箱,一张小脸此时正泛着异常的红晕,双眼紧闭而身上冷汗不止。
      这是他从家中逃出来的第十七天。
      自从父亲病逝后,霍家便一日过得不如一日,同父异母的大哥不但嗜赌成性散尽家财,甚至意欲将他许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冲喜!
      尽管霍清淮心中对此愤懑不平,却因为自己这个哥儿的身份而感到无能为力,趁着婚事尚未商榷,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
      这半个月以来,他省吃俭用日夜兼程,终于到了狮岭地带。
      可惜一口气还没松出去,麻烦便接踵而至——他病了。
      几日前霍清淮就时常感到头晕脑胀,隐约有点上吐下泻的症状,只不过担忧大哥发现自己逃跑了之后会着人追来,所以一直仅凭半口气硬撑着。
      如今他感知到自己足够安全,连日来被那些在路途上所吃到的过去从未吃过的苦,以及一直以来因为担惊受怕而不思茶饭所折腾的身子,终究在这时捱到了极限。
      明明头顶上烈日炎炎,霍清淮却觉得冷,腹部也因为马车摇来摇去而十分难受,一口浊气堵在鼻腔中却呼不出去。
      他张着两瓣干燥皲裂的嘴唇艰难地呼吸着,脆弱得仿佛下一刻便会因为窒息而死去。
      正浑浑噩噩间,马车行到一处崎岖不平的泥洼坑处,直颠得他整个人都抛上抛下,霍清淮顾不上伸手去扶木箱子,而是紧紧地捂住嘴巴,怕自己一张嘴就会吐出来。
      这时老车夫向前方探看了几眼路况,打算绕开这一片泥洼坑,他攥紧缰绳又挥了几鞭子,抽得那匹老马生生调转了一个方向,前进途中,结实的车轱辘一下子磕在垫在洼坑中的大石头上,发出一记响亮的声音——
      “砰”!
      霍清淮被这一下撞击颠得直接从车上掉了下来,四肢趴伏着在半湿不干的黄泥地上,还来不及惊呼,下一刻就被这浓郁的泥腥味儿熏得吐了出来。
      就在霍清淮把中午的饭食全吐个精光,连黄胆水似乎也一并呕尽了的时候,已上年纪有点耳背的老车夫根本没有注意到后面发生的情况,还在不停地拉拽着缰绳试图驶出这一片烂泥地。
      于是,随着铿锵有力的一声声“驾”“驾”,马车很快就驶远了。
      霍清淮此刻根本顾不上马车如何,他吐得浑身痉挛且手脚虚软,整个人趴在泥洼坑中奄奄一息,过了半晌,才攒起半点力气往路边的草丛爬去。
      那里有树荫,还能离这一堆混合着泥腥的呕吐物远一些。
      待他费力在一株针松树脚下靠坐好,便意识到眼下自己有多危险,身上似乎发起高热,而身处的官道四周全是杂草丛生的山岭,一片荒无人烟的景象,断然是没有办法自己离开这里了。
      且不说这儿最近的驿站离自己究竟有多远,光是这发热就能要了自己的命。
      霍清淮内心悲愤交加。
      一时怨怼起那妄顾亲情的大哥来:若非他欠人钱财走投无路,自己如今又何必遭受此罪?一时又悲叹自己命运多舛,虽然得已离开霍家,却似乎要折在路上了。
      他胡乱地思来想去,头疼脑热,身上更是没有一处舒坦的地儿,即使如此,却也咬紧牙关强撑着,只盼有人从这官道上经过,能把自己带到镇上的医馆里去。
      此时山林里鸟语清脆,耳畔边蝉鸣不止,霍清淮就靠坐在地上,偶尔抬起无力的眼皮扫一眼那官道两头,心里迫切地希望下一刻便有过往的路人出现,然后搭救自己。
      当下他口渴难耐,连嘴唇也翘起一片片干裂的死皮,而行囊包裹都一一遗留在那马车上,贴身只带着身契路引和几张银票。
      霍清淮闭目养起神来,他不敢放任自己昏睡过去,只怕到时候就真的醒不过来了,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才在昏昏沉沉之中隐约听到一些轱辘声儿,渐行渐近。
      霍清淮自然是大喜过望,竭尽心力扶着树干从地上站起来,很快,他的视野内就出现了一辆慢悠悠驶来的牛车,车上坐着一名头戴斗笠身形高壮的汉子。
      约莫是附近村野的人吧,霍清淮心想,待牛车越驶越近,他便凭着最后半口气呼叫道:
      “救……救命!”
      牛车上,陶大旭其实早就发现了这个扶着树干站立的青年人,远远地看着,只以为这人大热天不好赶路,想搭个顺道,直到走近了,听见那人虚弱不堪的呼喊,才发现不对劲来。
      陶大旭急急驱着牛车停下,三作两步走向那陌生的青年,发现对方面额酡红似吃了烈酒,赢弱难支,身上一套衣衫也尽是污脏不洁,染满那黄泥迹。
      来不及猜想他到底经历过什么事情,陶大旭飞快地伸出手去扶对方,一边扶一边安慰道:“莫……莫要怕,俺这……这就带……带你去找……找大夫!”
      霍清淮费力地点点头,任由对方支起自己的一条胳膊放在肩上半搀半抱地往牛车上走去。
      直到被放上牛车,背部靠上那平坦的木板,霍清淮那死死咬牙憋着的半口气终于急呼出来,不过人也随即晕死过去。
      陶大旭不敢拖沓,把斗笠脱下来罩在陌生青年脸上,怕这烈日给他烤得更严重了,便去拉那牛鼻子上的铜环,让牛车调转方向,再重新坐到车辕上,急急忙忙向城里赶去。
      牛车一直驶到镇上回春堂的门口才停下,陶大旭连忙跳下车来,抱起那昏迷不醒的青年快步走进去,把放在回春堂中的竹榻上。
      药柜前的李大夫跟陶大旭是老相识了,看到早上才往堂里送完柴火如今又折回来的高大个抱着个陌生青年进来,赶紧放下手中的小秤杆迎上去。
      “同……同叔,麻……麻烦你给……给他看看。”
      陶大旭把人放在榻上后便识趣地退开,一边抬起衣袖拭汗,一边对李大夫说道。
      李大夫连忙撩起袍子在榻边坐下,专心察察看青年的脸色,又翻开眼皮细致地探查,末了,接过小徒弟递来的脉枕,一边号脉一边问道:“这是?”
      “是俺……俺路上救……救的。”陶大旭回答道。
      李大夫了然地点点头,继而转过身去严肃地给人号脉。
      小徒弟这时用托盘端来一壶烈酒和两条布巾,遵李大夫的吩咐给人擦身褪热,只是衣衫才解开半片,堪堪露出半个肩头,小徒弟便指着那点露出来的红朱砂惊呼道:
      “这是个哥儿!”
      李大夫见状,马上站起来把布帘子给拉上了。
      陶大旭闻言,一时傻楞在外头。
      怪不得抱起来这么轻!
      路上霍清淮为了掩人耳目故作一身汉子打扮,他把长发束在头顶,又拿泥灰糊黑了皮肤和脸,就连衣衫也打满补丁,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一副穷酸落拓模样。
      因为若以哥儿的身份赶路,又穿得一身光鲜,少不得会碰上一些为非作歹的恶徒。
      李大夫号完脉,叮嘱小徒弟如何照料病人后,一挑帘子走了出来。
      陶大旭连忙上前,紧张问道,“同叔,他……他咋样了?”
      “此人热伤风并水土不服,连日劳累又积郁在心,老夫先给他开一张祛风散寒的方子,待他退了热之后,再慢慢调理那水土不服。”李大夫一边斟酌着下笔拟方子,一边说道。
      知那热伤风和水土不服并不是不治之症,也深信李大夫医术的陶大旭提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
      “那……那就麻……麻烦同叔了。”
      趁着天色尚早,陶大旭把青年安置在回春堂中,又对李大夫交代了一下,便驾着牛车赶回家里一趟。
      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跟自己弟弟陶小旬交代了两句,陶大旭便捡了两身衣服,在天擦黑之前回到镇上。
      陶大旭不清楚那陌生哥儿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可人是自己救回来的,总不能让人家李大夫师徒两个去伺候汤水饭食,所以打算暂时住在堂中,好随时照顾病人。
      夜间,陶大旭就睡在堂里另外一张空榻上,并且担心霍清淮病情反复,三番五次地起来察看。
      待到下半夜,这人终于不再发热,却又开始胡言乱语起来,可惜陶大旭听了半宿也听不出个一二三来。
      临近天亮前,陶大旭起来给人喂下去半碗药粥,才得空眯了个盹儿。
      但没过多久,李大夫那小徒弟就过来了,探看了一番霍清淮的病况后,又问询几句,接着就打开回春堂的大门。
      陶大旭让那小徒弟帮忙看着点,自己便拿过包袱独自去后院的水井边洗漱,然后又出去一趟,去买李大夫师徒俩和自己的早饭。
      回来时,李大夫已经坐在堂中,正在给一个老头儿问着诊,陶大旭只能先招呼那小徒弟去后面院子里头用早饭。
      小徒弟吃完后,李大夫也开好了方子,他把药方交给小徒弟抓药,便同陶大旭一道去后院用饭。
      饭后李大夫说,那小哥儿今日就会醒来,让他不要担心,陶大旭只好继续守在榻边。
      果不其然,在上午饭点过后,霍清淮便醒了过来。
      一醒来他就发现,眼前有个陌生的男人正紧张地看着自己。
      霍清淮大病初愈,又因为躺了一天,浑身酸软,他缓了一会儿才轻声问:“这是……哪?”
      陶大旭连忙回答道:“这……这里是……是回春堂。”
      闻言,霍清淮便着眼打量这简陋的屋子,他撩开帘子看到那一排药柜这才放下心来。然后他又将目光落到眼前的男人身上,看到对方身上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粗布褐衣,还有那黝黑的脸庞都分明在告诉他,这个男人过得十分穷苦。
      霍清淮把目光收回来,低声问道:
      “是你救了我?”
      陶大旭摇头道:
      “是……是同叔,他是这……这儿的大……大夫。”
      “这样啊。”
      霍清淮点点头,并不因为对方结巴而有丝毫的不耐烦,反而很耐心地听完了他的回答。
      这时霍清淮细细回忆了一下自己晕倒前的情形,虽说当时他已十分难受,可是视线中那一抹向自己大步走来的身影仍然是十分清晰的。
      所以他十分确定就是眼前这个结巴的男人救了自己一命。
      陶大旭等了一会儿,也没看到他再说些什么,只好主动问道:“你……饿不?要……要不要水?”
      霍清淮抬眼看了男人一眼,低声道:“那就请给我一碗水吧。”说完之后仿佛又想到了什么,补了一句,“谢谢你。”
      陶大旭便站起来,转身出去倒水,顺便把人已醒来的事情告诉李大夫。
      喝完水后,李大夫进来给霍清淮又号了一次脉,问了一些症状,看到霍清淮并未泻肚,就把昨天吃的药方子改了。
      到了下午,陶大旭又回家里一趟,他不放心弟弟一个人独自在家。
      再说他弟弟陶小旬,虽然今年已经十五岁,可因为陶大旭平时照顾得好,所以性子天真烂漫还像个孩童。
      换成别人家的哥儿,这个年纪都可以说亲了,但是陶小旬不一样,至今还会扒拉着大哥的手臂要糖糕儿吃呢!
      “大哥,你回来啦!”
      陶小旬老远就听到自家牛车的动静,他打开院门冲出去一通喊。
      “回来看……看看你,一会就……就走。”
      陶大旭把牛车停在门口的树头下,进去院子里提来一桶井水喂牛,这大热天的,如果不是实在没有时间,他倒是想好好地让自己家的水牛去池塘里泡个痛快。
      “哥,那个人病得很严重吗?”陶小旬跟在陶大旭身后问道。
      陶大旭“嗯”了一声,待水牛喝饱了水,又去提了几桶井水淋在水牛身上。
      做完这些,他又绕去后院,看了一下菜地干旱的程度,就开始挑水浇起菜来,这活儿重得很,他不乐意让陶小旬一个哥儿来干这种活,只让他做一些像洗衣摘菜做饭这种轻的。
      挑水是个力气活,水桶是他自己用木板打的,比寻常人家用的水桶高出一截来,又宽得多,一桶能抵别人两桶的量。
      陶大旭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力气大,而且勤快,他手脚麻利地浇完菜地,又去鸡鸭棚里巡了一圈,带回来三个鸡蛋。
      “哥给你带……带了半个烧……烧鸡。”
      陶大旭把鸡蛋递给弟弟拿着,自己挑起空桶一边往家里走一边继续叮嘱道:“哥还……还要再……再待一晚,等那个人病……病好就……就回,门……门要关好。”
      陶小旬乖巧地跟在后面听他结巴地唠唠叨叨嘱咐着,不时地应个声儿。
      陶大旭这趟回家一是不放心弟弟,二是为了取钱,先前刚到手的柴钱早就花没了。他不知道霍清淮身上有没有银两,但猜他落魄至此必然是遭了大难的,所以陶大旭毫无怨言地垫付着昂贵的诊金。
      虽然李大夫惜他救人心善,说要免了他的诊金,但是陶大旭何尝不知道济世救人的大夫也要吃饭穿衣,那诊金可以不付,但是药材钱总不能让人家出吧?
      他不知道霍清淮将来打算如何,不过他既然把人救了,断不会中途把人扔下。
      只是,日后要如何安顿这个人?
      若他尚有亲朋在,陶大旭愿意给他盘缠甚至送他过去。
      可万一他孤苦伶仃呢?一个哥儿无依无靠该怎么过活呀?
      这时候他不免想到,若换成是自己的弟弟陶小旬,孤零零生了病倒在路边,那多可怜又多让人心疼啊。
      陶大旭一直相信善有善报,所以他不会见死不相救。
      可是回去的路上,陶大旭依然心事重重。
      因为他不知道如何开这个口,问什么呢?
      眼下这种情况,似乎问什么都不好,一个哥儿乔装打扮病倒在路边,正常人家但凡有个哥儿,那都是捧在手心里亲的,哪里会舍得让他遭这种罪?
      陶大旭暗戳戳地想了不少因由:猜他是别人家逃出来的憋屈小媳妇儿,又猜他被逼良为娼受不了那份耻辱所以逃了出来等等。
      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既然自己不能开口问,那就干脆等他自己主动交代吧。
      霍清淮也在头疼去留这个问题,之前他一直只想逃得远远地,却没有想到过自己孤身一人在外面竟然会过得如此艰难——
      一旦病了,却连个端饭送水喂药的人都没有。
      过去他一直被养在后院里,作为哥儿,他父亲却请了先生过来教自己识字,可惜哥儿不能科举,而自己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日后还不知道要如何过活。
      眼看如今都颇有些沦落街头、自生自灭的意味。
      霍清淮躺在榻上,胡思乱想许久,不禁悲从中来,流了几滴眼泪。
      可若让他无端嫁给一个糟老头子,他自然是一万个不肯的。
      陶大旭喂完牛进来的时候,就发现这人在悄悄地掉眼泪,他的手还维持着挑开帘子的姿势,榻上那人听到动静却已经迅速地翻过了身去,背对着自己。
      陶大旭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夜里,霍清淮一点睡意都没有,可一帘之隔的外间,陶大旭却睡得打起了鼻鼾声。
      他昨晚汤汤水水地伺候了自己一夜,白天又要守在床前喂水喂饭,怕是累狠了吧。
      一个陌生人而已,何须仗义至此?
      霍清淮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怎么也想不明白,差点忍不住唤醒他,再问问他。
      想问问他,
      你为什么要待我这般好?
      血肉相连的亲大哥尚对我至此,你与我非亲非故,却连喂饭也不假手于人……
      一夜梦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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