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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溯兰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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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36年,冬月。一座南方城市的上空笼罩着长久的一片灰,冷气里夹带着湿,一同灌进肺里——上海的冬天,一如既往的难熬。福开森路上穿行着少数冷冰冰的、毫无生气的黑皮轿车,一同着长着一个样、不知被什么磨得沧桑的黄包车。
黄包车的车夫之间,交流是甚密的,他们能在歇脚时,一从前朝旧事聊到当今政治,从各种上层级别人士的风流韵事牵扯出哪家铺子又“被关门”了,总之,在他们忙里偷闲时,“不谈国事”全然是个笑话。尤其是这个档子,就是赚来了钱,也大约没什么用,那不如多歇会儿,慵懒挤掉干劲,还能使不知道什么时候吃的上一顿,在肚子里多流连几个时辰。
“你听说了吗?”
“什么呀?”
“就那仗,老-蒋打输啦!”
“你当真这才知道?大早上,街上的报纸头条就这个,要说他们,是真不行。这一通浑水给他们搅的成什么样子,现在钱,都顶不了几个用,再说打仗,这仗打了才几个月,你看看,就和什么似的往南面儿跑。我看啊,咱们现想想办法,怎么搞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实在。钱?真心没用。”
“你这般见地倒是大实话”
.......
福开森路旁,有一处显眼的建筑,依着北方人的眼光来看,有那么些牌楼的味道,可这是在上海,人们中意的还是它的西洋气。那楼的外层是红砖,数间窗户镶在楼面上,尺寸都是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窗框是雕镂着纹路的白石膏——因为蓄积多年的灰尘和阴霾的天际,愣是硬生生灰成水泥的模样。
至于这些不知是石膏还是水泥的外圈雕刻究竟是什么,没有一个旁的人说得清,似花又没有花的情态,说是瑞兽,也实在想不出哪一只瑞兽的花纹长成了好像自己都保佑不了的样子。人们捧这楼,说是早些年哪个匈牙利大师设计的,现在为那些伫上海的国-军高官提供了一个做事和闲居的地方。但有一点,这东西和这年头住里面的人一样的假。
二楼的某一间里边,宽敞的大厅,豪华的红木雕花沙发,铺着不知何种动物的皮毛坐垫。前边儿,一个实木的案几,雕花依旧细致而有味道;一封揉皱又铺展的委任状躺平在桌面;光滑的扶手侧面,立着一盏落地台灯,燃烧着昏黄的残喘。
如雾的黄晕笼着沙发上那人的脸,那是张俊朗的脸庞,黛眉似剑,眼睛在长长睫毛的修饰下,如夏夜的星辰般深邃、动人——即使这一刻无神占据了眼眸的空洞。
那人着一身深蓝的貂皮大衣,疲惫瘫坐着,头稍稍向后仰着,好让后颈贴着沙发上部形成一个舒服的曲线,略微使紧张的神经有所放松。此时一个穿着笔挺的标准制式军装,戴着太-阳徽军帽的青年人捧着一个色白如骨的瓷杯走来,那杯子的颜色,像极了他的神情,干净而纯良;
热的雾气在杯口氤氲,把那年轻人一只扶住杯的手熏得通红。兴许是烫得拿不住了,这杯子被小心翼翼安放到了桌上,与桌面接触,还是奏响了一声清脆。
“军座,看你近来神情萎靡,不如喝些我为你泡的浓茶罢。还有,刚刚上峰又拍来电报说......”那年轻人委屈身子,靠近沙发上的人,低声说道。
“不必再往后说!前几日,我早就做下了决定,这委任状已经送到了手上,若是再后面的电报,无非是做个戏。显得上面还有少许所谓‘体恤下属’的人情味罢了,”沙发上的男人摆了摆手,打断那年轻人“副管,你先下去,放我一个人歇息片刻便是”
这男人名叫陈修,今年约摸二十七、八岁的模样,却已经立足国防部上海站行动处二厅,官至少将衔。这也说得通,毕竟此人是根正苗红从黄埔军校出道的,再加上这姓氏,多多少少与那位陈姓的扯得上点关系,便有了一座大靠山供他扶摇直上。
而方才递茶的那位是正是他的副官——商墨,此人生得一张不会褪去稚气的脸,略圆,嘴角生来就是略带笑意的样子,纵然是在担忧甚至愤怒的时候,面相还是一样的温良。从脸上同样圆的眼睛里,能看得出是他是极忠诚的,自陈修上位以来便一直跟着他,勤勤恳恳,不仅没有做过一件愧对自己主子的事儿,反倒在节骨眼儿上提出了不少好的见地。
再说回陈修,这不,又一张委任状:今委任陈修为国防部二厅上海站行动处处长,职务军衔中将。这般年纪就任中校,应该说是前无古人了,可这次,实实在在是他自己用命抵来的,他的思绪回到那一天......
三日前,亚尔培路128号,陈公馆。门口比往日多出了许多持枪的官兵把守,里面所有的下人,包括副官都在客厅外的庭院里等待,在他们看来,厅堂里是死一样的静,只有两个人知道那场谈话的全部内容,一个是陈修,而另一个便是带来那些官兵的人——必然不是好惹的主儿。他来上海,明面上是为了“打-虎”,整整严峻的经济问题——这一层也是人们所都知道的,但他的上海之行实际上还有一个藏得非常深的目的:顺带着给陈修通个气儿,把未来的局势讲清楚些,再提前告诉他组织的对策,好早做准备,谁让这少年有那么座靠山呢?
那微胖的男人掐灭了雪茄,正了正衣领,清清嗓子道:“陈修,今天我要和你说的事非常严肃,想必你也收到过上面传来不少的电报了,我们在辽沈的战场,很可能.......保不住。应该撤军就在这两天了,我们不久一定会调集各地方势力的重要人物去南京集结,从长计议下一步的计划。你可以准备动身了,像你这一类人,我们——上面,定是要力保的。”
陈修叠起二郎腿,那男人从未见过一个国-军的人物敢对他这般随便,脸立刻沉了下来,心说:莫不是平日里给这小子派头太大了些,如今面对我竟是这般态度,看来得找个机会挫挫他的威风锐气,要知道就是老-蒋家的王储也没有这样的德行,更何况他一个只是和陈家沾得上点边的,用上海话说就是小赤佬。陈修亦觉出来对方的表情实在不太对劲,就改了个姿势,又正了正衣装上的纽扣,故意坐端正些,以在表面上告诉他,自己还是忌惮这般威严的。
少将以一种不卑不亢,仿佛还略显淡定的语气,直接揭穿了来者话里的意思:“按军座您的意思,这战局,完全向□□倾去了?咱们这江山,要丢了?我们就这么,信手不理了?”
那男人缓缓起身离开座位,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缓缓走到大厅的琉璃窗前,看向外面。他深深叹息一声,气息的温度随着被呼出,在上海冰凉的冬日空气里凝结出无数颗小水珠,水汽散在空气里化做了雾。愁绪似水汽,这雾也是愁绪,愁绪的每一粒雾珠直接击打在他内心最深处的地面,发出最悲怆的哀嚎——说是失了江山,这江山当真被握在手里过吗?真相究竟是一个欺骗自己的谎言,还是如乱世的烽烟一般残酷呢?罢了,大势已去矣!
“唉,陈少将,有些事心里有数,便不必拿到明面上去说的。”
“哦?看来真叫我给猜中了,本以为上面的话总和打哑谜似的,但实际上也没那么难理解。”陈修又以一种缓缓的语速说道,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嘴角扬起一抹微妙的弧度,转瞬又消失。
那男人依旧无奈于陈修表面上的天真:“呵,你竟这样理解。那我问你,这天下自古分分合合几千载,又岂是你我说得清的?这江山,宽阔千万里,又其实你我能窥得一角甚至把在手里的?不管怎么说,我带到上级的意思,你,快点准备动身去南京吧。”
“要是说我愿意留在上海呢?”
“什么?你再说一遍!我说的,不是在开玩笑!”
男人着实吃了一惊,他想过无数种回应,但眼下这种愣头青的回答,是任他怎么想也不会想到的一种可能。要不是他站在窗前背对着沙发,陈修绝对看见他瞪得得浑圆的瞳仁、紧缩的浓眉和饱含的愠怒。这种时候,留下的人无非两种:一是无关痛痒的职务人员,二就是炮灰,留下来和敌对的一部分同归于尽。当然,这两类人都能得到升迁的机会,即使有些没能得到一官半职,在完成任务后(送命)就也会追授一个衔位。
可这些,哪怕是永远躺在国-军的荣誉册上,哪怕是青史留名,于他这类贪生怕死之辈眼里,怎么能比得上命和金钱来的重要。更何况,以陈修的身份,想要升迁,走个过场便是,何必动真情。莫不是,他对权力犯了痴?
站在窗前的那人又思量起来:也好,今儿打了照面才知道,这小子完完全全是个离经叛道的脑子,就是保了他,将来定是也没有路的。没办法,不上道,那多一个肯为我-军送死的傻子,也不是什么祸事,反倒解决一个隐患,不就一个头衔嘛,一个委任状的事,简单。
“陈少将,可打算周全了?”
“自是周全,陈某从不——”
“好!那你静待三日,上头必升一级你的衔职,委任你做处长、中将,我这番回去就给上峰拍电报,”没等陈修将话说完,这位上级人员便打断他的话,替他答应下来,好像晚一秒,对方就会反悔,“那我便先行一步,少将多保重!”
“军座,今天劳烦您多来这一趟,还屈尊来此陋室特意与我分说,实属属下的殊荣,不如陈某送你一段。”
这番略显谦卑的话一字字勾着那军官的虚荣心,听着甚是畅快,他便道:“不必了,再下本身就是带着上面的任务来的,到你这,不过是顺道儿。”
“商副官,送军座一段”“是!”
随着那那军官走出洋房时军靴发出的哒哒声,随着庭院外军队收队时杂乱的步子声,随着轿车发动的轰鸣声,一切逐渐归于平静,当这些声音远去,剩下的只有一丝气若游丝的响动——庭院里,一片叶儿徜徉着波澜的空气,打着转,落下。
这声音比一切都风轻云淡,诗人会将它描绘为岁月静好,可这是乱世,乱世安能允许风轻云淡,乱世,将岁月静好视作最凶恶的敌人,一声声去驱赶它,一声声揉碎着人间种种,乱世就像上海的十一月,不会允许哪怕一朵海棠花在庭院里抹下一笔赤热滚烫的红霞。
陈修目送所有人离去,不禁低下头松了口气,帽檐盖住眉眼,看不出他的眉眼已有多弯,只能识得他的嘴角笑意满盈。当上面都以为他为军-衔犯了痴、都以为他是个不要命的官迷时,只有他自己明白,事实,是一枝棠红,深深地压在了年轻的他的心头:
誒,今天和那家伙耗了这么久的时间,本来我该来找你的,想必你这时候一定在念着我吧,嗯?
......
注:上海永-康路在民国时名福开森路、陕西南路在民国时名亚尔培路
文中拜望陈修的人物原型是有大来头的,大家可以找找民国36年,也就是1948年,是谁到上海整治经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