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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晚膳过后,景率步向移山草堂,此时步道上几乎不会有人来往,在前头提着灯笼领路的家禾才悄悄说:“明二公子说,明白少爷现在的处境,晖大公子年底会跟着永康侯回京叙职,望少爷能空出时间。”
      景率苦涩地笑了笑。现在他最多的就是时间。
      家禾把声音压低,彷佛隔墙有耳:“少爷,应该还是可以跟明二公子来往的吧,我们俩府本来就有交情,有必要把过往老公爷和老爷累积的人脉都打断吗?”皇上已经把徐府的腿骨整个打断了,还不够吗?
      “这话不要再说!”景率比了手势,拿眼扫了下四周。“这事你知我知就行。”家禾只得点头。
      今天是下弦月,月光像眯了眼到处都是昏暗的朦胧,只剩下灯笼散出的菊黄光线,除此之外晦暗不明。
      移山草堂只配了一个打杂的婆子,现下前院里空荡荡的,只有廊下挂了灯,更觉冷清。
      景率让家禾在一旁候着,自己敲了门,过一会儿,婆子便来开门了,见是大少爷,行了礼,回禀张姨娘正在煎药,景率打发了婆子,自己进去了。
      徐辉祖坐在床上,看见来者,只笑笑。
      “爹可好些了?”景率搬张凳子坐在床旁。
      “还可以。”徐辉祖点点头,苦涩地笑。
      朱棣饶过他一命,但打折了他的腿,断腿的武将形同废物。他宁可打断的是他的气息。
      “你奶奶可回来了?”
      “酉出时回来的,晚膳过后,漱玉服侍睡下了。”
      徐辉祖点点头。“你的功课呢?”
      “自然是照先生的吩咐,爹请放心,先生并没有因此虚待我们,还特地去帮景昌上课。”
      三房的景昌现正离府守孝中,先生仍不远千里去上课,听说出给他的功课也是最多的。
      “很好!”徐辉祖终于露出真正的微笑。“不管情况如何,徐家人还是要有徐家人的样子,记住!不管听到什么都不必为那些无谓的小事而显露你的情绪。“
      “是。”景率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永康侯二公子的事。
      “现在,我们只需洁身自好,不要连累别人。”徐辉祖像吐出最后一口气般慢慢地说着。
      虽然早有预期,景率还是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
      ……真的,就算了吗?祖上两代累积的世家交情,徐府在军中及边关布下的重重人脉,徐家姑娘靠着姻亲打通的亲王交际。
      景率艰难地开口:“爹,我们还是有本钱可以重新振作起来,只要--”
      “住口!”徐辉祖低喝:“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景率坚定地看着父亲。
      “我一人获罪于皇帝不要紧,可怜的是连累了你,你以为你姑姑们是皇后是王妃就了不起吗?你二姑姑的例子还不明白吗?皇帝可以封你也可以废你!也不要去搞些无谓的动作,现在的皇帝也是军中出身的,你现在想的那些,难道他会不晓得吗?不要让人逮住了尾巴,一把抓出来连窝里都清干净,让天下再也没有徐家人!”徐辉祖说完,还盯着景率不放,一字一字慢慢说:“什么都不要做。”
      “……我们……真的什么都不做,就这样任朱家宰割吗?”景率不明白,父亲竟低微到此。
      “注意你的口气!”徐辉祖知道这个儿子从小被当作魏国公的继承人来培养,心性高,放不下身段。“你口中的朱家是大明!是制宰天下的皇帝!”
      “那又怎样!”景率不甘心徐府竟要如此仰人鼻息。“这个天下难道没有我们徐府的功劳?这个天下难道只靠他朱家一人平定?”
      “放肆!!”徐辉祖暴怒,一把揪过景率的衣襟狠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你竟无法审时度势,枉费我过去的苦心栽培,魏国公的封号到我为止,不过是天意!”
      景率尚震摄父亲的威势中,没料到胸前忽而松手,未及反应,狼狈跌地。
      徐辉祖恶狠狠地瞪着,咬牙说道:“你退下吧!”
      景率只得挣扎爬起,揖手告退,退出房门,但胸腔的怒火却已点燃,他像被鞭打般全身热辣。
      “怎么了?”张姨娘端着刚熬好的汤药进来,才注意到景率脸上的不对劲。
      景率深吸口气,勉强对张姨娘行礼。“没事……请姨娘多费心照顾父亲,我告退了。”
      “怎么回事?”张姨娘敏锐地发现烟硝味,她快速放下汤碗,急急追出去。“景率少爷!”
      景率早已大步流星地走出,连头都不回,家禾只得慌慌向张姨娘告罪,赶紧追上火气茂盛的大少爷。
      家禾在后头苦苦追着自家少爷,奈何景率人高马大,他一个小小仆役只得三步并作两步才能勉强追平。他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深怕下一秒就要收到怒气中烧的拳头了,等他注意到少爷的目的地时,吓得跑上前拦住。
      “少爷,千万不可!再没多久就是夜禁了,此时出城就回不来了!”
      景率没理他,径自越过,走得更快。
      “少爷。”家禾不敢大叫,猜中少爷的心思只令他更加慌张。“少爷,请您深思!千万不可!您若出府一宿,被老夫人知道了该怎么办?“
      “所以你留下来。”
      家禾恨不得把自己打昏,少爷这是要他留在景风院帮他遮掩,那干脆让他也跟着一起出城吧!
      景率步入马厩,正要休值的马夫们见到来人,纷纷出来行礼。
      “把朝霞牵出来!”
      再过三刻便要夜禁,上头又没有交代,马夫们不禁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做主。
      景率见他们如此更是加骤火气,低吼:“我要去钟山斜口村!把朝霞带出来!”
      一听是徐府家墓处,马夫纷纷动作起来,家禾早已把朝霞牵出来,此时马夫们正在上鞍检查蹄铁。
      “把衣服脱掉。”
      “什么?!”家禾吓一跳,少爷这是……
      “动作快!”景率不耐烦地低斥。
      “是、是!”家禾只得快手快脚地脱去外衣,景率立刻接过,并把自己的外衣丢给家禾。
      见景率已穿戴完毕,家禾明白此时出城只能以徐府家仆的身分,徐府大公子只能是无所事事地困守院落。
      景率翻身上马,两扇大门已开,他手持缰绳并不急着策马,而是环顾四周告诉马夫们此行已先禀明老夫人,此刻老夫人已休息,诸位不必再去烦扰,待他明日回府即可。
      随即驾马而去。
      接近夜禁时分,路上行人稀疏几点,城门守卫例行询问,他只报徐府家奴,回城办事耽误了时间,现赶着出城回禀主子。
      守卫怪道徐府就在城中,这家仆却赶着出城去服侍哪里的主子?
      “我家公子袭爵定国公。”
      守卫听罢赶紧放行。
      出了城门,他放开拘束,朝着钟山方向,任朝霞驰骋。
      夜风沁凉,带点烟熏的干草味,城外烟火稀疏,偶尔几辆赶路的马车在官道上匆匆驶过,晃动的灯火在林间忽现忽灭。
      一人一马边走边跑到斜口村时,已是二更天。
      斜口村不大,百来户人家,此时多半熄灯就寝了,景率未免打扰,只让朝霞绕着村外慢慢走到一间四进的宅子。
      他翻身下马,上前敲响了门。这是徐府位在家墓附近的家业,距离守墓人的住处大约步行一刻钟的距离,原本是徐府清明祭祀时供府中家眷休息用的,现在是景昌为父守丧的住处。
      一名老仆提着灯笼来应门,马上就认出景率,讶异地问:“大少爷,这时间您怎么来了?”
      “我出来骑马散心,不想误了时间,城门已封,只好过来了。”景率无奈地苦笑。
      “老奴这就收拾房间,请大少爷厅堂稍坐片刻。”老仆领着景率上座便进去,没多久一名ㄚ头端了茶水出来,俏生生地问:“大少爷可要用些夜宵?景昌少爷刚嚷着饿,厨房大娘正在煮面呢。”
      “也好。”
      ㄚ头得了回复便下去了。景率举起茶杯,一入口果然是又苦又浓,徐府里没一个会泡茶的人。
      没多久一个人影兴冲冲地跑出来。
      “景率哥!”景昌开心地跳到景率身旁。“你怎么会来?来看我的?是得了我娘的吩咐吗?“
      “是、是,三婶娘要我来看看你的功课怎么了?听先生说你偷懒了?”
      “胡说!我每天可勤快着!先生出的功课,我都有照做……先生是不是嫌我字写得太草?”
      景率严肃地盯着景昌。“你说呢?”
      景昌看了一下景率,才笑嘻嘻地说:“你唬我的,我才不怕!”
      景率明白自己一身仆役的打扮泄了底,也跟着笑说:“愈来愈厉害了,这都骗不到你。”
      刚才的小ㄚ头过来请两位少爷移至偏厅用夜宵。
      或许是饿了,两人坐下来就是一筷子一筷子地夹面,吃到一半,景昌才问:“大伯,还好吗?”
      “活着回来,闭门思过,已是万幸。”
      景昌沉默片刻,索性放下筷子。“我们家怎么会这样?”他不懂,好歹陛下是大伯的姐夫,姑姑们又嫁给了皇亲,怎么看他们家跟天子都是亲上加亲的关系,怎么陛下就如此狠心让大伯在狱中被打断了腿又削爵呢?
      “选错边就是这样。”景率淡然道。
      “这又不是小孩打架!”景昌嘟嚷着。府中堂弟们爱玩骑马打仗,常常分派阵营,满院子里跑,连着堂妹们都跟着一起煞有其事地组了个桂英团,三方鼎立,热闹非常。
      景率苦笑,那些玩骑马打仗的小孩长大了,玩的依旧是骑马打仗。
      “以后府中未来就靠你了。”
      “我?我哪有办法啊!”景昌大叫。
      “守丧过后,陛下就会为你举行袭爵加封,你就是定国公了。”
      景昌愕然,这未来他不曾想象。
      “……那,我们府前门匾要改成定国公府了?”老半天,景昌只能想到这个。
      景率沉吟片刻。“陛下……应该会帮你开府。”
      景昌大惊失色:“这是要我们分家?”
      眼见景率镇定地点头,景昌更是惶恐:“这不行的!奶奶还在,我们怎么能分家呢?我爹会从墓里爬出来打死我的!”他趴在桌上哀号:“我不要做定国公!我才十一岁怎么能做定国公啊!我不要开府!我不要做定国公!”
      看堂弟这般孩子任性地鬼吼鬼叫,景率倒是心中松快了,不为别的,而是他们还是一家人。
      “瞧你紧张的!守丧要三年,你要三年后才是定国公。”
      “那三年后还不是要分家……”景昌可怜巴巴地说:“我不要……不能让给你吗?”
      “不能。”景率很快地说,继续吃面。
      “啊--!!”景昌哀极反怒,一把推开桌子。“被封定国公的是我爹,有功勋的是他又不是我!”
      “所以先生才开那么多功课给你。”
      “什么意思?”景昌嗅出点味道,赶紧凑上前。
      景率不答,只示意吃面。“再不吃面要糊了。”
      景昌只好拾起筷子,边吃边瞄。他这个堂哥文武兼修,应对进退温文有礼,周旋在武将及世家之间大方得体,从小美名在外,徐景率就是金陵贵公子的典范,即便现在一身仆役装扮,也掩饰不住那浑然天成的大家风范。
      一思及此,景昌倒是想起这个该问的问题:“景率哥,你怎么大半夜穿成这样离府?”
      景率没有停筷,只是吃面,景昌只好跟着吃面,等着回答。
      “我跟我爹吵架了。”景率吃罢,正拿着手巾擦嘴。
      “吵架?你跟大伯?”那个治家如带兵的大伯和这个文质尔雅的堂哥?太难想象了!“为什么?”
      “……我说这个天下也有徐府的功劳。”
      景昌弹跳而起,吓得摀住自己的嘴巴。这…这是要造反…吧?我的爹啊!这个家里最可怕的不是说一不二军令如山的大伯,而是这个堂哥!他慌张地确定门外没有旁人,并赶紧叫下人来把桌上收拾干净,不必伺候全都下去休息吧!
      转身把门拴上,把椅凳离近一点,毕竟这个家中最谦恭有礼的人都语出惊人了,接下来就算说出造反起兵也不奇怪了。
      “景率哥,刚才那句话你是认真的吗?”
      “不然你以为太祖为何要跟我们结为亲家?”
      “不就是为了拢络爷爷吗?”
      “那意思一下就行了,何必既帮徐家儿子亲自赐名又赐官,又把徐家女儿全都娶来当儿媳妇。”
      “那是因为开国元勋死的死,病的病,辞的辞,所剩不多了。”这么简单还用想。
      “是的。”景率微微一笑。
      除了镇守云南的西平侯,金陵城的勋贵只剩下徐家还握有实权,也有能力,更是忠心耿耿于大明。
      景昌只觉得景率笑得神秘莫测。算了!反正他本就头脑简单,能把功课做完就耗掉他大半的脑力了,更别提进一步的利害判断,他叹口气直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心要造反,真要起事要早点告诉我,出谋划策是不行的,骑马打仗我应该还可以。”
      景率一愣,没想到这个单纯的堂弟竟然这么直率。他反而放下先前在心头的计较,真诚地说:“如今的天子靖难起兵时有四万人,现在只有你我两人怎么造反?还没进城门就被拦下来了。”
      “喔。”景昌愣愣地点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唉!早知道就多读点书了。
      看景昌皱眉摸不着头绪的样子,景率笑着摸摸他的头:“没事,我不过就是吵架了,骑马出来透透气而已。”
      景昌知道实际不是这样,但表面上的确是这样。“那,你下次再来我这里透透气。”
      “好。”
      景昌站起来要回自己的房间,忽然又转过身,严肃地说:“不管我是什么封号是什么公爵,我都是徐家的徐景昌。”
      “我知道了。”
      景昌笑一笑,景率也跟着笑了。

      隔天,景率告别了景昌,回到金陵城,城内却骚动阴沉异常。
      御史大夫景清为故主报仇行刺天子未果,押赴刑场受碣刑凌迟至死。
      朱棣的杀戮没有随着景清伏刑而停止,他亲自下令凡是跟景清有关系的人一律处斩。一夕之间景清的家乡成了无人的废墟。宁真县再也没有景姓。
      自方孝儒之后,景清是第二个被诛十族的人,这次,没人敢为他喊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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