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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    耳边一直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她不耐烦起来,瞪着跪在一旁的侍妾。
       “翠娥……”
       听到叫唤,她立刻换上淑良的面孔回头。
       “别怪她,我现在这样,难免让人心慌。”
       她回头吩咐全都下去,她自己伺候公爷即可。
       “翠娥,我走了之后,妳就自由了,想去哪里都可以,我已经交代辉祖,让他--”
       “胡说!”她打断他。“御医都说公爷有好转的迹象,公爷休想随意打发妾身。”
       床上那人从苍白的病容中挣扎出一抹满足的微笑。
       “对不起啊……可是……”
       她没有听完他的话,便醒来了。
       老夫人看着床顶上翡翠色的纱帐,飘荡的神思渐渐聚拢。
      “漱玉。”
      她起身唤人。
      “老夫人醒啦。”漱玉收起床帐。
      “今天的天气如何?”老夫人慢悠悠地坐起身。
      “阴阴的,可是云不多,看样子应该是不会下雨。”
      今天要前往钟山祭祀扫墓,是徐府的大事,几天前就已经吩咐下去了。
      “漱玉,我梦到公爷了。”
      “可是又跟往年一样?”漱玉将绞干的脸巾递过去。
      老夫人将脸、手擦过,便忿忿不平地说:“一样!又不把话讲完,妳说他这样气不气人!”
      漱玉嫣然一笑。“老夫人怎么知道不是老公爷故意为之的呢?年年都挑这个时候入梦,每每都不把话说完,难道不是为了让您念叼他吗?”
      “是这样吗……”
      老夫人看着屏风上的并蒂莲雕花,模糊地闪过刚嫁给他时替他更衣的片段,她伸手抚摸屏风上的花纹,这是她的嫁妆之一,当时准备得仓促,虽然是皇帝主婚,但她到底是续室,心中究竟是不平,奈何圣旨不可违抗。
      她出身武将之家,自小习武,几分心高气傲,一开始就没给他好脸色看过,他倒也知趣,从不拿身分气力压她,表面上对她和和气气,私底下连根指头都不敢随意触碰,什么征虏大将军,连圆房都是她硬灌醉他才得逞的。
      老夫人回忆起过往,脸上尽显得意之色。
      长年服侍的漱玉知道,这是老夫人想起老公爷时才会有的表情。她安静地帮老夫人更衣、梳头,从妆奁匣里取出一根镶玉摞丝金簪,递到老夫人面前。
      那是徐达第一次送给夫人的首饰。
      老夫人只看了一眼,便说:“戴上吧……这么俗气的簪子每年都要戴上一次。”
      漱玉笑笑,梳了个髻,小心地把簪子插上。
      老夫人揽镜看着镜中的那根簪子,点点头,满意地说:“就这样吧!其余的都不用了。”
      出了牡丹居,天刚破晓,初生的日光娇嫩地照不满天地,园子里还留着夜里的冷凉,但拔高的树尖上却闪着金光。
      老夫人漫步到家祠,众人都已聚齐。今日的祭祀事宜,老夫人早已发话由四房的朱氏负责;见老夫人来了,朱氏忙迎上去搀扶,漱玉恭敬地退到老夫人身后。
      老夫人边走边看边听朱氏报备,到了祭案边,老夫人才看着朱氏说:“妳准备得很好。”
      徐辉祖拄着拐杖领着徐府子孙辈进入家祠,男女分列两行,按辈分排序,众人对着祖先牌位跪拜。
      徐辉祖浑厚的声音念着祭词:
      “徐家列祖列宗在上,弟子徐辉祖、徐膺绪偕徐家景字辈孙,聚于堂前,敬备牲馐酒礼,清香时果之仪,供献于徐氏堂上历代先祖之前,慎终以追远,以此敬告先祖,徐家子孙谨记祖训,敬忠于朝廷,孝悌于内庭,不敢或忘,伏维尚飨。”
      词毕,跪拜再三,堂下子孙跟着再三跪拜。
      献香过后,礼成。
      礼成之后,徐辉祖也不多做停留,倒是徐膺绪跟在他一旁,两人边说话边走。
      女眷们簇拥着老夫人前往厅堂用膳。
      一顿早饭吃得安静又迅速,宛如军营即将开拔。
      膳食既毕,徐府家眷纷纷上了马车,兄弟四人如今竟由排行最末的徐膺绪领队,而已经会骑马的景珩、景允则跟在之后乘马徐行。
      景率在最后面盯着队伍,也盯着两位堂弟,免得嬉闹太过。但他留了心眼,看见安芳跟漱玉姑姑一起上了最后一辆马车。
      他心里有些暗喜,心里盘算着要如何偷偷带安芳骑着朝霞出去;面上却不显露,仍是一派的温和疏离,只伸手顺了顺马鬃。
      出了聚宝门,来到官道上,速度顺畅多了,不像在城中如牛车龟步,没多久漱玉姑姑却吩咐马车停下,景率便让景允继续前行跟着队伍。
      “怎么了吗?”景率上前询问。
      “老夫人听闻雨花泉水清冽甘美,特吩咐奴婢去取泉水,大少爷不必担心,奴婢随后跟上。”漱玉笑着说。
      景率一眼就看见安芳怀里抱着包袱,便问:“漱玉姑姑是跟那ㄚ头一起去吗?”
      “正是,她叫安芳。”漱玉还是当他们是第一次见面地介绍。“雨花泉在永宁寺里,老夫人吩咐到寺里供奉些佛经,好聊表心意。”
      “既是如此,也不劳漱玉姑姑跑这一趟,景率自当为老夫人略尽心意,就让安芳姑娘随我走一趟,漱玉姑姑也好跟老夫人交代。”说罢,景率便翻身下马。
      漱玉斟酌一下,便将坛子交给景率。“那就劳烦大少爷了,只是奴婢不好在车里干坐,奴婢送大少爷到山门吧!”
      “不必。老夫人若有事,少不得漱玉姑姑在旁,我让景珩跟着马车,老夫人交代的事办完,我自会跟上队伍。”景率示意安芳下马车,同时回头交代景珩。
      漱玉略思量,发觉不对,正要开口;景率已经带着安芳走了。
      见漱玉神色一变,景珩还安慰道:“漱玉姑姑不必担心,景率哥一向可靠,我们还是赶快追上队伍吧!”

      过了山门,景率牵着安芳的手,两人并肩拾级而上,雀鸟在林间跳动,清风拂来,有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错觉。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府里上下的人。”安芳也不怕他笑,坦率地说:“徐府比我想象得还大啊!五辆马车出行,还有一堆随行的人。”
      “这样妳就觉得大,等到了钟山,整个村子都是徐府的,可有妳看的!”
      “我要服侍老夫人,可不能随意走动。”她牵紧他的手,满足地笑:“能像这样,就很好了!”
      不知是否遗忘前尘过往的关系,安芳很容易满足,每次笑起来微皱起鼻子的模样,像个不知世事的孩童,在她的眼里,一切都是鲜活有趣的,就连乏味的洒扫,她也可以在小花小虫上找出乐趣。她像徐府里遗世独立的小世界,像一株安神凝香的桂花,悄悄立在角落活出自己的姿态。
      景率从怀里摸出那根带在身上很久的簪子。
      鎏金桂花样式的簪子。
      “上次,我陪朱勇去宝记,刚好看到这支簪子,觉得适合妳,就顺手买下了。”他郑重地递到她眼前。“送给妳。”
      “谢谢……”安芳接过,轻抚桂花,往头上一比,问:“好看吗?”
      “好看!”
      她把簪子递过去。“阿保帮我戴。”
      安芳笑得明亮期待,景率接过簪子时,却略微紧张,尤其当她转身背对时,发间淡淡的馨香袭来,更让他喉头一紧。扶着发髻,触手尽是她细柔的秀发,将簪子插入时,却听到她微微吸气。
      那轻轻的一声,却刺入他胸膛里,隐约挑起朦胧心绪,像把钥匙插入锁头的那一刻。
      “弄痛妳了?抱歉。”
      “一点点……不过,没关系。”
      “抱歉。”
      他为自己僵硬的手指弄疼她而歉疚,忙忙离了手,那份模糊的骚动却还在心底搔痒。
      “不要紧啦!我有时候也会手拙,戳到自己。”安芳伸手摸摸自己头上的桂花,笑着问:“好看吗?”
      “好看!”他到底不清楚那份骚动所为何来,依旧放任自己轻抚她的发。“真的好看。”
      他凝视而笑,她却骤然心悸。
      心头的小鹿咚咚咚地横冲直撞,她有种想扑进他怀里的冲动!为什么?
      意识到自己危险的想法,安芳慌忙低下头,避开景率的眼神。
      “我、我们还是赶紧走吧!”安芳紧抱包袱,一心一意地往前爬楼梯。“要是耽误了时辰就不好了!不是说到了钟山还要祭祀吗!”
      景率跟在后头,看着她发髻间那点点鎏金的小花,心情就莫名大好。
      到了永宁寺,洒扫的僧人见景率气度不凡,便上前引导至大殿由住持接待。
      安芳恭敬地鞠了躬。“师父,小女乃徐府的婢女,这位是徐府的大少爷。”
      一旁的景率与住持互相鞠躬回礼。
      “此地为佛门清修之处,甚少接待香客,不知两位施主所为何来?”
      景率说:“祖母诚心礼佛,途经此地,便想供奉几本经书于佛前聊表心意。”
      住持点点头。“阿弥陀佛。贫僧感谢老夫人的心意,施主请随我来。”
      在住持的引领下,安芳在菩萨前的供桌上,将抄写好的经文一本本放好。
      “有劳师父了。”安芳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这地藏经的供奉颇多,不知是否与贵府上有关?”
      “师父请讲。”
      “地藏经讲述了地藏王菩萨的大悲愿,与诸佛菩萨的见证,除了请显易懂外,也多用于回向功德祈祷冥福。”
      “啊……”安芳这才懂了自己为何日日抄写地藏经。“敝府的三老爷已在去年早登极乐。”
      “阿弥陀佛。”住持双手合十向菩萨礼拜。“地藏菩萨大慈悲,誓愿永无了期,所化成佛数难思,菩萨怜悯世人,必会早渡苦海,超脱轮回。阿弥陀佛。”
      “借师父吉言,小女必会告知老夫人,好教老夫人放下心中记挂。”
      “阿弥陀佛。”
      “师父,小女还有一事相商。”
      “施主但说无妨。”
      “久闻贵寺的雨花泉清冽甘美,可否接一坛水,让我们老夫人尝尝。”
      住持点点头,唤来一名小和尚,交代他带两位施主去取水,并好生送客出山门。
      小和尚领着两人到离寺不远的水池旁。
      从上方山壁接了竹筒引流而下,聚集了浅浅一汪,水色清透,池底沉了几颗雨花石,石缝里冒出两三株水草,随着引流溅入的潺潺山泉东飘西荡。
      “两位施主,这便是雨花泉了。”
      景率取水时,安芳便在一旁走走看看,小和尚却紧张地跑来制止。
      “女施主,切勿乱跑,只在泉水旁看看就好。”
      “小师父,我只在附近走走,不碍事的。”
      “施主有所不知。”小和尚紧张地左右张望,才示意两人低下头,悄悄地说:“这林道再上去一点的地方是逊志先生的墓。”
      “逊志先生?”谁呢?
      “是方孝儒先生。”景率解释,但也仅只于此,他不想说太多,怕吓到安芳。
      小和尚则是赶紧合十,阿弥陀佛地念着。
      “小师父,我们既已取水,这就回去了,请小师父留步,不必相送。”景率说。
      小和尚还是送他们出了寺门。
      本该循路回去跟上徐府的队伍,景率却拉着安芳问:
      “今日清明,但方先生的家人早已离散了,我想去拜一拜,献上一注清泉,聊表心意。”
      安芳点点头。“这个方先生是何人呢?”
      “方先生曾被太祖皇帝亲自召见,并任命为汉中府教授,后被蜀王聘为世子傅,建文帝时更是被任命为文学博士。”
      方孝儒名满天下,文章每出,即被传诵抄写,当年建文帝出讨燕王军的檄文也是出自方孝儒之手。
      “这位大儒,阿保也曾见过吗?”安芳好奇地问。
      “我无缘会见方先生。”
      林道愈走愈小,杂草丛生,显然人迹罕至,景率不得不走在前头,拨开杂草和横生的枝桠开路,安芳就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在一棵流苏树旁,一座不起眼的坟土,前头一块崭新方正的墓碑上刻着逊云斋先生。
      天下儒士方孝儒长眠于此。
      满开的白色流苏,清风拂扬,彷佛正在聆听先生读书。
      景率定定地看着墓碑。
      安芳见他如此,也不作声,径自将坟头上的流苏花扫下,又拿出手帕将墓碑上的灰尘拍擦干净。
      景率把坛子揭开,于坟前倒了一注清泉。
      “晚辈有幸能在此巧遇先生,又何其不幸只能在此会见先生,只有这名泉雨花水,聊表晚辈心意,还望先生不弃。”
      林下静默无风,在光影点点斑驳的林荫间,闪着幽微的绿光,光点上上下下地飘忽不定,最终吃力地停在墓碑旁的一朵小蕈菇上。安芳好奇地盯着忽明忽灭的绿光,白日里还有萤火虫吗?
      景率又倒了三注清泉,再拜了拜,才带着安芳离开。
      安芳却忍不住回头,那只奇异的萤火虫却飞着追来,抓着她的衣袖,安芳下意识举起手,免得萤火虫被拨弹的杂草打到。
      萤火虫却在安芳举起手的剎那,凌空飞去,一眨眼,那幽冥的绿光便消失了。
      安芳忙忙看向天际,却再也看不见翾翾暮光萤,她有点怅然,不知是为稍纵即逝的萤火,还是为曾名动天下方先生。
      走回林道,安芳才开口问:“我看墓碑还很新,先生才过世不久吗?”
      “嗯。去年,建文帝离开不久后。”景率简单地说。
      安芳看着景率一脸的淡漠,知道那位方先生应该也跟大老爷一样受到皇帝的迫害,只是大老爷靠着祖荫仍不免被削爵禁闭,更何况一个建文时期的文学博士呢……
      她紧紧牵着景率的手,试图给他一点安慰。
      他看向安芳,神情纯净宛如白纸,她像一幅未经渲染的画纸,只等有心人去铺展、下笔。他伸手轻抚插着桂花簪的发髻,细柔如缎。
      东风翻飞,摘落几许流苏花,白柔的花瓣旋转落地,安静无声地躺归于大地,仰望茫茫天际,再看一眼原本栖息的枝枒,即将闭目时,脚步声踏着石阶上来了。
      沉稳地一步接一步,不急不徐。
      陈瑛兴味昂然地看着前方缓步下阶梯的人影。
      一上,一下。
      他本来是想来看看方孝儒的墓前是否有焚香祭拜的痕迹;毕竟廖镛、廖铭两人逃了那么久还没被发现,或许会在清明溜回来看看家人或是祭拜老师。没想到却遇上了有趣的人。
      景率停下脚步站在上方,先作揖问好:“左都御史也是来永宁寺取雨花泉的吗?”
      说罢,景率还晃了晃手中的坛子,水声哗啦啦地作响。
      陈瑛直至站上高景率一阶的阶梯,才回礼,扬起嘴角笑道:
      “取水煮茶,徐公子真是好兴致。”
      “祖母途经此处,偶然想到,孙儿自然要尽点心意。”景率回过身,巧妙地将安芳挡在自己身后。
      一个婢女自然入不了陈瑛的眼,他并没有分眼去看站在景率身后的安芳。
      “徐公子可知道这雨花台上有逆贼方孝儒的收尸之处?”
      陈瑛盯着景率问。
      “听闻过。”
      “徐公子既然知道,还上永宁寺……不免引人遐想。”陈瑛慢慢地咧开嘴笑。
      “徐某竟不知为祖母供奉佛经,有何可联想之处。”景率也坦然以对。
      陈瑛得意张嘴:“徐辉祖忤逆犯上,岂不与逆贼无异!你身为徐辉祖的儿子,不思进取,还来这可议之处,此间是否有二心,你可要分辩?”
      “家父在太祖时期,掌中军都督府军务,正一品,陈御史如今为陛下提拔的左都御史,正二品,于公于私,都该称家父为都督或将军一声才对,如此违秩,于您的身分不当。”
      景率说的恭敬,身姿却站得挺拔,嘴上挂着礼仪的笑,眼中却闪着骄傲的光。
      陈瑛还想说些什么,却也发现自己已无的放矢。他抿了抿嘴,吞下这口气,这孩子的确有些本事,不能跟其他人一样,非得要真的抓住他的咽喉才能逼他就范。
      如今陛下对徐府的态度暧昧,他不好再做文章。
      无妨。
      倘若他来日又回到魏国公的位置,那时岂非更有趣!徐景率跟盛庸、耿炳文不同,他那么年轻,文武双全,家世荣贵,金打的傲骨,玉披的面容。有朝一日踩在自己的脚下不知会是什么感觉?
      陈瑛轻笑。
      “徐公子所言极是,是陈某失礼了。”陈瑛低头作揖。“陈某告辞了。”
      景率也回礼。他站在下风处,看着陈瑛向上走了几步,才开口:
      “御史大人,可千万别走错了路。”
      陈瑛也回他。
      “徐公子,一路小心。”
      两人转过头。
      一下,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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