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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天圮江淮】 ...

  •   【天圮江淮】

      话说当日赵冲为黑气所伤,从玉女峰坠崖,数日后方才悠悠转醒。
      那黑气果然厉害,赵冲所伤之手已然焦黑大半,伤势还有继续向上蔓延的趋势。赵冲左手一拧,忍痛舍此右臂,复掐指算来,已不得赵隹之数,大惊失色。试挪动身体,又不如意。正两难之际,他拧眉滚目,心有定见。那断去手臂正有大用。
      赵冲忍痛拿着断臂在周身勉强画出个血祭阵,口中念念有词大喝一声道:“性与天齐,法中有体;昊天上帝,归元无极!”那魂魄化形便缓缓离体而飞。这是天桥阻绝出不得阳神时所用的一种禁术,可以强行驭魂弃体。就本质而言,使用这种术,其实与自杀无异。只是血肉生气支撑,可使魂魄持意念,经时不衰。又得昊天血媒,时机得宜,可另觅身体,投以重生。
      赵冲看着自己的魂魄脱离身体。那躺在谷底碎石上死去的赵冲,虽折脊断臂,血鬓濡缕,却带着一丝顿悟般解脱的笑容。赵冲的魂魄本蹉跎不离,见此亦答笑脱去。
      但仓促间寻找一个合适的身体又谈何容易。人死之后,魂魄于天地流转中被收往北海大壑底的归墟。赵冲凭着临终一口气吊住,尽量东去。周天气脉,先东南而后西北。左右可迁延些时候。想当初终南山悟道有成,占得甲子未半天狼冲撞紫薇垣。恰逢西北境乱。遂想以周处正金之锋与祸首两相消磨,同归于尽。亦可毁去机关钥,了断前尘因果。怎料后面扯出这许多故事。思忖间,恍恍间飘至徐国地面,赵冲三魂一凛,急忙往人市喧嚣处挨近。原来有人将死,七魄离合,八字照印,昊天指引,便有一股力量作赵冲助臂,瞬息便拉扯到了近前。
      这是一个清瘦的公子。他一手拄桌擎着头,一手把盏一抬三颤地往嘴里送。这场面真当得起摇摇欲坠四个字。桌对面坐着一中年显贵之人,阔颊满顶,五岳连坤,面容气派,多半似是清谈客。待那公子把盅倾入口中,不消片刻,魂魄游离,命丧当场。赵冲一看机不可失,把心一横,据得其身。一阵天旋地转杳杳然入了轮回。
      “小公子?小公子?且醒过神来,莫误了郡国大事。”
      赵冲辗转睁开双眼,迷离间看对桌的中年人正凑前唤他。
      “何……何事?此地又是何处?”
      “小公子莫再贪杯误事!我大河无盐东平郡守毕公遵国公旨意,要往庐江办一件大事……”那中年人故意执掌掩口,煞有介事地轻声言道。
      赵冲闻言一惊,怎么会选这样一个朝不保夕的人去办“大事”?只好佯醉道:“吾乃清流照月官,吟啸花林塞长川。盏底缱绻红尘醉,忘怀独向此中宽。”
      唱罢,以手蔽额透过指缝看那中年人面露愁苦焦急状望向近空,赵冲假意惊转道:“什……什么大事?……好生聒噪。梦中千军万马,莫不是贼军杀入国中来也?”
      那中年人闻言吃了一惊,赶忙道:“小公子可不得乱说。诸公这件大事,还不都是做与后来人吗?”
      赵冲只得表示听懂了,便慎重道:“那处当真靠得住?”
      此时乱问任何内容都会出岔子,他唯有顺着中年人的话乱搭茬。中年人皱眉凝色道:“庐江兵马,常年备吴。是国中精锐。此番得手,当能建功立业。”
      赵冲恍然大悟,知所料不差,遂道:“如何得手?”
      “小公子贵人多忘事。在下此番不是正为此而来吗?您瞧这个。”说着他从怀中拿出半块令牌以手掩住谨慎地展示给赵冲继续道,“此乃庐江太守刘淇为帐下时掌部曲的令牌那下半部。当年他齐地抢亲杀人,多赖老家公庇护,日后南征,截令为信。小公子携此求见,与他对信物相认,说他为齐王效力。如他不从……”中年人双眼一凛,翻掌一错,缓缓道:“再拿令牌去说他手下老部曲首领,只诳说赵王不仁,党同伐异,派人害了大当家。当下之计,唯有早从齐王,方能富贵永享。其中早有我们安插的领军带头响应,事必可成。”
      那是块由一种不常见的铁料打造的腰牌,只有隐约是个“淇”字下半三分左右的牌尾。赵冲接过大讶。国家昏乱,暗流涌动。奸邪交通,错综复杂。但可疑的是这个公子如何有能力杀死一个常年带兵甚至曾杀人亡命的将军?赵冲硬着头皮装出一副怯懦的嘴脸道:“再……与我细说如何动手,我……我尚有些无措。”
      中年人附耳这般这般说了半晌。赵冲了悟。早前中年人给了这公子一个竹筒,现放在书袋中。那里装得是滇西青眼虫,大小如飞蚁而色赤眼青,是信奉兵主蚩尤的古滇国遗民以痋术折磨异教徒或叛乱者的工具。囚犯被当作祭品以虫卵滴入耳中捆扎封棺活祭,幼虫食人脑长成。其虫代代栖于枯颅,阴毒无比,绒毛及分泌物沾身立毙。后汉江都王刘建得滇奴,求刑猎奇而于无意间得知此虫嗜食曼陀罗花粉。待说话间,只需假意搂人颈项,将曼陀罗花粉涂于颈后大椎穴。若人不从命,便打开竹筒放出青眼虫。凡方圆一里有曼陀罗花粉的香味,亦逃不过那虫的需索。何况曼陀罗花来自西域,极为罕见。但若出虫,其人必将死是。
      诸事都吩咐详尽,中年人起身,赵冲亦起身。二人拱手对揖告别,中年人转身而去,没入人流无踪。

      赵冲仰天长叹:“天道易常,今日轮转。”不久前赵隹应命,他前往毕果无功;今番轮到他自己应命,不知前途又是怎样一段故事。
      往庐江去吧。欠人这么大一情分,总要有些表示才好。走出一段路,赵冲逐一检视了这公子身上的物件:一个书袋,书袋里装着那瘆人的东西;一封新拆的信,三个铜板。赵冲掂量着三个铜板笑了笑,拿出信来细细读过。
      “道将苟兄见字如晤:日前毕公侄女鱼涯初到庐江,事在猝愕,不得妥通,遂意狭庭当有一个闺门先生。外人不宜任此,遂相请令昆仲纯为具一试。金川笔。”
      赵冲览罢心定:人世早有定数。东南,庐江。无论逃离还是面对,终要落在那尘世涡流的最中心。

      话说王宗源顺颍水而下,来到舞阳地面。他福至心灵,突然想到司马懿的定辽东解甲书:“天地开辟,日月重光。遭遇际会,毕力遐方。将扫群秽,还过故乡。肃清万里,总齐八荒。告成归老,待罪舞阳。”若有一日,也能像宣皇帝一样肆恣求罪,该是怎样一种狂趣。但他没想明白的是,狂到最后,回首这一路上是什么样的代价。他更不会知道,这个代价谢幕那一天又是怎样的浮夸。

      前面渡头靠岸,王宗源趁人不意,一跃丈宽,隐入渡头上许苇荡中。事关重大,行踪机密为好。未料刚落脚步,身后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道:“将军好身法。”王宗源早已掣刀出鞘斩去,却只割开一片苇子和一顶渔笠。
      那人站在王宗源身后背对着他,拄着鱼竿搓脚道:“将军好刀法。”
      王宗源心知此人比自己只强不弱,仍强自镇定道:“鼠辈报上名来,鬼鬼祟祟,再出刀时斩得可就是你那颗人头。”
      那人“嘻”的一笑,放下脚拿住鱼竿换手抠鼻子道:“将军不必紧张。在下乃是庐江委派接应将军之人。”
      “哦?若当真如此,你为何等在此处?”王宗源狐疑道。
      “此乃太守当年掌部曲的令牌上部。如今庐江不太平,军中有内鬼伺机煽动叛乱且窃去了此令所失者。太守说将军之来真乃天助。只因在庐江,旁人不识得将军,将军可以伪为外应,揪出内鬼。得全令则自可调动庐江兵马,将军其有意乎?”那人根本不向王宗源做任何解释,说完自话,撇下牌首,用鱼竿拨开芦苇,遁去无踪。王宗源本来还想询问纯阴之女的事,一想又忍住了。只是这调兵是何说法,没人能为他解答。王宗源拾起这不知是什么材料打造的残令,见那上面隐约写了一个刘字,和有点有竖不知道是什么的另一半字。想起梁王的话,王宗源了悟,当是“刘淇”无疑。

      这个世界上能骗别人的人是不存在的。人唯一能骗的,只有自己而已。

      赵隹一行三人沿颖入淮。颍水伏波悠漾,日下粼光,让他们无法适应淮水的无常多变。江流急时,交淼参云,浊浪排空;水脉平处,扬波隐谲,暗潮藏凶。徐毓突然没头脑地道了一句:“那水猴还在。”
      不日船下襄樊,桐柏山在望。
      此地的故事,别人不清楚,赵隹却再明白不过了。桐柏真君王子乔的仙府,即在山中天台观。王子乔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姬晋。大周王室多晋,赵隹不仅又想到《二子乘舟》的故事。名无一如,大义不孤。
      王子乔乃是王姓之祖。他之所以选择遁世桐柏山太白顶,还流传过一段非常古老的传说。淮水为盘古之血。大禹治水时决淮入海,乃是破了神州天局。王子乔的后学传人玄微子王禅,即谋圣鬼谷子,以鬼宿临人间重堪四局,谋江山于万代。因鬼宿属南方天正,王禅遂先定朱雀之位于淮上。其后人也多林聚此间。

      相传当年始皇帝列川为祭亦建淮祠于兹。徐毓突然说道:“王诩之前曾有人做过这件事。但天道,岂是凡人所可染指?如果没有那场战争,或许也就没有后面这一切烦恼了。”
      前两天本还活蹦乱跳的隋天保因为晕船而昏死在船尾。本重伤甫愈的赵隹却被勾起了兴趣。他在龙虎山多年,饱览历代民集道藏千二百余种。难道道传法脉之中还有他所不知道的晦迹?
      “姜太公封神所传,王道衰微时,天降新圣人。是为盘古血尽,代谢无缺。黄帝二十四传周六代穆天子满在位时,令方士观气以测国运。曰‘三五衰亡’。咨其详义,乃是三代国衰,五代纲堕之意。穆天子大惊,遂西考南伐,史正‘周行天下’。淮扬徐国,有圣人出,名为徐偃王。穆天子阴间楚国攻灭之。那时起,我便沉睡了许多年。后来徐君房把我弄醒,才知道已经过去了八百年。证实他是仅存少昊天族独裔,我便教他百禽之鸣,通四五之气,期本族传承不绝。他以此明神开运,然竟妄图凭阴阳千子诸天大祭重开十二罗天圣域,被我以天照令封印在海外。从此神源耗尽的我便又陷入长眠,直到丢失两魂一魄的兄长再度把我唤醒。很抱歉,此来,我有我的不得已的苦衷。”仿似一瞬间完熟浑冷的徐毓说着惊天传闻,却像在讲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故事。她望向江北徐国的方向出神,那头罩子宝宝却转过来不怀好意地盯着赵隹咧嘴笑。好似缸中逗鱼一般的染绪传情,令赵隹数欲言而不知所起,困思事以往,愁预祸将来。
      原来徐毓或许是凭借她的宝宝能观人所想!赵隹刚才并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桐柏山追思往事,想到鬼谷子,徐毓就把话头接了过去。徐君房他是知道的。秦方士徐福,大名如雷贯耳,诳诈始皇帝后逃之夭夭逍遥海外。徐偃王,徐福,徐毓……
      赵隹茫然道:“你是……”
      徐毓转过头来,和宝宝的五官重合,面露一种凄苦的笑容道:“楚国奉火为国魂,是传天帝东皇之威。徐偃王乃少昊天族血脉。三足乌东皇太一与白凤金天云阳,同源同种,却自相伐灭。虽理能合火剋金之正律,然情终悖天道逆而施行。岳上之天,致情理不调,则天陷……”
      “天陷?!你是指……”赵隹吃了一惊,连带着把徐毓的来历也忘在了脑后。
      徐毓坐下来手伸到船外划着水,神情悠然道:“洪荒以来,天陷,也就那么一次。”
      赵隹脑海中浮现出女娲补天的情景。思绪飘回,他疑惑道:“既然只有那么一次,那为什么楚灭徐……还会天陷?”
      徐毓眯着弯弯的大眼睛怪笑看着赵隹没有说话。赵隹惊道:“你是说……那一陷,至今没能……”
      徐毓叹道:“女娲炼五色石补天,五色即五情,此法以人情御天理。天理是正人情。凡情不正于理者现,所应岳上之天阙则益倾危。这情不正理的始作俑者,便是夏禹。他鉴父鲧之殛于羽山之往事,意识到只有袭权柄才能庇宗族,遂从茅山会稽之会杀防风氏开始,到夏后启去伯益,策划了一场天权代人心的大变革。有一位名为庚辰的神将亦参与其中。庚辰随禹征战十三年,杀防风,逐共工,除相柳,战功赫赫,彪炳千秋。但桐柏山导淮之战后,禹治水功成,列神州,铸九鼎,名垂千秋万代;面对无支祁群雄束手之际力挽狂澜的庚辰却没有得到应有之荣誉,反而遭禹间害而不宣。此等浊怨横贯天地,气局岂有不坏之理?又怎能做到秘之不宣?”
      正所谓“海晏淮平奇功不朽,忠竭血尽正气长存”,说的便是禹与庚辰。赵隹低眉长叹道:“也不知镇守桐柏山那被庚辰制服的无支祁作何感想。”
      话音刚落,江面上忽然风云涌动,怒涛滚滚,空中乱流扯乌云,裹挟着雷电往上翻卷出一个黑压压的大洞,洞口时不时在闪电的映衬下绽显银亮。赵隹心道:所谓天梯,便是如此吧。
      徐毓淡然一笑道:“你可以当面问问他,从庚辰悲剧的一生中获得了什么乐趣。”
      赵隹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呆萌道:“什么?你说谁?”

      霎那间,水中暗流破白,阴幕接天,丘浪排交,驰江沃顾。三人所乘小船顺着被抽走的江流沿进甚疾。不二时,似泛尽,前方江面出现一座青色小山。山前有一幽穴,高二人许,不知内情究竟。徐毓急飞针催醒隋天保,和她那头罩子宝宝一齐发出凄厉的吼叫。隋天保转醒见势急,奋索船中得双桨,手各持一,恰支住穴顶,幸横船不入。俄而苦况加剧,惊风走雷,石号木鸣,天地若洪荒不辨,宇宙欲湮灭归一。此情此景,好似人鬼交界,正如末世重光,让身临者,再无生幸。
      赵隹慌忙问道:“今日是何日?”
      隋天保苦苦支撑道:“管他是何日……有这闲情,还不如赶紧多想想怎么帮俺使把劲,要么……今天很快就是咱们的忌日了。俺这才刚见好……咦?俺不迷糊了!”他想到这,突然焕发活力,又全力顶了起来。
      徐毓坐在船尾看着隋天保眯着眼睛笑道:“没错,今天正是十五。”
      赵隹失神惊坐,一把没扶稳,险些跌翻在水里。真是人鬼交界了。

      此时一个少女的背影从小山上掠去。赵隹跌翻时正觑准。那背影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但他又说不上来亲切在哪里。
      “前面姑娘留步,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眼见人走下山去,情急之下赵隹便喊了过去。那少女微微回头,露出半张脸来了。这叫眉如新发细柳,眼似新月横秋,鼻起灵峰秀岭,口点玫落红收。那一张长发半遮的清瘦尖脸与一身未见流行的细裙袖,让人看过一眼便不会忘怀。赵隹看得真切,并不曾认得。可一旁的徐毓见了那面孔却坐不镇定了。她起身唤道:“你是,你是?你别走!”那少女回头便要疾行而去,听到徐毓唤她也没有再回头的意思。徐毓见唤不停,咬破拇指隔空抚掌,少女便像风中飘落的花瓣落地一般飞了回来,胸口贴在徐毓掌上。当她那惺忪迷离的双眼与徐毓不知何为情乱而显得特别认真的大眼睛四目交视时,她立刻如遭雷击针刺般瞠目惊醒,而徐毓的困惑则表现在宝宝的五官在头顶乱转。
      “安徐固重初伯益,雌黄雄白继情淮。我是徐情淮啊!谁能想到我们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相遇?”那女子确认是徐毓后突然捧住她的脸说了这样的话。徐毓在宝宝一双大蓝圆眼的遮挡下翻眼看天,心道:徐情淮?徐情淮是谁……是我爸爸吗?……

      徐毓发呆的当口,这个自称徐情淮的少女看到了一旁的赵隹。徐情淮大讶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咱们天南地北没出月,又见面了。”
      赵隹一脸茫然,浑不知她所言何意。
      徐情淮从袖中拈出一朵小白花弹在赵隹掌上,幽幽言道:“世人皆谓相思苦,几人轻把相思吐?百转柔肠无尽路,愿怜芬芳天作主。”
      诗无转韵出闺毫。赵隹向掌中定睛一看,是茉莉花。纯爱谨贞,唯淑能敬。

      突然天空中隐约传来呼唤的回声。“毕鱼涯速归本位!”
      赵隹循声望去无所见,只知声从东南来。“毕鱼涯速归本位!”第二声唤时,音有清沉,声如金玉,旷宇传闻。徐毓面前的徐情淮一下子就像纸片般被抽出一段距离。
      “可恼!之前就因为换了名字被人呼来唤去卖命,这次竟然还是如此这般!徐毓你记住了,我是王诩的重曾孙女,随我娘亲姓黄!我叫黄……”没来得及说完,话音被无限拉长,姓黄的徐情淮便被卷入风中,消失在东南天际。
      徐毓以食指戳着脸颊怪道:“你可听到她说了什么?她说她叫黄肚皮……”赵隹又险些翻入江中。

      隋天保仍自苦撑。良久,本双眼紧闭苦苦坚持的他睁眼惨叫道:“真他娘的顶不下去了!”言罢用尽最后力气向回推船就要落入江中。赵隹捂着丹田伤口一把将他拉回。
      隋天保坐在船里喘着粗气定了定神道:“俺怎么觉得情况儿有点不一样了?”
      赵隹四下看去。江水早停住了反常的飞汛。他们的小船稳稳地靠在那小山……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本来要坠入山前幽穴的船自行泊在了山的右侧,怪不得赵隹刚才循声望去时没有阻碍……而那座青山,竟然变得比来时大出两倍!

      赵隹催促隋天保划船绕前。不看不知道,这一看不得了。
      那座山的正面状如猿,白首青身,凸额长鬐,高三丈许,但两目不能开,兀若昏昧。方才几欲陷落的幽穴,竟是它那仰天巨口。这巨猿的脖颈上还有一条大铁锁,埋在江中,不知缚往何处。
      隋天保来回划着船围看巨猿腰际青皮毛,双眼放光。徐毓边啜指边看道:“这就是那大水猴。”

      那巨猿缓缓动了起来,目鼻中有钝流漫溢下淌。良久,它双目忽开,光彩若电,引颈伸欠,抖擞精神。自转醒之后似重识大千,它兴奋地搅动江流,风云际变。船头的隋天保看得呆了。徐毓倚在船尾边学鸟叫边哼着小调,好像在眼前的只是一只普通的猴子。眼见那巨猿转过身来要发现他们,赵隹屏息低声急道:“天保,咱们快走!”隋天保闻言稍有迟疑,明白后就立即坐回船中开始往岸边划船。但已经来不及了。巨猿眼角瞥到小船划动,无名怒起,反爪一拍,惊起滔天巨浪,将船囫囵卷在空中。
      不知船飞起多高,仍自不落,隋天保赵隹二人双肩紧耸,四目对圆,呲牙咧嘴,拘股惊坠。徐毓还是之前不找边际的样子,却冷不防道了一句:“这是你们谁的爸爸来了吗?”
      隋天保兀自耸肩瞪眼咬牙绷腿。赵隹倒是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回头一看,他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失度道:“天师,什么风把您老吹来了?!”

      正一四代天师张盛危立于徐毓身后的船舷,负手拈须,信眼观霞霭。那通身流岚紫气,那上下道形仙体,辗转一眉眼,蹉跎忘年华,德敛平生志,咫尺看天涯。当世仙尊首位莅临,凡相中透出一种与物同气的厚重,遂不为赵隹二人察觉。天人合一之境,便是谓此罢。闻得赵隹叫他,张天师只把拈须的手从船外浪中取水一滴拘在食指拇指虚合间,另三指划光掠影,闭目默诀。须臾法就,目开神莹两盏,符水响指一分,滴水三开,分别弹向三人眉心。赵隹被符水滴在印堂,忽地眼前异象突起。江淮天空中充塞着数不清的孤魂怨鬼,被巨猿额间一点赤金吸引,从四面八方往这里席卷而来。他们乘坐的小船被天师用御水咒托在半空,与那巨猿对面而据,分庭抗礼。隋天保指向赵隹身后,一脸赵隹从未见过的失神错愕。赵隹循向望去,也为之慑悚。

      那东南天边淮流入海处的上空,惊现一片投下巨大阴影的残缺。这便是徐毓所说天陷的真面目?!
      张天师沉声道:“这水圣无支祁,本是十七重天外的神灵。降至淮上乃奉天命集盘古之血以沃神枢,使英灵得天眷易转圣造福。不料禹王存私为虐,致此孽果。每季中十五,无支祁得五行之力,集天地魂灵以冲天阙,求重归来所。这漫天的幽魂,便是无支祁为自己打造的羽翼。”

      无支祁似乎被眼前一船人的无视激怒,它发出尖锐的怒吼,淮水成为它的阵地。江上数不清的水柱交错冲天或波卧巡桥。幽魂汇聚成无支祁蝙蝠状的大翼和额顶覆盖在那一点赤金上的独角,使四周的温度骤降。它腾空飞起,锁链将江上还未冻实的冰层划开;巨爪一挥,江上水柱便化作数条冰龙,噬向那挂在冰尖上的小船。

      赵隹呆坐在船边。虽然有张天师在场,但这惊心动魄的场面还不免让他惊出一身冷汗。数支泛着幽蓝的冰锥迎面插来,徐毓却控住张天师刚才弹过来的天眼符水好奇地研究着。徐毓观气的本领非比寻常,东南天陷和万鬼弥穹都是她原本就能看到的。她看过张天师两指拘水三指画符的过程中符的真气流动轨迹,十分惊赞,道:“你的戏法不一般,我也要学。”
      张天师呵呵一笑道:“这个戏法也不错,你要学吗?”说罢张天师手一翻,赵隹藏在化物符中的张陵剑出现在天师手中。一道金光耀日,将小船裹在其中。光层骤绽,冰锥挫锋破棱,化雪纷扬。无支祁展翼飞来,握冰叉与天师斗在一处。赵隹方才正回头看船中施放金光咒的天师,张陵剑便已劈冰显了神威。赵隹连续回头,才看到天师手中带着金光咒的张陵剑在飞霜里横错,金白分礼,神灵抗力,江上冰层从兵刃交击处往两边节节爆裂,如洪荒冰原上仙霖震奏,九天之下鸣动音虹。
      徐毓看向船外一圈圈能量扩散出如涟漪般的暗纹正将断开后飘荡在江面上撑着船的冰体逐渐震解,她展臂沉气,骤起长鸣。宝宝此时就像是她的喇叭,雏凤清音,金销水媒,冰体自解,船稳稳落在江面上。
      徐毓这一叫,那无支祁瞬间没了斗志,一叉格开张陵剑,便顺江往下游飞遁。飞出不远,周身魂散,那大翼与独角都没了。无支祁落入水中后再不见踪迹。张天师也折身回到船尾。

      心悸时刻,还历历在目,赵隹惊魂甫定,向天师道:“天师,您怎么来得这样及时?”
      张天师拈须徐徐道:“江淮多奇难。淮南三叛毌丘俭起兵之前,管辂曾路过毌丘家的祖墓,靠在树边哀叹说:‘林木虽茂,无形可久;碑诔虽美,无后可守。玄武藏头,苍龙无足,白虎衔尸,朱雀悲哭,四危以备,法当灭族,不过两载,其应至矣。’当年王禅老祖定四方帝位,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各守天人分野一方。玄武藏头,苍龙无足,白虎衔尸,朱雀悲哭,是徐国被灭时留下的灾相。天地倒悬,至今也无人再立先天至圣之功得以挽狂澜于既倒。当时无支祁几乎挣脱禹王封印开天而去。是楚巫生祭千人,幽邪对损,破了无支祁的聚魂之功。没想到这有道行更高的仙友,不费兵燹,不伤一命,竟然做到了当年奉举国之力才做到的奇迹。”

      赵隹看向徐毓,心中百味杂陈。徐毓之前那番话,仍让他琢磨不透。连天师都看不透,更何况他呢?
      赵隹道:“此番大劫的祸源又是什么呢?”
      张天师难得地露出一脸稍显没落的神色道:“说起此事,还与贫道有些纠葛。贫道当年有个八拜之交,名叫张缉。他是个赤诚君子,只是务俗太多,终堕尘网。当年夏侯玄事株连极广。张缉一家,只剩下一个孙女。这还多亏他的儿子张邈结交了好人情。他有个拜把兄弟名叫张璞。杀戮之中担着天大干系救下此女,本是功德一件。只是他为了做成这件事,捏造冤案害了淮阴王家村全村……此必妨他善终。可惜可惜。”

      赵隹没来由吃了一惊,清寒薄暮下的那张有些隐约的面孔又再度于脑海中浮现。
      有道是:善恶由来泾渭分,乱世浮萍本无根;因果修来解垢易,不染俗尘能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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