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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暗青(中) ...

  •   她是在十五岁这一年,遇上今更。
      暑假结束以后,她们又搬了家,这一回是,春川。
      那是个青色的城市,骑车上学的路上,抬头一望,是梧桐树枝叶相交覆盖而成的穹顶。
      在向前的路上,把一切都隐秘。
      许是因为沉重的心事,这一年,她的功课渐渐地坏了起来。
      姐姐请到今更,为她补课。
      今更长她五岁,正二十。细细长长的胳膊与腿,像吸满水分长得很茁壮的小树。她们共用一张书桌,并排坐着,今更展开她的数学卷子,看到整面的红叉,连连摇头,伸手从笔筒里拿了笔,一道一道地,开始讲解。
      “所以这样,就可以得出,答案是......哎?怎么是A,我算出来明明是B,你们老师是不是弄错了?”
      她轻声怨今更,“你到底会不会?”
      今更于是皱着眉头满脸不信地把题目再算了一遍,得出和之前相同的答案。便吐吐舌头,收起数学试卷,“我们讲英语吧,这个我最在行了。”
      不得不说,今更念英文,发音是很好听的。
      因为大学里时间的自由,在姐姐忙公司的日子里,更多是今更陪她吃晚饭。大雨滂沱拦不到车的夜晚,今更会在家里过夜。
      今更讲自己是孤儿,讲从前如何排队吃饭,如何挑选旧衣,如何挨骂受罚,讲到后来缓缓睡去,鼻息匀净。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她找数学课代表问懂了今更搞不明白的那道选择题,周末今更再来的时候,她讲给今更听。
      “所以最后可以得出,二分之一这个答案。听懂了吗?”
      “听懂了听懂了。”今更点头如小狗,嘻嘻一笑,“受教了。”眼珠子一溜,又凑过来狡黠低声地说,“不要告诉你姐姐哦,会扣工钱的。”
      “贪财鬼。”
      于是她胁迫今更应下领了工钱后请她吃冰淇淋的要求。
      今更领到薪水的那天,骑车从自己的学校到她的学校,在暑热的六月里,累得满头大汗。那天她身上穿的是,一条黄色小花的白色裙子,很干净的样子。
      学校上课时间不得出入,不知今更使出了怎样的邪术,竟使一向不近人情的门卫大叔帮忙传话,到班上来叫朝珠。
      她下楼,今更在校门外朝她挥手。她逃掉了下午的课,从操场翻墙而出,和今更一起过马路去买冰淇淋吃。
      青色的城市被阳光照得发亮,似乎下一刻就要融化,流淌成为海洋。
      今更躺在树下,闭上眼睛满足地说,“这是我第一次挣钱,我从来没有得到这么多钱,靠自己。”
      “你不是说高中时候去酒店洗盘子凑学费吗?”
      今更的眼珠子在眼皮下动了动。然后她坐起来,装作没听见这话,凑过来,问,“还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期末的考试收场以后,便是夏天的登顶。今更忸怩了好久,才问出可不可以暑假收留她这样的话。
      她问,“你领的薪水呢?”
      今更轻轻“啊”了一声,然后舔了舔嘴唇,惭愧地说,“花完了。”
      家里姐姐不怎么回来,偌大个家,说到底是她做主。她答应让今更留下,同今更一起去学校搬行李。不知怎么的,在收纳打包搬运的忙碌里,竟然觉得有些高兴。
      今更照旧与她睡一张床,今更睡觉的时候,喜欢面向她侧卧着,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胳膊上。她往往比今更后睡着。
      整个夏天,她记忆最深的就是今更黄色小花的那条白裙子。今更穿着它踩着楼梯上上下下,推开门进进出出,踮起脚在阳台上晾衣服,伸过手来挠她的痒痒,从背后帮她拉上裙子的拉链,用食指沾上蛋糕喂进她嘴里。
      八月的末尾,今更父亲终于找到她。那个早上,他坐在叶家的客厅里,等着女儿睡醒。
      今更揉着眼睛走下楼来,还是穿的那条黄色小花的白裙子。今更看见了父亲,吃了一惊,“爸爸。”
      许老板说,“你还认得我。”
      今更立马露出笑脸,想要飞奔下去,但似乎想起什么,收敛了笑意,扭过脸去说,“是你自己把我赶出家门的。我说过,不再用你一分钱。”
      许老板说,“所以你就这样厚脸皮赖在别人家里。”
      陪着许老板回来的知聆立即说,“今更是我给妹妹请的家庭教师,今天才知道是许老板的爱女,缘分呐。”
      今更仍旧站在楼梯上,瞧着她父亲,似乎想起了从前的委屈,眼圈红红的。
      许老板叹一声,先服了软,朝女儿招招手说,“好啦,你不要爸爸了吗?”
      今更立即奔下楼来,扑进爸爸的怀抱里。许老板摸着女儿的头,连连地笑,“好啦,好啦,爸爸这不是来接你了吗?”
      当天今更便离开了。也许因为归家心切,也许因为不在乎,竟留下许多贴身东西。
      今更在房里叮叮咚咚地收拾行李的时候,她在隔壁书房听着,心里空空落落的。习题写了许久,还是那一页。
      她早有预感的,今更不会是孤女。原来今更的出现、到来,只是因为和父亲的一场赌气。
      今更那样的人,一定因为很多人爱她,一定所以很多人爱她。
      两天后今更再次出现在她家客厅里,熟门熟路地从冰箱里拿了雪糕吃。
      “你怎么来了?”
      “来给你补课呀,我还是你的家庭教师嘛。”
      “我以为不作数了。”
      “什么?”今更挑了挑眉,“不想付我工钱了吗?”又说,“牙刷我都留在这里了,今晚我不回去了,和我爸说好了的。”
      “我扔了。”
      “......去给我捡回来。”
      因为今更与她的这段缘分,姐姐结识了当地的富户许老板。许老板家大业大,阔绰豪奢,在各个行业都有投资。高二的入学考,她拿了不错的成绩,姐姐借谢师的名头,请今更吃饭,还叫上了今更的父亲。四个人,好大一桌菜,今更和她很快吃好出去玩了,只剩下姐姐和许老板还在相互敬酒。没多久,在她和今更玩闹的时候,从家里客厅沙发的缝隙里拽出来一条许老板的领带。
      两个人都沉默了。
      还是今更先开口说话。
      “也好,我妈都死了十年了。”
      可这以后,今更很少到她家来了,说是学校事忙。
      某天放学,一向忙碌的姐姐亲自到学校来接她,还带来衣服,说是要穿得郑重一点。
      当天是今更二十一岁生日。许老板在自家饭店请了叶家姐妹吃饭。今更当晚披着头发,穿着一件白色的旗袍,安静沉默,看上去成熟了不少。
      许老板说,“我有事和大家宣布。”他拉过一旁的姐姐的手,说,“我和知聆决定结婚了。”
      今更明显一愣,“这么快?”
      许老板羞涩一笑,“知聆怀孕了,我们想等孩子出生前举行婚礼,越快越好。”
      这话像一枚钉子,狠狠地扎进她的骨髓里,又痛,又没法动。
      她瞪大眼睛看着姐姐,姐姐的手还蜷在许老板掌心里,微微朝他偏过头去,那样子,真是依顺。
      一股委屈从心底涌了上来,她捏紧桌布,突然很想大声问姐姐。
      那我呢?我怎么办?
      你同人结婚,生小孩,回家了,那我呢?
      我去哪里。
      她偏头去看今更,本以为今更会忍不了的,可是她只是把叉子上的蛋糕咬进嘴里,咽完了,说,“挺好的。”
      许老板说,“今更,爸爸还为你准备了一个惊喜。”他朝门外喊,“进来吧!”
      门应声推开,一个手里捧着花束的男人走了进来,今更惊喜地站了起来,“煜哥!”
      晁煜送上拥抱,今更扑进他怀里。
      “生日快乐。”
      男人面容英俊,举止风雅,因为他,这一晚皆大欢喜。
      她早看出来,今更是很小孩脾气的。一个晁煜,就把她给哄了过去。一场生日宴,闹到深夜。周末,今更又来找她。保姆去厨房端菜的间隙,今更凑到她耳畔,难掩兴奋地低声说,“我恋爱了。”
      她是来分享的。
      午后她们睡在床上,今更一直闹着不要她睡,要给她讲她和晁煜的那些往事。如何自幼相识,如何两家交好,后来他怎样去国外读书,她又怎样写信给他。
      朝珠翻了个身,背对着今更,说,“我不信。你骗我的。从前你就骗我。”
      “哎呀。”今更摇晃她,“真的真的,真的真的是真的!”
      “那你以前怎么不说?一个字不说,就像没这个人一样。”
      “以前?以前他又未向我告白......”
      她仍说,“我偏不信。”
      姐姐结婚的那天,她做姐姐的伴娘,教堂里客人们都走光了,她一个人留了下来,呆呆坐着,看着外头天色老去。
      忽然有人喊。
      “喂。”
      她没回头,今更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还不回去啊?等会儿酒店那边还有活动的。”今更穿着白色的抹胸裙,头上戴着羽毛发饰,打扮得像个小天使。
      “你是不是......舍不得你姐姐啊?”今更一把揽过她,“没关系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她拍拍胸脯,“以后我就是姐姐。”
      她一笑,望着今更说,“明明该你叫我小姨好不好?”
      今更扭过头去,“打死不要。”
      她和姐姐一起搬进了许家,叶家的房子仍留着,她偶尔会一个人回来住几天。许家与晁家是邻居,偶尔晁煜也会在许家同他们一起早餐。
      今更偶然兴致来了,会破天荒地早起,下楼给所有人做早餐。煎鸡蛋的时候,把每一个人都问到。
      “爸爸,你要单面还是双面?”
      “叶姨,你要单面还是双面?”
      “煜哥,你要单面还是双面?”
      “妹妹,你要单面还是双面?”
      许老板说,“胡来。”
      知聆说,“她们小孩子,随意最好。”
      系着围裙的今更转过身来,伸手勾住朝珠的肩,把她拉了过来,望着许老板说,“我叫她姨,她应么?”
      她并不配合今更,转头看着她说,“你叫啊,你叫我就答应。”
      今更遂作势打她,她便跑到姐姐那里,求护佑。姐姐抱住她说,“一家人,闹什么?”
      她望着今更笑,这个家,少了今更是不行的。
      高中课业繁重,她闲时很少,但只要有空,去哪里,今更都带着她。因为这样,今更大学的朋友都认识她。今更应邀去朋友嘉致家里用饭,其时嘉致的父亲正在邀请许老板参与一个投资项目,饭桌上对今更热情得过了头。
      嘉致阻断,说,“爸爸,你不要拿用过的筷子给今更夹菜啦。”
      嘉致爸爸说,“我用的是没用过的,这双,才是我的。”
      嘉致父亲一直问今更许老板最近在忙些什么,嘉致听得不耐烦,催她爸爸快些吃完下桌,不要打扰她们相聚。
      朝珠坐在一边安静吃着,并不参与。嘉致爸爸也不问及她。今更凑到她耳边,低声说,“妹妹,你要吃哪个菜?我帮你夹。”
      午后她们三个女孩子一起在楼上翻杂志,嘉致房里铺了榻榻米,她们趴在榻榻米上,翘着腿,撑着下巴,脑袋凑在一起,三人看一本。她看一会,便困了,趴在手臂上睡了过去。今更推醒她,轻声说,“不要趴着睡,不好的。”于是推着她翻了个身,又叫嘉致拿来毯子,给她盖上。
      嘉致和今更怕打扰她,翻页声变弱了。
      意识朦胧里,她听见嘉致说,“你对你这个半路妹妹怎么这么体贴?又不是亲的。”
      今更说,“你不懂啦。”
      嘉致赌气,“那我们还是不是最好的朋友?你结婚还要不要我做你的伴娘!”
      今更赶紧说,“当然是,当然要啦!”
      两个人又小声讨论了一会儿杂志上的内容,嘉致忽然憋着坏笑问,“你和晁煜......了吗?”
      “哎呀!”今更把脸埋进手臂里,再露出时已经满脸通红,她目光羞涩,“嗯”了一声。
      嘉致也哎哎哟哟起来,今更伸手掐她,“不要把妹妹吵醒啦!”
      嘉致仍不放过今更,说,“小心未婚先孕哦。”
      今更愈发羞赧,“我们——很注意安全的好不好?!”
      这时旁边的朝珠呓语了一声,今更和嘉致赶紧停止了话题。
      过后嘉致也来过今更家一次,今更亲自下厨,招待嘉致,饭菜虽做得一般,兴致却高昂。晁煜也来了,在一边适当帮忙,并不打扰女孩子们的相聚。说实在的,晁煜是个很得体的人,即使他出现,她也不觉得讨厌。
      饭后裁缝店送来了今更要的衣服,今更去楼上换,楼下晁煜在一边看书,她与嘉致玩翻花绳的游戏。今更忽然在楼上喊,“谁来帮我拉下拉链?”
      她正要去,嘉致拉了拉她,沙发上晁煜已经起身,无奈一笑,走上楼去。
      花绳最后停在嘉致手里,她愣了半天,认输放弃。
      嘉致说,“这里就不会了?”遂收了花绳,揉作手里的一团红。
      她不耐,问,“怎么这么久?”小声怨,“换个衣服而已......”
      嘉致笑看她一眼,“傻妹妹。”
      又过了一会,今更下来了,站在楼梯上牵着裙角展示给她们看,晁煜站在她身后,手揣在裤袋里。
      姐姐生下一个男孩,许老板欢天喜地,几日里家里头都是他的笑声。小孩子百日的时候,许老板大宴四方,亲戚旧友,行业伙伴,各色人物都到了。嘉致爸爸来给他敬酒,夸了小公子一通,说是生得福相,再不经心提到投资的事,许老板揽过他的肩与其碰杯,亲热道,“宁老弟,你说的事,我哪有不依的?”
      宁家女儿嘉致站得远远的,朝父亲翻了个白眼。
      当天一家人,都穿着定制的衣服,颜色样式上相呼应,站一起,全家福似的,人家纷纷来祝酒,奉承道,“许老板好福气,好热闹的一家子!”
      她跟姐姐说,学校下午还有课,她得走了。姐姐当时心都在小孩子上头,点点头,并未介意。是今更穿过人群,一直喊“阿珠”“阿珠”,从身后追了过来。今更拉住她的胳膊,说,“我送你吧。”
      今更并不会开车,是晁煜做的司机。两个人在后排坐着,她偏头看着窗外,今更把自己的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
      小孩子刚生下来时,丑得像小老鼠,渐渐长开眉眼,就招人爱了。今更喜欢和小孩子玩,可小孩子一拉,她就捏住鼻子闪得远远的。晁煜在一边笑,“这样怕脏,以后自己做妈妈怎么办?”今更轻轻拍了他一记,“谁要和你生?”晁煜笑,“我可没有说这样的话。”今更脸更红。
      三月里嘉致生日,她们为嘉致举行生日派对。今更特意叫上她,是不想她面对毕业考压力太大。女孩子们坐在一个房间里吹气球,她吹好气球,今更拿线扎上。忽然她走了神,把气球吹爆了,好大的一声,女孩子们都吓了一跳,然后又一起笑开来。今更靠过来问,“嘴巴痛不痛?”接着凑近,在她嘴巴上吹了吹。
      今更的订婚仪式,在七月。今更说要等她毕业。于是那个春夏里,她忙毕业考,今更忙订婚。毕业那天,拍完了照,学校人去楼空,下了好大的雨,天一下就黑了。她被困在楼下,迟迟没走。最后见许家的车,亮着灯远远地开了过来。
      车一停,今更撑着伞在雨中小跑过来,搂住她的肩,护着她朝车门跑去。
      今更倾斜大半伞面。
      没想到今更身子娇,淋了些雨,当晚回来便咳嗽,早早地睡了,第二日仍旧乏力,竟病了下去。毕业考结束以后,她在家里照顾今更,晁煜也放下公司的事,来陪伴今更。今更体质特殊,对西药过敏,中药又苦,晁煜在床边一勺一勺地喂她。朝珠待在楼下,保姆叫她上去把药碗拿下来,她上去了,门是半掩着的,她朝里看了一眼,脚步生生止住。
      那许久之后,今更停了下来,身子往后一退,手仍勾在他脖子上,今更笑,“我说是苦的吧?现在信了?”
      晁煜又靠过去,与今更鼻尖抵着鼻尖,摸她的头发,轻声说,“甜的。”于是复吻她。
      门口的她,往后退了几步,逃开了。
      楼下保姆还在问,“朝珠,药碗拿下来了吧?”
      今更订婚前一天,正是她十八岁生日。晚上今更为她庆生,她吹灭蜡烛后今更摸着她的头发说,“长大啦,以后可以谈恋爱了哦。”
      那晚她和今更一起睡。她问今更,订婚了是什么意思,一定要结婚吗?可以反悔吗?那结了婚又是什么意思,必须在一起吗?可以分开吗?今更想了想,说,“对我来说,不管订婚还是结婚,都是一个约定,不管法律怎么想,别人怎么想,只要我还爱他,约定就不会消失,一直有效。”
      她很想给今更泼冷水,问,那要是人家先不爱你了呢?你守着约定?还有什么意思?一个人,是做不了约定的。
      但她不忍心,终于只是装睡,转身过去,无眠一宿。
      第二日今更坐上车,才发现手包落下了,她回家替今更去取。拿了刚要下楼,晁煜进来了,无奈地朝她摊手一笑,“她说耳环掉了一只。”她放下手包,陪着晁煜一起找耳环,最终在梳妆台下的地毯上找到。她把耳环递给晁煜,晁煜说了谢谢,用手绢包了,放进衣袋里。突然她扑过去,抱住晁煜踮起脚去吻他。晁煜没有防备,接连退了几步,被她压在门上。她以为晁煜会推开她的,可是他没有,最终是她自己,像片叶子似的,从晁煜身上掉了下来,她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晁煜在她面前蹲了下来,问,“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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