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第八十二章 乱终（1） ...
-
大雪初停，被急召入宫的纳兰子兮终于被放了回来。
苏颜妤刚安抚睡了哭闹的纳兰沐，门口白芨就匆匆进来凑到苏颜妤耳边道，“方才川柏来传话，说将军马上就回来了。”
苏颜妤掖了掖纳兰沐的被角，轻手轻脚走出房门，转头对白芨吩咐道，“马上准备热水，让小厨房准备几样清淡些的小菜，房间里的炭火不是很旺了，你着人再添点，把年前酿好的桃花酿拿出来，温上一壶，就用那套梅花式白玉茶壶，再让小厨房把墨鱼羹端上来，做了这么久，正是吃的时候。对了，白芨，昨日我让你和红蕖晒的衣裳可都晒了，子兮回来刚好能穿的……”
“夫人，您慢些说，您说了这么多，奴婢可记不下……”
听出白芨话里的调笑，苏颜妤嗔笑道，“好丫头，你今儿若这点事儿都记得不了，嫁了人可如何记得其他？”
“夫人！”白芨被苏颜妤说红了脸，跺了跺脚，福身下去了安排了。
“对了，白芨，你让人去一趟苏府，告诉父亲、母亲一声，好安他们的心。”
“是，奴婢这就安排……”白芨话未说完，就见一个小丫头匆匆跑来，焦急道，“白芨姐姐，将军让夫人赶紧换一身衣裳，有人要见夫人。”
“见我？可知是什么人吗？”苏颜妤准备收拾衣服的手，顿在半空。
小丫头摇了摇头，“奴婢不知，是陈茵受将军之命来说的，说让夫人抓紧时间，若迟了就来不及了！”
苏颜妤闻言，眉心皱得越发紧了，这才初五，谁好好地要见她？难道是二皇子坐不住了，开始对她下手了？正想拒绝，茯苓绕过小丫头走进房中，凑到苏颜妤耳边道，“夫人放心，是陈茵没错。”
……
换过一身衣裳，苏颜妤坐上了纳兰子兮特地安排的马车，青岚和青虞随行。
似乎是赶时间，马车驶得有些晃。大约一顿饭的功夫，马车稳稳停在大理寺的小角门。早有川柏守在门口，一见苏颜妤到了，赶紧摆上小脚蹬，服侍苏颜妤下马车。
苏颜妤见到了是川柏，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放下，她急急问，“子兮匆匆忙忙叫人来大理寺做什么？”她又不是学刑侦的，又不能判案断案，又不是法医学，还能充当一下仵作的。
川柏头顶还有未干透的融化的雪花水渍，眉心皱得极紧，似有什么为难，“夫人来了便知。”
大理寺庄严肃穆的青石长廊没有半分装饰，川柏带着苏颜妤往一偏僻角落走去。
“这是去哪里？大理寺地牢？”
厚重的冬雪覆盖了所有的假山岩石，被清扫出来小路潮湿腻滑，青岚青虞一人一边搀扶着苏颜妤缓步走着。越往前走，阴冷的气息越发浓重，偶然间在清冷的冬雪之间，是铁锈味的淡淡血腥。
已是人烟罕至，两边除了古板到没有温度的巨大青石方柱，便只有冷清到极致的白色积雪。
川柏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犹豫半天，只好模拟量可回复，“小的也不甚清楚，等夫人见到了将军便知道了。”
听得此言，苏颜妤更觉得不对劲。纳兰子兮是被皇帝突然召进宫的，关在宫中一连七八日，连临江仙也被动用了，从暗卫传来的零星消息推测，应该是宫中又发生了罂粟谋杀案。如今既已被放出，便说明事情已经明了，只是为何要将她带到这里？有人见她？谁要见她？
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筛选所有可能的人员，苏颜妤疲累地摇摇头，她实在想不出来谁要见她。
大理寺的牢房大约是所有地牢里最干净的一个了，磨了边角的四方小桌上摆了一套已经挂了薄薄茶垢的茶具，四张还算干净的长椅歪斜地摆在小桌边。五六个身穿红黑牢狱服的卒狱低着头，恭敬地站在挂着各色奇怪的刑具旁边，潮湿闷热却又冷冽的空气中，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还有一丝丝极淡的麝香腥味。
“你来了。”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纳兰子兮附手挺立的身形有一瞬的松弛，上前拉过苏颜妤的手，“手这样冷，不是叫人让你多穿两件衣裳吗？”
苏颜妤反握住纳兰子兮温热的手掌，柔声道，“我不冷，不过是刚从外头进来，过一会儿便会好了。对了，你急急忙忙让我过来，是为什么？陈茵说，有人要见我？谁要见我？”
纳兰子兮眸光轻颤，眼底飞快划过一抹怜悯，“贺兰桢。”
“谁？”
“贺兰，桢。”
似在雪山之巅，有万千雪花，奔涌而下。
苏颜妤不自觉抓住纳兰子兮的袖口，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再次询问，“谁……”
“贺兰桢。”
……
烛光熹微的牢房因为特殊人物的到来而多点了几盏灯，稻草随意铺搭的简易床榻多了两床簇新棉花弹打的棉被，上面还有被阳光曝晒过的蓬松气味。这个味道，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闻到过了，是多少年前，是四年前，还是五年前？他不记得了，应该是四年前吧，不对，好像是五年前……
贺兰桢躺在棉被上，想要伸手数算一下，却只带了令人战栗的、熟悉的酸痛。
无声嗤笑，贺兰桢闭上眼，身上的疼痛一点一点地侵蚀着他最后的一点清明。他似乎走在一片茫然无边际的黑暗，好容易看见的一点光亮，被浓黑的雾气一丝一丝地浸染，贺兰桢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拖着疲惫的身体想要伸手抓住即将消逝的一抹光明。
恍然间，他听见有人唤他，“小桢？”
猛然睁开眼，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贺兰桢惊喜地撑着无力的双手，歪过头，见到了他一直想要见到的人。
来人身穿湖碧色绣雪白凌霄花烟罗绉纱深衣，外罩浅桃红金银双色刻丝灰鼠褂子，黛墨色藤纹菱锦墨花裙掠过干枯、布满灰尘的稻草，黑白分明的眼眸带着说不尽的怜惜和心疼。
心中的灰冷开始染上活泼的色泽，贺兰桢欢喜地对来人叫道，“三姐姐！”
……
苏颜妤顾不得身份，赶紧上前几步，搀扶起摇摇欲坠的贺兰桢，小男孩不过十八岁的年纪，却干瘦得近乎只剩下了骨头。
“怎么这般瘦，这些年都去了那里？我们找了你好几回，都找不找人？问了何掌柜，何掌柜直摇头说不知。这些年，是否过得不如意？瞧你的身子骨，都不如从前了……”
“三姐姐，”贺兰桢有些依赖地歪在苏颜妤手臂之间，乖巧如初生的猫崽，“我很好，只是很想你们。”
忍不住眼中的热泪，苏颜妤轻笑道，“我们也很想你，再过几日，等你伤好些了，我带你去见见父亲和母亲，沫儿还有小憬，大哥、二哥一个在古陵，一个在湘江，得明年才能回来，等你养好伤，就能见到他们，他们一定很欢喜……见到……你……”
贺兰桢弯唇轻笑，苍白的双颊涌现不同寻常的红晕，“可是三姐姐，我好累，我想睡觉了，三姐姐，能不能再给我讲个睡前故事，那年，我去岐县之前，三姐姐你的故事还没讲完呢！你还没告诉我，唐僧有没有原谅大师兄呢？”
“原谅了，原谅了，”苏颜妤尽力忍下自己眼中热泪，让它不要落下，“只要小桢好好养伤，三姐姐每天都给小桢讲故事好不好？”
“好，”贺兰桢眉眼弯起轻微的幅度，眼中似缀了千万璀璨的星光，“三姐姐答应我的，一定不能反悔的！”
“好，好，我一定不反悔，答应小桢的话，三姐姐何时反悔过。”
“嗯，”似乎想到了什么，贺兰桢几次伸手从衣襟夹层处，颤巍巍掏出一张价值百两银子的银票，“三姐姐，你瞧，我答应你的，我做到了。”
看到百两银票的那一瞬间，苏颜妤眼底的热意终于压抑不住，汹涌而下，一滴一滴落在贺兰桢粗糙的被撕破的外衫上，氤氲开点点斗大的水圈。
那年，苏颜妤给了贺兰桢十两银子，然后跟他说，“我如今借你十两，他日，你要十倍的还我，可能做到？”
小小的贺兰桢坚定地对她说，“我能，我一定能做到。”
一晃数年，贺兰桢终于可以将一直珍藏的承诺兑现了。
“我看到了，”苏颜妤喑哑着声音，喉间堵着绵延不绝的酸楚，“小桢很厉害。”
得到了夸奖，贺兰桢苍白的小脸上展露出了一抹满足的微笑，“三姐姐，这都是我自己攒下了，没有任何的沾染哦。”顿了顿，他轻声道，“三姐姐，我还准备了一份惊喜给你，你一定……一定会……会喜欢的”
“好，好，”手臂间逐渐消失的温度，一缕一缕提醒着苏颜妤，“小桢准备的，三姐姐都会喜欢的……”
贺兰桢半阖上眼，满足地放松，“真好，三姐姐……我还能……能再……见到……见到你，三姐……姐……谢……谢谢……你……”
谢谢你，在我茫然的路上点了一盏灯，让我黑暗无光的世界里，有了一点希望。
谢谢你，三姐姐。
“小桢，加油，你要相信你能走到最后的。”
逐渐模糊的视线里，他似乎又看到了，春风轻轻拂过，满山的桃树缀满翩翩起舞的粉色桃笺，如云霞吞吐，如波涛喷涌，漫天的火霞之中，只有眼前人的明眸善睐，笑语嫣然。
寂然无声的牢房之中，几盏烛火摇曳着的小小火苗漏进的阴寒夜风吹灭，了无生息。
沉默着走出空旷的牢房，苏颜妤只觉身上被绑了千斤重担，每一步的挪移，都是艰难万分。
“妤儿！”纳兰子兮见苏颜妤从小小的牢房中出来，神色焦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搀扶住脚步踉跄的苏颜妤，“回家吧，我陪你。”
回到纳兰府已经是戌时一刻，简单地吃过几口饭，纳兰子兮屏退众人，慢慢对苏颜妤讲述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除夕前夕，御膳房照例把膳食送至皇帝寝殿，里面一道龙舟镢鱼被下了高浓度提纯的罂粟汁，银针检验不出来，试吃的太监也暂时无异常。因着皇帝这两日政务劳碌，有些疲惫，送去的吃食尚未开动。正当皇帝听了劝准备食用时，御膳房的总管打跌着脚，踉跄着滚进来，“皇上，不可，菜中有毒！”
一月之间，两桩罂粟毒谋杀案，先是他为出世的孩子，现在是他，——九五之尊的皇帝，是可忍孰不可忍！
纳兰子兮被紧急召入皇宫，和胡屠一起调查这次下毒案。似乎是幕后之人行动匆忙，这次下毒一事一点一点的漏了恰到好处的线索，不紧不慢地引导着纳兰子兮和胡屠找到了二皇子这些年十分宠爱的……内人——贺兰桢身上。
愤怒的皇帝亲自提审了这位单薄入纸的少年。
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不知所云，然后逐渐地拼命为二皇子开脱，揽责任，到最后声泪泣下维护，句句深情，转换之自然，逻辑之完善，令他震惊。贺兰桢越是为这位二皇子隐瞒、开脱，越是引得皇帝对这位冉冉上升的新星投以更加高深莫测的怀疑和不信任。加之胡屠指挥使偶然在皇帝耳边提点的几句，皇帝看向这位二皇子的眼神，更是多了一份诡谲的深意。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杯弓蛇影，草木皆蛇，于是皇帝下令禁了二皇子的足，封了他在皇宫中的宫殿，由胡指挥使麾下的禁卫军团团围住宫宇，连一只苍蝇都不让飞出来。
正月间突然被封宫，这令在外收不到消息的二皇子的支持者们忧心忡忡，护国将军上官炎受众人所托，想要暗暗谈听些消息，却只得到了二皇子言语不慎，被皇上禁足的言论。那些曾经和他们关系“良好”的太监们，对他们纷纷避如蛇蝎，只字不言。宫中的氛围诡异地让人看不清。
苏颜妤垂眸，摩挲着袖口简单的藤条绣纹，“我们推测的二皇子身边有内鬼，是小桢。”
“是，”纳兰子兮挑一挑灯芯，“他还给我们提供了一份名单，上面详细记录了各个品阶，所有和二皇子有接触的，参与制毒、贩毒的人员名单。还特别标注了已确认的和未确认的。我让临江仙和江桐对过了，贺兰桢提供的名单比我们查到的更加详细而且完整。”
静静听着纳兰子兮说完，苏颜妤答非所问，“为什么是他？”
纳兰子兮抬眸看了眼苏颜妤，抿了抿唇，低声道，“床笫之间，最是信息收集最佳场所。”
半寸圆润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忍下喉间哽咽，苏颜妤深深闭了闭眼，深呼吸，“谁做的？”
半晌的沉默，纳兰子兮开口道，“奉天府丞。”
“他是谁？”
“你大约不知道，这个奉天府丞曾经把自己的一个庶子送给岐县的朱富商，后来这位庶子手刃朱富商。这个朱富商之所以能在岐县横行霸道是因为他的姐姐曾是现任修国公的宠妾，后来因为朱富商的事，修国公迁怒奉天府丞，顺天府丞又迁怒贺兰桢，派人将他送到了南院。后来被二皇子看上，收入房中。”
顿了顿，纳兰子兮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
“还有呢。”
“还有……”纳兰子兮似难以启齿，“二皇子，他，他经常将，将，他当作礼物，游送在，在各个他需要笼络的官员之间。”
“**……”苏颜妤抑制不住心口喷涌的怒火，从牙缝间吐出两个字。
“什么？”苏颜妤的声音太轻，纳兰子兮没怎么听得清。
“没什么，”苏颜妤深呼吸，尽量平复自己的情绪，她还有很多事情没做，不能这么轻易受情绪影响，“现在，皇上如何打算？”
“取大舍小，顾全大局。”
“那么开始吧，临江仙这边有我和小七哥，你放心去收拾朝堂。”
纳兰子兮挑眉，略有诧异地看向苏颜妤，“妤儿，你……”
“我？”苏颜妤眼风扫过，冷声道，“我如何了？”
被苏颜妤冷冽的眼眸扫过，纳兰子兮张了张嘴，又合上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锋芒毕露的苏颜妤。如同被雪掩埋的锐利长戟，开始露出银色锋利的光芒。
莫名的，纳兰子兮想到了很多年前，卿懿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老虎不发威，都当我是病猫。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第八十二章 乱终（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