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莳七

64、第六十二章 二月间（1）

　　巳时三刻，苏恪的精致小院里，衣香鬓影坐了一屋子人。胡妡媛和陆含烟都怀有身孕，不宜出门，苏憬被先生留下了温书，不能出门，因此苏家只苏启平和夏小蝶带着苏颜妤和苏颜沫来了。
　　一走进小院，原本言笑晏晏的一群人戛然止住话头，或艳羡或探究或深思地眼神看向清丽婉约的苏颜妤。苏家的两位三小姐，一位嫁了六皇子为侧妃，一位嫁了纳兰将军年少有为的二公子为正妻，均是身份显赫，富贵无双的贵妇人。
　　坐在酸梨木枝杂宝纹靠背椅的苏颜姒，听见动静，微微抬眸，眸光落在一袭美人红遍地缀粉白珍珠实地暗花织锦长衣的苏颜妤身上，美人红如此娇艳的颜色，却被她穿出几分娴静的味道。
　　苏颜妤按着规矩给身为皇妃的苏颜姒行了礼，乖巧地坐在了一旁一早预备好的靠背椅上，只浅笑盈盈地听着尤氏笑得花枝招展。
　　说来苏颜姒已经怀了四个多月身孕，本该在六皇子府养胎安胎，今儿封氏儿子洗三，她却来了。想起前几日俪婳闲暇时与自己说起的六皇子府内的新鲜事，苏颜妤微微轻笑摇头，不过是人各有志罢了。
　　正说到兴起，突兀地，苏颜姒正一正自己鬓边的蝙蝠纹溜银猫眼长银簪，眼尾挑起，似笑非笑看着苏颜妤，曼声道，“说来，妤儿堂妹成婚也快一年了，怎么还没听见什么动静？”
　　苏颜姒话一出口，满室寂静。苏颜妤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放下茶杯，清明的眼眸看着穿金戴银的苏颜姒，微微一笑，双颊浸染浅浅的菡萏色，“母亲常对子兮说，子女之事不急于一时，定要先夫妻琴瑟和谐、伉俪情深，方才不负此生。子兮亦说我身子弱，须得好好调理，子女之事，静待有缘。”
　　苏颜妤这一番话不知羡煞了多少在座的女眷。京城中多少豪门贵女都想嫁入纳兰家，除去纳兰家的权势富贵，清白干净的家室，宽厚和气的婆婆，俊秀上进、洁身自好的夫婿，无一不是所有女子渴求的盼望。
　　古时女子一生基本上只依靠两个男人，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夫君。待字闺中时，父亲为女儿选择的婚事基本决定了她以后的人生方向；出嫁后，女子能依靠的男人便只有她的夫君。因此嫁人是女子一辈子的大事，嫁得好了，一辈子平安顺遂，嫁得不好，便是跌入深渊，万劫不复。
　　嫁了人的女子在夫家便矮了一大截儿，对夫婿要小心体贴伺候着、对公婆要尊敬侍侯着、对小姑妯娌要殷勤赔笑着，夫家上上下下那一个个都不能轻易得罪，若是错了，便是白口也难辨。想那凤姐如何得史老太君的赏识，王夫人的信任，因在史老太君的八十大寿当日处理两个出言不逊的老嬷嬷，被一直对凤姐心怀不满的婆婆邢夫人当着众多丫鬟仆妇的面一通好说，心高气傲的凤姐丢了大脸却还不能有任何怨言。这就是婆婆的威严，夫家的威势。
　　若是夫君上进争气，能自己挣下一份家业，即使婆婆刁钻些，起码夫君还能护着点；若是碰上婆婆刁钻，夫婿又是姜诗一般的混球渣，是珍珠姑娘又能如何，最后也只会被生生磨成鱼目眼珠子。
　　反观纳兰家家世清白，没有极品亲戚敢上门找麻烦；纳兰将军和纳兰夫人是出了名的护短宠媳；纳兰家的两位年轻公子哥又是风流俊秀知礼上进的上上人品，如此样样俱全，如何不让人羡慕。
　　苏颜姒掩在银霓红遍地洒金绣黄姚牡丹广袖薄绒外裳袖子里的手微微攥紧，看向苏颜妤的眸光似乎沁了毒。“琴瑟和谐、伉俪情深”这八字看着分量轻，却不啻于惊天打雷“轰隆”一声劈在苏颜姒心口，当初六皇子信誓旦旦说一定会许自己一个正妃之位，结果被刑部尚书的嫡出二小姐截了；成婚前言之凿凿一定会爱惜自己，没过两个月就被一个叫“小翠”的贱婢勾去了魂；她的母妃六皇子的生母悫妃对自己也是不咸不淡的，自己也和娄老夫人几次提起，缺不知为何娄老夫人最近对自己冷冷淡淡的，少了几分之前的疼爱。一次回娘家和尤氏说起此事，尤氏当场脸就白了，还失手砸掉了一个粉彩豆蔻白瓷茶杯。
　　尤氏是苏颜姒的生母，自然看出了苏颜姒掩在精致妆容下的怒意，正想开口教训几句这个不知轻重的毛丫头，却被身后的嬷嬷眼神制止，嬷嬷低下头，轻声提醒，“太太，苏三小姐已是纳兰少夫人了。”
　　一句话把尤氏所有想出口的话都堵在了舌尖，苏颜妤现在是正一品纳兰将军的嫡出儿媳妇儿，自己就算是她的大伯母，也不好出口教训她什么。
　　夏小蝶看了看欲言又止的尤氏，神色不愉的苏颜姒，笑着打圆场道，“今天洗三，都说其他做什么，快瞧瞧我这侄孙子，长得可真像大侄子……”
　　有了夏小蝶散开场，大家伙也乐得跟着说笑。
　　苏颜沫趁着大家伙都在说她的表侄子，扯了扯苏颜妤的衣裳，压低声音道，“三姐姐，三表姐是不是在六皇子府过得不顺，不然今天怎么跟吃了炮仗似的，见人就怼。”说着还瘪着嘴，摇了摇头。
　　苏颜妤眼风掠过骄矜自傲的苏颜姒，眼尾挑起，噙了一抹含蓄的微笑，“回去告诉你。”
　　苏颜沫双眼陡然放光，她似乎嗅到了八卦的味道。
　　……
　　去云坞院和竹居看过胡妡媛和陆含烟，苏颜妤熟门熟路走至苏颜沫的疏桐院。彼时疏桐院梧桐深深，穿过两边青苔油亮的曲折游廊走至内院，早有苏颜沫的贴身丫头采衣笑意盈盈前来迎接。
　　“五小姐还在说三小姐怎么还未来，非要我去催一催，可巧我一出来，三小姐便到了。”
　　苏颜妤抿唇一笑，“她那里是等我，不过是等着我说故事罢了。”
　　苏颜沫正闲着无聊，听到门口有动静，从榻上蹦下，笑靥如花将人迎了进来，“三姐姐，你可来了，我都等了好久了！”
　　苏颜妤点了点她的鼻尖，笑道，“是等我呢，还是等着听我说三表姐的八卦呢？”
　　“都有都有，三姐姐，你快说，我茶都已经让人备下了。”说着，拉人在榻上坐下，眼巴巴望着苏颜妤。
　　……
　　门外，采衣嘱咐了守在门口的玉竹和红罗小心听使唤，自己则拉过素衣到廊下细聊。
　　“前两日我听太太说起，三小姐已经在为你寻婆家了？”
　　素衣双颊微微泛红，有些娇羞地点了点头，“是，席妈妈亲自寻的。”
　　“对方人品如何？你可知道？”
　　“三小姐特特嘱咐过席妈妈的，人品是极好的。”
　　听如此说，采衣悬着的心也算放下了，“若是如此便很好了，也不枉你服侍她这几年。”
　　素衣笑道，“你这张嘴，以后也不知道会便宜那家公子。”
　　“说你的事儿呢，说我干嘛！对了，可定了婚期吗？”
　　“定了，六月初八，宜嫁娶。”
　　……
　　乌金西沉，纳兰子兮下衙顺路去了聚味斋带了苏颜妤喜欢的鲜蘑鲜笋薄皮儿大混沌，这几日不知是不是因为过年太过操劳，苏颜妤胃口都不甚好，倒是看着比往常更清瘦了些。
　　回到北苑，纳兰子兮将大馄饨交于茯苓送去小厨房，自己则径直入房来，转了一圈却不见苏颜妤人影。
　　“夫人呢？”
　　白芨赶紧上前回话，“半个时辰前，夫人从苏家回来，太太叫夫人去内院了，说有事要与夫人商议。”
　　纳兰子兮微微皱眉，点了点头，对白芨说，“让小厨房再准备一碗什锦蜜汤，记得少加些糖，妤儿不吃甜。”
　　夜幕逐渐黑沉，纳兰子兮执卷歪坐在紫檀红漆描金浮刻兰花纹罗汉床上，神思恍惚间，隐约可见一个身穿浅碧色缠枝银杏刻丝绉纱袄子的十二三岁少女娉婷而来，天青色遍地撒花百褶长裙如水波漾开，鬓间的镶宝凤鎏金银簪速速颤动，只是一张脸模糊不清，似被一团黑黢黢的迷雾笼罩了，浓郁的黑气一缕一缕游窜在她四周。忽的，他听见有个一个声音在叫他，“子兮……子兮……纳兰子兮……”，那样尖锐、那样凄厉、那样鬼魅，丝丝冰凉透过张开的毛孔流进纤细的血管，带走仅有的最后的温度……
　　纳兰子兮挣扎着往后退，脚下一空，跌入另一个混沌的空间中，周围除了浓郁到几乎凝滞的灰黑水雾，便只有一抹极刺目，极亮眼的大红色，那红色，艳丽、强烈、浓烈，旋转着如螺旋的旋风，从远处一点席卷而来，几欲令人作呕的浓烈血腥不管不顾涌入纳兰子兮心口，“子兮，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我不要看，我不要看……”纳兰子兮眉心紧皱，双眼紧闭，双手死死捂住双耳，拼命摇头，口中大喊着，“我不看！我不看！你走开，走开……”
　　“你看看我……我已经长大了……我已经成人了……”
　　“走开！走开！滚！滚！我不要！我不要！……”纳兰子兮一手捂耳一手挥赶耳边如影随行的幽怨哀戚诡异哀求，“滚！滚开！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我！滚开！滚开！”
　　红衣魅影轻轻飘起，足尖点在纳兰子兮汗涔涔的手背，团团笼罩的脸上突兀地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柔若无骨的身子弯起，纤长如赤蛇“嘶嘶”长信的舌尖舔舐过纳兰子兮青筋暴起的脖颈，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恶心从被舔舐的地方一路横冲直撞奔去心脏，凝固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