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莳七

48、第四十七章 签（1）

　　“三姐姐，你可回来了，娄老夫人找你何事？这大半天没回来，母亲和大嫂都急坏了，想着要不要派人去找你。”苏颜沫一见苏颜妤回来了，赶紧拉过人上下细细打量，确认人确实没事之后，才松了一口气，“娄老夫人没有难为你吧？”
　　安抚地拍了拍苏颜沫的手背，柔声安慰道，“没事，不过问了几句闲话。母亲和大嫂呢？刚不是还在这儿的吗？”
　　苏颜沫扬了扬脸，示意苏颜妤往东西方向看，只见夏小蝶满脸红光地在几位贵妇人之间热情商谈什么。
　　“母亲这是……”
　　“嗯，为了二哥的婚事。”
　　古代结婚这样的大事，对未婚的闺阁女子来说，不过是站在旁边看热闹，因此直到拜堂结束，苏颜妤也没得瞧见新表嫂长什么样，倒是去了的夏小蝶说了评价：“清秀大方，知书达理。”
　　劳碌了一天，回到苏宅，夏小蝶特意来南轩问了几句今日娄老夫人单独约见她的情况。
　　简单叙述了一番两人的对话，苏颜妤略有担忧地问，“母亲，怎么了吗？”
　　夏小蝶沉默半晌，起身笑道，“无事，只不过娄老夫人一向与我们不甚熟络，今日特地叫你去，多嘴问一句而已。”
　　苏颜妤柔和眉眼，笑道，“大约是看在我是大伯母的侄女份上，略表关心罢了。今日累了一天，母亲早些歇息吧。明日还有不少事情要劳碌呢。”
　　“也罢，你也早些歇息。”
　　送走夏小蝶，苏颜妤凝在嘴角的笑容一下子散了干净。
　　娄老夫人今日好好地把她请去喝茶若说没有一点目的她是一点不信。她一个初来京城的庶吉士的姊妹，认识的人不多，平日交际也和娄家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今日见了一面却巴巴地请她单独私下见面，可疑太过了。何况，这位娄老夫人，从血缘上讲，是她的亲外祖母。
　　黑夜如墨泼洒，惟有的几点星芒都被沉沉的黑云遮挡。南轩院内水声潺潺，石桥之上花落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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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光正好，芍药圃里的芍药旋开一圈一圈凌波水群，南轩院里的芭蕉抽出鲜嫩的芭蕉叶，明亮的绿色掩映在翠绿、深绿至墨绿的舒展芭蕉叶之间，深深浅浅斑驳交织，映着晴光，落在粉墙之上，光影交缠，意味深远。
　　苏颜妤指尖泛白，紧紧捏着卿懿最新送来的一封来信，上面只一行：疑心甚似曹操，残暴堪比秦皇。
　　书房内，新插的迎春摇曳生姿，几片俏皮的花瓣儿，脱离母亲的怀抱，自由奔向擦拭一新的高几。门外传来素衣轻轻叩门，“三小姐，夫人请您去云坞院。”
　　“母亲说了何事吗？”
　　“夫人说，您去就成了。”
　　等苏颜妤换过一身衣裳来到云坞院，云坞院密密麻麻坐了一群人。除了上衙的苏恒和苏悕，被打包送去黎老先生门下学堂习学的苏憬，苏家人都齐齐坐在厅堂之上，还有苏颜妤只见过一面胡妡媛父亲——胡屠。一一向在座的人行了礼，夏小蝶笑容满面地对她道，“你大嫂已有两个月多身孕了，叫你来是有几件事要嘱咐你。”
　　“母亲请说。”
　　“你大嫂现下怀着身孕，管家之事便不好劳烦她多做，我知你跟着学习了大半年，接下去该是你学着掌家的时候了。你且放心，我与你嫂子商量过，若有什么不好处理的大事，可以与我活着你嫂子商量。只一样，且不可让她太过劳累。”
　　苏颜妤抬头看向粉面含春的胡妡媛，略一思索，起身福身行礼，“是，儿女明白。”
　　“这位是甘嬷嬷，是胡指挥使特别安排服侍你嫂子的甘嬷嬷，”夏小蝶指了指胡妡媛身后的一位积年老嬷嬷，“以后云坞院的伙食一并有甘嬷嬷打理，我已经调了几个厨娘，特别安排在了云坞院小厨房。”
　　苏颜妤点头，向身穿橙红暗纹掐丝六纹宝葫芦褙子的老嬷嬷福身行礼，“甘嬷嬷。”
　　甘嬷嬷受了礼，同样回了一礼，“三小姐。”
　　夏小蝶又絮絮叨叨嘱咐了几句，将事情一件一件交代清楚。想了想，又转头问胡妡媛，“妡媛有什么要嘱咐妤儿的吗？”
　　胡妡媛满脸含笑，“母亲已经说得很细致了。”言外之意是已经没有什么要说的了。说着，胡妡媛示意身边自己小丫头将对牌放在红木小圆盘里送至苏颜妤面前，“这是对牌，以后或取或放，皆要有对牌，这是你做惯了的。”
　　苏颜妤点头，站在身后的素衣赶紧上前接过对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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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偷得浮生半日闲，这日苏颜妤对完账，还有些许空挡，于是携了素衣去了云坞院。
　　苍天银杏洋洋洒洒抖擞着绿得滴油的蒲扇，扇来层层舒爽的午后凉风。胡妡媛端着一碗已经放凉的什锦蜜汤小口小口啜饮。见人来了，笑着吩咐自己的丫头，“竹枝，快给三小姐端一碗什锦蜜汤。”
　　名唤竹枝的丫头福了福身，进小厨房亲自去端了。不一会儿，在冰块中湃过的一盏什锦蜜汤就送了上来。
　　“知道你喜欢菠萝，特地让人多放了些。你尝尝。”
　　“多谢大嫂。”说着，苏颜妤端过碗盏，舀了一勺细尝，菠萝酸甜，蜜汤甘爽，是夏日解暑极好的点心。
　　见苏颜妤喝得欢喜，胡妡媛搁下碗盏，笑道，“可是从账房里出来？”
　　“是，刚对完账，这个月的例银也发完了，几个新置办的庄铺上来的账也对过了，没有问题。”
　　胡妡媛颔首而笑，“我看过你对的账，很工整，条理又清晰，三妹妹是越来越上道了。”
　　苏颜妤放下碗盏，拿过帕子擦拭嘴角，“若非嫂子细心教导，我也学不会这么多。”
　　两人正说着，就见夏小蝶带着若云款款而来。
　　“母亲。”苏颜妤起身行礼。
　　胡妡媛本也要起身行礼，夏小蝶赶紧制止，“怀着身子的人，别起起坐坐的，只管安心坐着就好。”
　　呷了一口竹枝刚沏的茶，夏小蝶对苏颜妤道，“再过半月是四表弟苏恺的十二岁生辰，礼物可都准备好了？”
　　苏颜妤拂了拂袖口，温声答道，“已经被备下了，正准备送去给母亲过目。”
　　夏小蝶听如此说，摆摆手道，“无妨，你准备的，我没有不放心的。”
　　三人闲暇对坐，夏小蝶又嘱咐了几句胡妡媛孕期的注意事项，忽的想起一事，“说来有件事我一直忘了，本想春日去虔心寺进香祈福的，可巧妡媛有了身孕，一时给忙忘了。这几日我想着趁着天还未完全热起来，也是时候去了。”
　　苏颜妤眯起目光仰望枝叶之间落下的点点金色光斑，微微一笑，“女儿明日就安排。”
　　被闷在家里大半年的苏颜沫得知后日要随夏小蝶进寺上香欢喜了大半日。
　　“三姐姐，后日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三姐姐，你打算穿什么衣裳？母亲半月前刚给我新做了一套？”
　　“三姐姐……”
　　“三姐姐……”
　　苏颜妤被苏颜沫吵得头疼，搁下饱蘸朱红的杨木笔管的紫毫，“沫儿，你好歹让我把账对完呀！”
　　苏颜沫吐了吐舌头，乖巧收起活蹦乱跳的脚步，静静坐在旁边看苏颜妤对账。看得久了，苏颜沫昏昏沉沉地歪在椅上，朦胧阖上眼。
　　夏风习习，漾起池边氤氲水汽。池内新移植的荷花亭亭玉立，滚圆的团团荷叶随风荡起，淡雅温润的荷香一缕一缕幽然散开。
　　素衣拿过一件薄薄的披风，给歪在椅上的苏颜沫披上。轻声对苏颜妤道，“五小姐这样歪着怕是会睡着不舒服，奴婢叫人在旁边耳房里摆了一张榻，让五小姐睡在榻上也好。若是三小姐何时累了，也可浅眠片时。”
　　苏颜妤笔下刷刷对着账，听如此说，点头笑道，“倒是你细心。”
　　不一会儿，睡意朦胧的苏颜沫被送去了旁边耳房，采衣打着扇子在一旁伺候。素衣端来一杯已经湃过的果茶，又打开临水的窗户，池内荷花荡悠悠的香味，越发清晰。
　　这日，是苏家进香的日子。因着胡妡媛有身孕，夏小蝶独自带了苏颜妤和苏颜沫套了一辆马车，带着七八个小厮丫头往虔心寺去。
　　虔心寺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古庙，地处伏岐山半山腰，香火旺盛，平日上香还愿的人不少。
　　跟着夏小蝶熟练地跪拜祈福后，苏颜沫兴致勃勃地拉着苏颜妤去求签。
　　“三姐姐，我的是上上签，你的呢？”苏颜沫是妥妥的行动派，分分钟就摇出了一根，苏颜妤心里正揣着其他时，一时不妨，被唬了一跳，随手摇了摇，掉出一根，也是上上签。
　　苏颜沫拿起签，一看签上字，自己先笑了，“三姐姐，你这签上还有字，‘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说什么呢？我瞧瞧我的，三姐姐，我这里没……有……”苏颜沫到嘴边的最后几个字戛然而止。
　　庙里人来人往，各位金尊玉贵的小姐被众丫头仆妇们小心包围伺候着，衣香鬓影，脂粉的馥郁香味萦绕在檀香浓郁的香火味中，一时令人有些晕眩。
　　苏颜沫手捏两根木签，呆呆看着紧紧抓着签筒，指尖泛白的苏颜妤，直到身后的采衣提醒，苏颜沫才恍然眨眼起身。
　　“走吧，不是要解签吗？”苏颜妤垂眸理了理微微跪得褶皱的裙子，从容自若从苏颜沫手中拿过自己签。
　　“啊，好，好。”苏颜沫注意力都落在突然变脸的苏颜妤身上，脚上一个趔趄，被自己的裙子绊了一下，索性采衣时刻注意着心神不定的苏颜沫，及时拉住了她，这才没有闹出笑话来。
　　“五小姐，当心着点路。”
　　苏颜沫正了正裙子，脸颊微红，下意识看了眼周围没人关注，小小松了口气，跟上前面苏颜妤的脚步。
　　苏颜妤的蔷薇粉云天水漾留仙裙分毫不错地翩跹而动，藏在云英紫镶边的广袖之中的双手却不自觉攥紧薄薄的木签。
　　解签大师眯着似风干了橘皮的眼睑下幽深瞳眸，似是而非地说了几句，“……无减无增无重轻；……文章全具艺光明。姑娘的签是上签，只消姑娘安分稳当度日，凡事皆顺……”
　　苏颜妤眉峰微挑，这位老大师说的倒是和她过往听到过的解签大师说得不同。不过……苏颜妤轻笑，按照夏小蝶平日和她透露的零星几句话里的意思，她更希望苏颜沫嫁一个普通人家，只要求男方稳重上进，婆家和气，家室清白，也不在乎对方是否家财万贯，是否能够飞黄腾达。苏颜沫性子活泼好动，天真烂漫，若是高嫁，只怕更容易受委屈，不若低嫁，以苏恒和苏悕的能力，还不怕护不住一个苏颜沫。
　　出神想了些其他的，苏颜妤坐下时有些心不在焉。老大师小心接过苏颜妤递上的签，干燥到起皮的双唇轻轻呢喃了不知什么，良久，他才放下签，微微张开半阖的眼睑，花白的长须垂下几缕，遮挡住如炬目光，“无为是不为，真假亦假真。怜惜眼前人，莫叫悔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