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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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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改变他一生的命缘妙遇,这都得要从他八岁那年谈起来。
他少小时,本来是住在金陵的,而非后来口中常常向人谈说的长安府。
他们那里还有个名字,叫作石头城,是个锦绣富庶之地。他家世代书香,祖上也曾出将入相,算是个簪缨世族,只是后来朝代叠替,家世便就落寞在了流年踱跌里。
他父亲颇通文墨,而立之年考上举人,却无心仕途,只在积英巷口的书塾里面教学。
家中几代积留些薄产小业,有一处当铺和食肆,剩下几亩田产租给了农户,只在岁末收租,平日这些都是由他母亲打理的。这虽不是钟鸣鼎食之家,但日子过得却也和风细雨四季有余。
最初他的名字叫刘珠,但这名字后来也几乎是没人知道的,因为对外一贯叫的是他的表字。
他母亲甚是喜欢琳琅锦翠的东西,父亲平时也爱收集金石字画,所以这就是叫珠的原因,是希望他“死方抛笔研,贫不涴珠琛”,能够平安喜乐且丰富多才。
而他的字来的也是有些渊源,这源于他出生时一个过路的道人送了父亲一束莲蓬,于是崇道的父亲就取“莲子”做他的字。说是以傍其身,恰如珠琛宝物状,又多寄寓清洁。
他至今犹记,儿时父亲教他读书启蒙时常说的话:“不衔金玉,但生莲子;不珍不宝,其贵清清;不患雷霆,均沾雨露;莫折莫攀,醒惕自持。”
自小父母待他极珍视宝,只要不做坏事恶习,父母从不对他多加约束,可谓万事随心,行止由心。
他母亲对他说,孩提抓周时,先是拿的笔,众人为之喜乐夸他今后书画成才考状元,后却扔掉笔又独独握着桌子一旁束在瓶子里的松柏不放,一下子满屋亲朋不知何解。
但有个年老的乡绅却极赞他剔透精灵,健康长寿了不得,说他清奇出尘可以修道,有福缘。
但母亲却有些厌恶老人的说辞,心想谁家孩子好好的要去修道学禅,那老糊涂的净是自己修道求仙活的不清楚了,逢人规劝都要同他一样,只是碍于他年长不好言语驳他。
当时的人只图此习俗是娱乐,便各有解释,例如若是孩子拿了秤砣,吉祥话要说‘喜事重重洪福多’;若是拿了秤杆,便是‘称心如意年胜年’,总归是图乐意吉祥的,诸此类推。
倒是父亲和那老头平时就很聊的来,就应和随说:“往东几百里有座山叫嘉午台……”父亲还没说完后话,便有宾朋就兴致勃勃的对此谈论起来。
随即就有人说道:“有句谚语不就是说的它吗,叫什么‘十门九不关,只出仙人不出官嘛’。”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从抓周论事一下子扯到奇谈怪论上,且这也是不算奇怪的,要怪就怪这如今世道这样,民生有计国泰民安了,人人都想寻仙拜道长生不老。
母亲懒得与他们扯淡,抱着他便和其他宾朋妇人去了暖厅,看花吃茶只等宴开入席。当时正值七月末,知暑渐退而秋将至,眼看要金风玉露踏地,时令不凉不热的,光景恰是好时刻。
距离开宴还有一会儿,于是母亲叫小厮把收的礼货也一并带到了暖厅,同几个交好妇人拆礼编单,以便来日礼尚往来好有个根据。
抓周这样为孩子庆祝的事,自然送的都是些小巧玲珑的东西,要么刺绣的荷包,或是些带着吉祥图纹镯子项圈等等,图的就是个喜庆吉祥。
有个和母亲闺中相好的异姓姨母,突然哎讶道:“瞧这坠子,翠得要赶上水里涤过得青苔了。”她边说边从礼盒中拿取出来给母亲看,一时旁边几个妇人一同围观上去。
只见那是个翡翠雕的碧桃坠,穿绳处刻了叶子还附浮雕了只猴儿,一体同石,朱砂色的坠绳接缀处还有颗硕大的珍珠用小珊瑚珠子编结着,材质雕工均是眼见一等一的。
有人夸道:“真是翠绿啊,这得赶上官家供用的东西了。”咿呀附论的都是夸赞声,母亲也是赞不绝口,低头看向礼单,连忙问到这是谁家送的。
姨母回答,说是赵安送的。随即有人就说道:“这就对了,也就他有这手笔了,咱们金陵就算大富之家也得不来这样的珍物啊。”
进而议论说起了这赵安的家事,他家本是官家娘娘的亲戚,有谁能不知道有了这样的关系就算拔根汗毛也比平常人家腰粗的道理。
赵安是个醇厚善人,不爱做官只研究金石书画吃食别样,可惜门衰祚福只有个女儿嫁去了扬州,于是年龄越大越崇信仙道,尽知的人们,都戏称管他叫老道迷。
母亲笑向厅内众人说道:“刚前会儿他还说我家孩子是修道的好苗子,我心里还怨怪着呢,这倒好罢,送来这样好的礼,我一时反而不好意思收了。”
众人打趣儿笑说,那收了这礼后,珠儿就要做小道迷喽,在场的人是一齐都笑的东倒西歪扯袖掩齿了。
姨妈同母亲玩笑说道:“你家相公同那赵安可是好交情,我看这礼还轻了呢。”
随就有人笑骂姨妈,说她大蝗虫吃不饱。逗逗笑笑间礼单就整理出来了,喝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小厮就来叫入席了。
宴罢席撤,茶后人别。
夜里母亲和父亲讲起礼单事务,便说起了赵安送的礼。父亲稍稍惊叹,夸赵老头随珍礼够意思。母亲则说那碧桃当真是好东西,她见过不少精致物料,这样精巧别致的是头一回,同父亲说日后要好好请赵安吃顿酒,全当谢谢他的好情意。
父亲承应了此事,和母亲商议事细后,就把请客的日子定在了中秋节,自古以来,亲戚朋友之间的缘分交好,一向都是越结越深厚的。
秋空明月悬,飞萤卷入帘。又是一度中秋节,例同往年。
刘珠正在花厅抄小词,就听到母亲在前堂唤他,“珠儿,快去厨房看看,让胡师傅赶紧的把螃蟹蒸上,待会儿你赵伯伯就要来了。”
“哎,这就去。”闻声,他只好放下正拿着的词本和笔,相应的回答着。匆匆扫了一眼那墨迹还未干的字,随手拿起花案桌几上的小香炉压住了纸张,然后转身跑去后院的小厨房。
胡师傅本名叫做胡计祥,是刘家食肆春云居的主厨师傅,他已经在春云居做了二十六年厨子,做菜经验老到,名声有口皆碑。他最拿手的是一道文思豆腐,刀功达了到镂云裁月的细致,因难见巧,软绵的豆腐总能被他切成千瓣游丝的菊花。
因为他做菜口味好,又是自家店里的厨子,所以每到过节或聚会的时候,家里都会叫他来主厨摆席,从刘珠有记忆开始,这已经是第七个年头了。
每年中秋节都有旧例贯习,就是赵安伯伯来家里聚会,除此之外,赵伯伯平日也是经常来往的。
中秋夜的晚上,他们都会把酒席摆在西厢花厅,吃完饭后再一起赏月。届时,隔着落地推拉式的纱门,圆圆的明月就像挂在屏风的画上,它在天上团圆,人们也在地上团圆。
螃蟹是刘珠的姑丈早上差人送来的,送来时还新鲜的吐着水泡,玄铁色的甲壳看起来又亮又厚,现如今脱离了水,就这样在竹筢篱控着,只等水烧开后再上锅蒸。
他很不喜欢吃这种冷后鲜腥的食物,又要剥壳又要开甲的,但也不是所有的水产不吃,就像梨撞虾便是他很爱的一道菜。
从花厅到后院是长长的抄手回廊,绕过正堂要走一圈,出了月门就是后院,小厨房便在后院的西南角上。
后院有个小水池,挨临着西厢的后窗,水池里面栽种了很多芙蕖。因为秋意渐浓,花期已尽,只见绿油油的浮叶上还红着几枝,而颓烂的莲叶就那样泡在水里,感觉那水又清又凉,清澈的过分厉害。
“胡师傅,我娘说是时候该蒸上螃蟹了。”
“好嘞,这水也刚烧开,时候准的嘞。”胡师傅动作麻利,将清洗好的螃蟹拾进了蒸屉中,铺上干荷叶,等待蒸好出锅。
“莲哥儿,桌案上有现成的桂花糕,不去拿块儿吃吗?”胡师傅指着一旁的纸包说到,接着指挥前来打下手的佣人忙活起来。
胡师傅和善慈祥,因为年龄大长了一头灰白发,做事很讲究,刘珠印象中想,就像赵安伯伯,他们两个老人看起来都像老神仙,总是慈眉善目乐嗬嗬的。
“我不吃桂花糕,我要等会儿吃梨撞虾还有炖生敲。”说完刘珠就跑着回了前堂,他心思去看看应着佳节布置的景设。
前堂是三间大室构连,却不是并排着,左右东西厢房的位置均靠后于中间的正堂,彼此通过穿堂相接,组成交通的布局。
正堂前是青石砖铺的笔直主道,同正堂的台阶一样宽,到了十米处才向右折拐一直能走到内墙根,尽处是入门的萧墙影壁。
主道折拐处是一片竹子,还座落着几块太湖石当做庭院假山,除此之外就是三颗茶花贴着院墙伸枝在外,与竹丛齐高的树冠在院里做着遮阴。还有几条走向各房的石砖小路,除却栽种的花木,其余空地全都覆种着兰草。
前院比后院小却规整,后院宽大常做游戏玩耍之地,那里有桂花树和一方水池,还有梅花和一颗大海棠树,以及众多家养的杂花碎草,不似前院布置严谨。
“我娘呢?”看着正在般花盆的长工刘珠便问她。
“夫人去了书房,说是寻找些字画挂出来衬衬花厅的。”
他“嗯”了一声便转身进了正堂,看了一圈新鲜,打算着不走长廊,要从连着穿堂去花厅。
穿堂不长,却极其讲究,左右两边是嵌墙的落地博古层架,放满了父亲的收集,有宝瓶精雕,玲珑物件等,几盆抱石兰花更添雅致丰富。
还有一张翘头案,放着两只粉瓷大罐,收束着些二品字画,另外根雕花架上是小缸金鱼,在窗纱开亮灯光调明下,玻璃缸中的水被鱼尾泛成了金光闪闪,心间看了润润的。
刘珠小跑着,心想抄的小词早就该晾干了,也许是抄词记得认真,他心头忽然凝聚慢步下来,不禁呢喃了一句‘应是良辰美景虚设。’
他不解词意,又自言自语的重复了一遍,就像嚼甘蔗般的一时没了意思,于是揭开帘子到了花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