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剑四/青霄]未渝》心草

15、似此星辰

　　天河像受惊的兔子一般从帘子里一头撞出去的时候，狐三正哼着小曲，掀起窗户跳了进来，见到青年胸膛起伏、脸腮涨红的模样，眨了眨眼。
　　“天河……”
　　门扇吱呀一声，柳梦璃一手提着扎好的药材踏入半步，见到他这幅模样，一时竟然怔在门口。
　　天河看看狐三，又望望梦璃，终是没有说话，只是两手按了胸膛，闭目用力甩头不已。
　　少女凝神体察周遭，只觉再感觉不到玄霄赤炎般灼烈的气息，不由得微微皱起秀眉。

　　“爹喜欢你大哥，野小子，你心里不愿么？”
　　后来走出的男子，斜斜倚门，目光沉凉如水。
　　天河脸色涨的更红，像是要摇头，却又顿住。
　　喜欢——是有很多种的。如他喜欢菱纱，便发誓要一辈子保护她，让她平安快活。
　　云天河也记得爹曾说过，喜欢一个人，便是要让他喜乐无忧，哪怕他不喜欢自己，甚至根本不认识自己，也没关系。而他所了解的爹与玄霄，却是旁人无可劝阻、几次兵戈相向的两个人，互诉这样心意的时候，不知又是怎样一种感情。

　　梦璃目光转向天青，低声问道：“云叔……玄霄前辈，如今在哪里？”
　　青衫男子指尖撩拨额前散碎刘海，狡黠一笑。
　　“他——怕羞得很，因被天河当面撞到，所以躲在房里不肯出来。”
　　随着这话出口，云天青背后一声低沉轻咳，玄霄一手搭上他肩，将他推到一旁。
　　“柳梦璃——”
　　微微转了眼，面上仍旧无甚表情，玄霄平淡言道：“内外结界，如今都可撤去。”
　　少女看得出他脚下步子虚软乏力，全不像修道人应有模样，不由很是诧异，默默抬眼望向天青。
　　那人叹口气，点点头，“是……虽然我以射日弓打破东海封印，是违逆之举。然而师兄功力已散，想必神界也无苦苦追逼的道理。望舒剑我已交出，如何区处，就由他们去。”

　　少女与一旁狐仙闻言都极为震惊，然而云天青只是笑笑，继续说道：
　　“我与师兄有自己的想法——眼下就要去做漂泊不定的江湖游侠，你们若是愿意跟来见识见识这大千世界，尽可同行；若是不愿，便在此各自分散。”
　　梦璃见他轻描淡写，说出这样话来，一时不能反应。而云天河却已脱口而出道：“我自然跟着爹。”
　　云天青又看了一眼一旁狐三，微笑开口：“三太爷，隐香山的日子若不满意，尽可跟我走，保证领你见识人间另一重天地。”
　　狐三一贯躲着云天青。
　　虽然相识不过数日，那人虚虚实实、捉摸不定的性子，总叫他心里七上八下、进退不能，然而此时见着那人一贯带些疲惫之色的面容流露出意气飞扬的神采，不禁便深深被吸引，很是神往。

　　“那么，云叔你……眼下要去哪里呢？”
　　似是刻意不出口回答，少女这样婉曲问道。而云天青深深看了她一眼。
　　“去金陵吧，从这里坐船，沿江而下。”
　　最后男子这样笑言，侧头轻轻看过玄霄，勾住那人袖底的手。
　　“东南佳丽地，金陵帝王洲。去看看十里秦淮河的灯火花船、脂粉香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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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我下了黄山，一路往北，便是在这大江之畔，与李寒空分开，他向西，我向北。”
　　“李寒空是谁？”
　　江风白浪催送轻舟，云天河坐在舱口，望着衣袂飘飘立在梢头的爹。
　　“……是我自小时的朋友，说话不多，却满肚子主意。十五岁时我离开太平村，他也逃家跟来。”
　　云天青抱着双臂，看远处天水交际，“当年还有算命人说他子嗣之中必有异人……这许多年，他的子孙怕是早就开枝散叶。”
　　这样说着，男子偏头看了云天河一眼，眼光之中似有怨怪之意。青年不明所以，只是挠了挠头。

　　他们几日来居留的镇子，距离金陵不过半日的水程，日头过午的时候，舟子将小船摇了靠岸，几人便雇车马往城中去。
　　金陵素以繁华绮丽扬名天下，并非陈州、寿阳的一方城镇可比。云天河多年未曾下山远游，此时见到城中一应石板大道，楼阁栉比，街上行人如织，彼此衣饰鲜研，不禁大为惊叹，狐三与他一样的少年心性，两人攀在窗口，来回指点评论。
　　那时玄霄因失却羲和之力，躯体长久受封印消磨，因此双眼成盲。纵然面前再有多少风景，也已经无缘一睹。而云天青也并不热衷于四处观望，只是偶尔抬头瞥一眼车窗边兴致勃勃的天河，大半时间都和玄霄并肩相倚，轻轻握着那人手掌，絮絮低语。玄霄和他五指纠缠，神容沉冷柔和，在一旁少女眼中，宛如当年初见模样。
　　“秦淮河上风景，以画舫花灯最好，因此这里的游人，泰半都在黄昏时分下河。不过，若是白日走访，也是别有一番风情。”
　　“这里教坊聚居的地方，另有隐晦名字称呼，有前后街口，和江南贡院不过一河之隔。”
　　听着他慢慢解说，云天河回头问道：“什么是教坊？什么是贡院啊？”
　　男子露齿一笑，并不答言，而一旁玄霄则眯细了狭长眸子，轻声哼笑。云天青贴在了他耳边，悄声说道：“从来没有携女眷游秦淮的，何况我们今日是父子同行，真是奇哉怪也。”
　　“……你要是按捺不住，尽可自去。”
　　玄霄淡淡抢白一句，握着他手的五指紧了一紧。云天青眯眼微笑道：“师兄是超凡脱俗之人，自然把持得住，这样定力，我可没有。”
　　他笑语戏谑，那人却并不在意，只是冷白指尖轻点下颌，良久低声说道：“你果真走过不少地方。”
　　“……哦，师兄指的我少年流浪的那些年么？其实，倘若不是在京都一眼见着你打马向西，云天青早就成就俗世功业，出将入相、名垂竹帛，也说不准。”
　　他随口说笑，那人听了却久久不语，似是在想，若是遇不到云天青，自己又该是怎样结果。

　　马车徐徐行驶，玄霄耳中渐渐听得桨橹破水的声音，男女嘈杂笑语之中，夹杂着胡琴咿呀的低鸣与拍板清脆的节律，女子圆润清唱，断续随风传入耳中。
　　云天青挽着他的手臂，以极低极低的声音在玄霄耳边说道：
　　“师兄……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秦淮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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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瓦烟昏沉柳岸，红绡香润入梅天。
　　他们登船的时候，暮霭昏沉的天上正飘起丝丝细雨，给画舫轻舟梢头悬挂的花灯添上极淡光晕，极目所见，宛如星辰点点，不辨天上人间。
　　玄霄身上，羲和的剑气又再次猛烈反噬起来，怎样都压抑不住，肌肤火烧一般烫手。云天河急得头上见汗，那人却只是平淡说道：“今日正是望日，望舒力量最盛，想是神界要毁去羲和，不要管他，只挨过就是。”
　　他果然极能耐得住疼痛，任凭全身上下血如沸骨如焚，只是一撩洁白衣袍，席地端坐，眉眼不动。
　　舟子在外，却不问他们发生何事，只是橹一摇，将船荡入波心去。

　　秦淮上游船满是灯饰，内外均装点富丽，船篷从舱口延伸，雨中遮蔽住下面躺椅小几，以及红泥火炉，休憩玩赏之余，还可烹茶煮酒。
　　云天青笑着向天河招招手，“你和小狐狸尽管到外面去玩闹，只是防着璃儿，她这样天人容貌的女子，若是在船头灯底一站，保证那些游艺卖唱的花船，没一只会过来招揽生意。”
　　天河垂头不语，玄霄在侧无声拂一拂衣袖，意思也要赶他出去，青年才怏怏掀起纱帘，出舱而去。

　　天已入夜，河上灯火丝竹，一时俱盛，濛濛烟雨之中，极尽绮靡。
　　红绡幔帐隔开内外光景，玄霄浅浅吞吐气息，以昔日功法调理气息，无奈一身已是强弩之末，任凭怎样努力，都并不见效用，至最后干脆斜斜歪在椅中，只当自己是草木无知。
　　天青微微笑了，握起桌上玲珑建兰，放在玄霄手中。花是湘君环佩，一线清香，雅丽已极。
　　白衣男子拈着花枝，耳听窗外欢声，低沉说道：“身命都不由自己，却这样以苦为乐，夜夜笙歌。这种地方，我真不懂你为何会喜欢。”
　　天青疏朗一笑，缓缓一臂绕上玄霄颇有清瘦之意的腰间，语声柔润。
　　“……人生本就是雪中取火，苦中作乐，倒头来逃不过的劫数纷扰，何必拼命躲避，更加自寻烦恼。”

　　青衫披拂，缓缓盖在宽大白衣之上。
　　天青倾身亲吻，玄霄察觉他温热气息流近，亦微微张口相就，初时不过稍为辗转，渐渐地各自动情，唇舌勾缠含吮，紧紧搂抱一处。
　　玄霄长年静修，本是压抑不惯此事，然而此刻与天青深深亲吻，气息剧烈交错，只觉一股极为愉悦情感，和着身上羲和阵阵火焚痛楚冲刷血液，一时尽是无法言说滋味。他一手揉了云天青肩背，指上缠绕那人长发，拉扯得天青有些疼痛，那人也并不在乎，只是一手捧了玄霄脸颊，指掌微微颤抖。
　　两人相互恋慕已久，彼时玄霄一心求仙、对情爱之事极力拒却；云天青目睹琼华所犯杀孽，已是心灰意冷。因此直到此时，才尝到两情相悦的甜美滋味，不禁彼此紧紧纠缠，一时忘却身外世界。
　　良久唇分一线，舌牵银丝。青衫男子微张了张一双水眸，毕竟又深深含住那人下唇厮磨，如有不舍。
　　“这是我见过的天下悲喜两极、最光怪陆离的地方。”
　　砰然一声，薄薄烟雨之中升腾焰火，在迷蒙夜空爆裂开来，一片璀璨富丽。
　　两人气息未匀，指掌各自摩挲对方面颊，羲和火焰升腾的温度，在玄霄无血的冷峻脸容上渐染一层女子胭脂一般的颜色。
　　秦淮河畔，曾有过多少一宵的心醉神迷，该是明知道尽夜的欢情禁不住破晓晨光，心里却情愿以为可以就此地久天长。

　　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