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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前尘 ...

  •   院里的钟敲过了三下,守夜的小丫鬟止不住地打哈欠。树上的蝉仍不知疲倦地叫着,是孟秋时节最后的狂欢。

      屋内,袅袅白雾从青釉博山炉中升起。怡人的香气沁人心脾,那是贴身小婢特意为主子点的安神香。

      可惜,这份心意终究被辜负了。当银白的月光铺了满室,帐中少女并不安稳的睡颜在帐中清晰可见。

      少女虽然双目紧闭,借着月色,旁人仍然能联想到这双眼睛睁开时带给人的惊艳。刚刚及笄的小娘子,模样正是鲜妍的时候。

      她并非空有美貌,幼年时才名就已经传遍洛都。京城谁人不知姜家长女姜琼英通经晓史,文采出众,又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姜家虽是寒门,但历经数代科举入仕,如今也成为洛都知名的儒学世家。更别提,现下在圣人面前风头无量的吏部尚书卢桢早就有意与姜家联姻,令膝下独子卢至善与姜琼英定亲。

      这桩亲事,两家在一年前定下。卢家是根基深厚的高门著姓,至今仍掌握大权。姜家虽有儒学世家之名,在朝中并无多少话语权。任谁看,都是姜琼英高攀了卢至善。

      更何况,在这个“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时代,卢至善不依凭门资入仕,弱冠之年就进士及第,被点为探花使,游园赋诗。后来,又被圣人亲自授予校书郎一职。校书郎在本朝清贵无比,是日后青云直上,登朝拜相的起点。

      洛都哪家贵女不想嫁给这般争气的郎君呢?

      偏偏是卢至善未婚妻的姜琼英想要退缩了。

      梦里,姜琼英眼前闪过一幅幅鲜活动人的画面:她在旁人艳羡的目光中嫁给万里挑一的佳婿卢至善。婚后之初,两人恩爱有加,闲暇时常在一起读史看书、吟诗作画。在卢、姜两家的帮助下,卢至善在仕途上亦颇为顺利,几年下来,辗转成为侍御史,乃是帝王耳目,天子近臣,日后大有可为。

      然而,人生岂能事事如意,姜琼英与卢至善成婚多年,未育一子一女。卢家渐生不满,卢至善对姜琼英日渐冷淡。婆母为此置了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妾,姜琼英在卢家的日子艰难起来。她只好请来医女,费心调养,终是在二十三岁时怀上了。

      卢至善的态度仍不见缓和,每日早出晚归,再也看不到往昔温和贴心的一面。姜琼英不愿多想,只当他忙于差事。不久,卢至善再度升官,任吏部郎中。

      而圣人晚年昏聩,一心求道升仙,将政事交给太子处理。已位列宰辅的卢桢几成摄政之臣。卢桢与卢至善父子协力,与太子分庭抗礼,朝堂半数成为卢家天下。

      夫家权倾朝野,姜琼英却心怀不安,昼夜难眠。她请来的医女便提议出去走走散心,比整日闷在房里胡思乱想对腹中胎儿更好。

      医女似是好心,姜琼英思索片刻,终是应允下来。没有人料到,这一次简单的散心,就出了大事。

      姜琼英要去散心的地方,唤作卢园。这是圣人早年赐予卢家的一处园子,据说是前朝某位公主的花园。园子到手时,虽然荒废多年,但依稀可以看出园内别出心裁的布置。

      卢家受赏后,命人清理废园,将它作为做卢家别院,圣人赐名“卢园”。此后卢家颇爱在卢园设宴飨客,一是为了彰显圣人对卢家的爱重,二是为了炫耀这风景雅致,移步换景的园林。

      姜琼英在医女侍婢的陪伴下,一时兴起,乘车去了卢园。此时正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的日子,卢园里的花卉纷纷开放。姜琼英一边赏着名花,一边与身边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原本闷在深宅里产生的抑郁心情烟飞云散。

      卢园有一面墙壁,上有前朝名手所做的壁画。画作以特殊的颜料绘制而成,久经风雨依旧鲜艳如新,配上周围怒放的鲜花,葳蕤的绿叶,构成园内一道独特的风景。但卢家向来将壁画视为私有物,鲜少让外人来瞧的。

      此画盛名在外,姜琼英早有耳闻。从前在卢园时,她多是那个帮着婆母指挥仆役、布置宴会的人,许多风景她也未曾见过。此时正有机会,不利用岂不可惜。介绍园子的小丫鬟正巧提到这处壁画,“来了卢园,若是没有见过壁画,便是白来一趟呢。夫人从前可曾见过?”

      姜琼英笑着摇摇头:“我从前协助婆母设宴,又怎有时间四处闲逛。既然你说的这般好,就去看看吧。”

      姜琼英在婢女的搀扶下,抚着肚子,望那天朗云舒。扫兴的是,有一只乌鸦从头顶飞过,同行的婢女中有人暗骂一声晦气。可这种人给生灵强加上的晦气,又怎能与姜琼英接下来的遭遇相比呢?

      “夫人,过了前边这两道门,就能见到壁画了。”卢园的小丫鬟殷勤地介绍着,她还指望这位姜夫人给她几个赏钱呢。思及此,她面上堆满了笑容,回忆起从婆子们那里听来的壁画故事,正准备再度开口时,就听得壁画那头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五郎,当年清凤台上你我相遇,已有八年。为了大局,我忍忍也罢。现下我已逾双十年华,只能自请出宫清修。我等了八年,一直等到我有孕在身,可你为何还不愿与姜氏和离?”

      “姜氏同样有孕在身,我身为朝廷命官,贸然抛妻弃子,如何向圣人和东宫交代?”压抑的男声传来,姜琼英呼吸一屏,伸手拦住了婢女们。成婚多年,她清楚地知道,这是卢至善的声音。

      小丫鬟察言观色,直觉有些不妙,讪讪止住话头。

      “姜氏姜氏,原来你满心想着的都是你的夫人姜氏!真是可笑,明明我才是最先与你相识的那个。”

      “四娘,我的真心,这么多年来,你竟是不知吗?为了你,我房里的妾室,可是一个也未动。我心里只有你,最想娶的人亦是你。姜氏之类的,不过是个摆设。只是,我早说过,大燕的祖训便是‘驸马官不上三品,不得任文武要职’。你我婚嫁之事,只能徐徐图之。”

      “为了区区一个三品官,你就忍心让我未婚先孕,在道观生下孩儿吗?”

      听到这时,姜琼英若还是懵懵懂懂,什么都不明白,便是真正的傻瓜!她的脸色早不如先前愉悦,已然有冻结成冰的倾向。

      原来,卢家竟然是打的这个算盘!

      前朝末年,外戚势大,驸马同样手握重权,大燕高祖便是以驸马之身起家,成为逐鹿中原中最后的赢家。因而,大燕建立之初,就定下这一陈规,历经数朝不改。诸位公主下嫁的驸马不是富贵闲人,就是清寒学士。

      卢至善以探花使初露头角,怎会愿意心甘情愿地做一辈子闲散驸马。

      就算他为了情爱,甘心妥协,他的阿爷卢桢也定是不允的。

      只有娶寒门新贵家才名在外的嫡女进门,与颇富才华的独子凑成佳偶。这既能成就洛都里一桩佳话,又不会在圣人面前碍眼。毕竟,姜家满门,除她从军的兄长之外,其他人或任博士,或为史官,或当塾师,都醉心学问,哪里有权贵家助力的合格模样?

      卢家和这样的姜家联姻,才能真正让圣人放心。

      可卢家到底还是低估了感情的力量。姜琼英冷冷一笑,听这争吵,卢至善与那位公主似是勾搭已久。原来,她才是这个故事里的外人。卢至善二十多岁能坐至如此高位,恐怕也少不了这位重情重义的公主在宫里运作。

      自请出宫修道,在姊妹中行四的公主,只可能是平贵妃膝下的惠昌公主。当年琼英听到公主出宫的消息,还以为这位圣人爱女是诚心奉道。没想到,她本人竟然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在痴情公主的爱情里做了个大恶人。

      姜琼英面上的冷笑更为轻蔑。簇拥着她的婢女多头一回见到向来和颜悦色的主子脸上浮现这样的神色,无人敢出声。

      那厢的争吵声渐渐低了下来,大约是惠昌公主被卢至善哄住了。姜琼英心里有了个主意。她的确愤怒,但是愤怒之后又有种真相大白的感觉:原来这就是她从前念着爱着的枕边人,这就是他对她日渐冷淡的真正原因。

      姜琼英将线条优美的脖颈微微一扬,朝着壁画方向的门洞走去。众仆役不知主子心思,只得跟上。姜琼英低声向几位贴身婢女交代了些什么,而后冷声道:“卢郎君真是叫我看了出好戏啊!”

      她的目光,远远定在正在壁画前凉亭内互相依偎的男女身上。年少有为,丰神俊朗的卢郎中与风华正盛,娇嫩多姿的惠昌公主。如果旁人不知情,大概会要以为这两人才是真正的恩爱夫妻吧。

      原本倚在卢至善身边的惠昌公主已被哄好了,脸色未变。她娇娇一笑,一手搭在身边郎君的肩膀上,一手遥遥指着,问道:“这就是姜氏?”真是惹人生恨,明明同在孕中,她的面色憔悴,只能撒娇乞怜,姜琼英的脸庞仍是明艳动人,那出自书香世家的傲气,是旁人怎么也模仿不来的。

      姜琼英立在门洞处,死死地盯着卢至善面色青白的俊脸,并不往惠昌公主那个方向看一眼,咬牙切齿地说道:“晴溪,给我打!”

      卢至善神色微变,急道:“姜氏,你这是何意?你难道不知道……”话音未落,姜琼英的贴身婢女晴溪就冲上前去,狠狠甩了惠昌公主两巴掌,而后又迅速退了回来。

      惠昌公主被这变数吓得花容失色,姜氏与她曾在宴会上见过数次,明明应该知道她的身份,却还是命令婢女上来打了她。姜氏这是要将她误认做勾引主家郎君的贱婢!

      卢至善如今愈发犹豫,而惠昌公主已有身孕,再等不下去。她心里明白,卢家将姜氏瞒得密不透风,并没有另尚公主的意图,但她绝不甘心于此。为了引姜氏入局,她煞费苦心,支开身边仆役,特意让小丫鬟诱着姜氏来看,没想到如今就被两巴掌给定性了。

      身为天家女,她何曾受过这等委屈?惠昌公主正要发作,姜琼英却先发制人:“六郎,别的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嫁到你家七年,无时无刻不是在扮演一个合格的世家夫人。早年你我也有恩爱的时候,但我未能早早诞下子嗣,我明白你心里有怨,就遂婆母的心愿为你添了几位房中人。如今我身怀六甲,你却和外面的娘子狼狈为奸,不清不楚——”

      她顿了顿,轻蔑地往惠昌公主脸上扫了一眼:“这位娘子还做着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梦,想要六郎与我和离?从前我大概会发好心允你一顶小轿抬她进卢家。现在?做你们的清秋大梦去吧!我没有让人一碗药灌下去便是最大的仁慈了。”

      姜琼英骂的爽快,在众女的拥簇下傲然离去。踏出院门前,她似是想起什么,粲然一笑:“对了,我忘了,大燕律法中还有和奸罪,自愿通奸,徒一年半。想来六郎你身为吏部郎中,是没有时间通读《大燕律》的。”

      园中的两人像是被镇住了,没有追出来。

      姜琼英摸着肚子,在心底打定主意,不与卢至善和离,但卢家,她也不打算再待下去了。她立即差人往卢家递了消息,说明原委和回家待产的事情。原本要回到卢家的马车,朝着姜家驶去。

      当世风气开放,女子虽然看似在条条框框里生存,但有些规矩风俗也能为女性所用。姜琼英回家待产,正是拿姜家祖籍所在地楚州的旧俗做借口。

      楚州女子怀孕,多回本家生产,因楚州人认为女子在夫家生产是件不吉之事,将会为夫家招来血光之灾。尽管姜氏在洛都繁衍多年,不常遵循家乡的陈规,但现如今,姜琼英要借这一旧俗,归家生产,而后再借孝顺父母之名,长期归宁。她在卢家,事情做的样样周全,唯一被诟病的子嗣也要有了着落,纵使卢至善有意休妻也不占理。姜琼英的主意,就是要占着惠昌公主得不到的卢家妇身份。

      姜家诧异于姜琼英的突然归宁,但听过解释,也觉得无妨。她的阿爷姜世德更是气恼于女婿与人通奸之事,决意去向亲家要个说法。

      卢家那边,获知消息的卢桢一直都很清楚真相,在他看来,没有和离念头的姜氏只是一时气恼,回家待产解解闷气,说不定还有利于孙儿的诞生。现下,稳住惠昌公主才是大事。

      再者,姜家在朝中没有多少话语权,唯一大有前途的小辈不在京中为官,而在军中戍边。对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卢桢而言,姜家想要告状,相当于蚍蜉撼树。卢桢觉得,姜世德是个好糊弄的古板老头,若实在要个说法,装装样子请家法,给儿子点苦头便是。

      就在这种情况下,姜琼英在家中安心待到了生产的那一天。

      生产的过程是漫长且痛苦的,即便是在梦里,姜琼英也紧蹙着眉头,额上冒了细汗。不知过了多久,当她鬓发全湿,额上布满汗珠,将要虚脱之时,隐隐听到耳畔有医女在报喜:“恭喜夫人,是个小郎君!”

      姜琼英望着婴孩好奇张望这个世界的样子,终于放下心来,几番折腾过后,沉沉睡去。

      “哎呀,您真是费心,还特意来看夫人。恭喜恭喜,夫人生了个小郎君。”

      半梦半醒之间,姜琼英迷迷糊糊地睁眼,正对上那人面兽心夫郎的笑脸,愤懑地闭上双眼。

      卢至善一派知道自己理屈的模样,好话说尽,又开始追忆起两人琴瑟和鸣的时候。姜琼英本存有几分困意,勉强听他絮絮叨叨说完更觉厌烦。

      先前她怎就没意识到自己的夫婿竟是如此虚伪,惹人生厌,生生被这还算不错的皮囊和才华蒙住了。

      卢至善见她毫无反应,并无回转之意。他接过医女的药来,温言劝道:“英娘,你对我有怨,不愿理睬我。但这调养身子的药总是要喝的。”

      姜琼英隐约察觉到一丝危险,但她此刻力气全失,只能感受到自己被强行灌下一碗苦涩的汤药。半炷香不到的时间,她的头部就开始胀痛难忍。

      神思恍惚间,她忽地想起从前《汉书》上看到的几行:

      “皇后免身后,衍取附子并合大医大丸以饮皇后。有顷曰:‘我头岑岑也,药中得无有毒?’对曰:‘无有。’遂加烦懑,崩。”

      当时,她还和卢至善感慨过,汉宣帝与许平君虽然留下故剑情深的典故,但恩爱终难长久,许平君被毒杀,两人最终阴阳相隔。

      而这附子的毒,也为姜琼英铭记至今。

      大约,原本不通药理的卢至善就是用这一招来对付她吧。生产过后,正是一个女人最为脆弱,也是最危险的时候。

      头脑愈发胀痛,意识更加模糊,姜琼英怀着满腔恨意,在一个暖洋洋的春日里,渐渐失了呼吸。

      七月将过,凉风骤起。五下钟声响完,院子里蝉鸣的声音渐渐低了。原本沉浸在睡梦中的姜琼英猛然惊醒,直直坐起。屋里值夜的婢女晴溪向来都睡得浅,听到帐中动静,一并醒来,试探着问道:“娘子,怎么了?”

      洁白的纱帐上印出姜琼英纤细的身影,她清越的声音传来:“无妨,先前被魇住了。

      但是姜琼英知道,这根本就不是梦,这是她前世的亲身经历。

      自两日前重生,姜琼英夜夜梦见前世之事,不得安宁。她清楚得很,嫁给卢至善,正是她一生噩梦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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