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燎春风》鱼缸儿

98、《月亮与六便士》

　　寂静的深夜，白色的丰田车驶入高速边的服务区，Jason从Drive through通道拿了一份鸡排汉堡和一杯热咖啡。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车停稳，用免洗洗手液擦了擦手，然后打开餐盒，把汉堡最上一层面包取开，再将炸鸡排的外皮去掉，而后小心地合上面包片。
　　他取出湿纸巾擦干净手，把汉堡塞到放到杨清瑶手里。Jason打开咖啡的盖子轻轻吹了吹，一边吹着一边就开了口：“将就着吃点吧，回去还有一半的路程，太晚了，路上也没什么可以吃饭的地方。”
　　——这是车子开了五个小时候他说的第一句话。
　　Jason一切做的自然而然，将杨清瑶的喜好谙熟于心，几乎成了他的本能。

　　杨清瑶还是很忐忑，捏着汉堡不垂着眸子一动不动。Jason容忍不了欺骗，她又辜负了他。但与以往不同的是，除了愧疚，她开始害怕了，她害怕Jason那样平静的表面下藏着的东西。如同蓄势待发的火山被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堵住了火山口，你看不见蒸腾的热气，看不见翻滚的岩浆，但你却不能不害怕。因为，那块巨石不知何时到来的下一秒会顷刻间化为灰烬，随之而来的是比之前更加猛烈的喷发！

　　“对不起。”她觉得自己觉得就应该道歉，毕竟，欺骗在先。她知道和过去的人和事尽量不去接触自己才会更加安全，这也是Jason一直和她强调的。
　　可她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那个人是萧北北，见一面不容易的萧北北。她的父母不会有奇迹了，可萧北北的奇迹让她无波无澜的心底漾起了水纹。
　　曾经，她以为和父母可以随时相间，并不珍惜每次在一起的机会。
　　但如今，每一次见面对她而言都意义非凡，她把这些见面当做最后一次来看待。尤其是萧北北，她家人一般的存在。
　　可是，她没来得及及和他说一声“下次见”！她害怕极了，她怕自己那短短一见只是一个梦，梦随时会醒，醒来她要面对的不过是一座坟冢，不是空的坟冢！
　　她活在善意的谎言里，已经分不清善意和美梦有什么区别了。

　　“为什么不说实话？！”Jason握紧方向盘道。
　　杨清瑶咬了咬牙，她觉得自己看到了无数重影，脑仁隐隐作痛。
　　“我说了，你会同意吗？”杨清瑶看向窗外，天上有星星，路灯很亮，远处的城市热闹非凡，她是有触动的。她暗暗掐了掐自己的腿根，麻麻的还有一点疼。她……有知觉的。
　　她像是在绝境之地看见了浮云，知道抓不住，知道无法带她离开绝境，但就是觉得路还没死，还有……也许是希望。

　　Jason沉默了，他不会同意。他甚至都不同意她和柳婷婷出门，他为什么会同意她去见萧北北？让许敬恺都有危机的萧北北，他凭什么敢让她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不信她，但他知道自己的的确确不信自己！
　　“你是我的妻子。”Jason用力地踩下油门，车子在空旷的深夜里疾驰。能看见风穿过歪斜的树林，能看见天上航班与车影并驾齐驱，可她只能听见Jason那句咬着牙的提醒。
　　他很痛苦，也很生气。
　　——你是我的妻子，我要你的陪伴与忠诚。
　　——你是我的妻子，你也得要我的陪伴。
　　不是威胁，胜似威胁。杨清瑶只觉得自己被压的喘不过气来。
　　紧接着，Jason便开口道：“以后，你不能再见他。和过去的人扯上关系对你没有好处。”

　　他是在担心她，也在禁锢她，压抑她。杨清瑶手指紧紧蜷缩在了一起，她不能同意。
　　“那个人伤害你那么多你都不恨他，更何况他？”Jason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他说出的话却让杨清瑶听的一清二楚！

　　她的血肉在翻搅，在燃烧，她终于绷不住了。
　　“我们一起去见他也不行吗？”她一字比一字用力地问到。杨清瑶硬生生的吞了一口唾沫，让自己喉咙里的堵塞感少一些，让压抑在自己心头的情绪后退一些。
　　“不行！”Jason不再由着她，Jason试图把她拉回原来的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路，安静了一些，但只能看见彼此，不就够了吗？

　　“为什么不行！”杨清瑶的声音微微颤抖，拔高的音调让她的忍耐克制出现了裂痕。“我就剩下他一个家人了，为什么不行？你不放心我，我们一起去看他也不行吗？”
　　“三年半！”不管到底是不是因为她的缘故，萧北北到底是躺在床上生生蹉跎了三年半。“他躺了三年半！”
　　“你为什么说他是狗？！”
　　“你为什么让他摔下床？！”
　　“你凭什么说他！他做什么了！你凭什么！”
　　“Jason，我是你的妻子，我想要跟你好好过下去，可是，我唯一的家人，你能不能有一点……善心？”
　　“是，我骗了你，因为我知道你根本不会同意我去！”
　　“Jason,我们怎么变成了这样？有话不能直说，之间没有商量。我对不起你，我一个人对不起你就够了！”
　　“我可能之前过的太顺遂，现在我的余生都用来还债！我不对他好，我就想看着他好起来，目送他回家去，也不行，是不是？”
　　“心……”杨清瑶捂着自己的心口，“这里，是心，它是会跳的，它是有记忆的，我可以忘了许敬恺，因为那是爱情。可是亲情，你让我怎么忘？怎么忘！”
　　“我见到柳婷婷了，我想和她聊天，不可以。”
　　“我见到刘雅言了，我想和她说话，没机会。”
　　“见萧北北一面也不行。”
　　“Jason，我不配活成原来的自己，所以也不配有亲情和友情了是吗？！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只能看着你！”
　　杨清瑶看向Jason，终于将这一个月以来积攒在心头的石头统统抛了出来！

　　——你为什么不肯站起来？
　　——你为什么不肯站起来！
　　我把自己变成了试管里的跳蚤，变成了深井里的青蛙，可是我能看见外面的世界，我的心脏还跳动一天，我就不会忘记我想要站起来！
　　做更好的自己，烂泥也可以摇身一变成为泥塑。她，只想变成一尊能站起来的泥塑，即便没有色彩，没有栩栩如生的细节，也好过混混沌沌的稀泥，烂了，臭了，都不知道自己这一辈子到底为什么来，又为什么离开！

　　Jason哑口无言，他知道她不甘心，但是不知道她到现在依旧，如此的不甘心！
　　她比他想象的要坚韧太多，这样的一个女子是令人心驰神往的，但却不是能禁锢的住的……

　　“Jaosn，你是这个世界上陪我死过一回的人。但既然我这条命捡了回来，我想好好活着，像个正常人活着。”杨清瑶的声音从指缝中哽咽着传来。“可以共死，为何不可以同生？”
　　同生？
　　Roxy，你是想要我和你一起好好活着吗？我也想……
　　我能好好活着是因为你，可你若好好活着，我就再也追不上你了！我能怎么办？！

　　“到家的时候大概是夜里两点半，回家先好好休息，你累了。”他拒绝了她的沟通，那激烈的情绪拍打在冰冷的礁石上，只能无功而返。
　　水消失在大海里，没人知道它曾经来过，它走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以后我不会这样了。”杨清瑶无力地闭上眼睛，她是真的累了。
　　挥舞的双手被风筝线缠绕，风说，都是你乱动，让风筝都飞不高了。
　　奔跑的双腿被石块绊倒，云说，如果你不看前方，只看脚下就不会摔倒了。
　　以后，她不会这样了。
　　不会再试图和风与云去争辩她的激动信息，她的渴望自由。她做一个规规矩矩的低着头看路的人，大家都好。
　　她不恨许敬恺，但也放弃了他，她说了再见，就是再也不见了。
　　她不爱Jason，但她试着去接受他，去努力做好自己的“本分”。但从这一刻开始，她也放弃了，她不说再见，只说认了。

　　《月亮与六便士》里有一句话。
　　——“一个女人可以原谅伤害自己的男人，但永远不会原谅一个为她牺牲的男人。”
　　她现在彻彻底底地懂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Jason的“心甘情愿”变成了不断提醒他为她的付出与牺牲，心甘情愿地付出与牺牲？
　　让她在自己都为觉察到的时候，他成了这段关系中“好人”，而她却成了不知感恩，没有心的“坏人”。
　　这种不断被强调的付出与牺牲，从他的嘴里，从他们身边人的嘴里，她听了太多太多，把她想将之埋葬的痛苦过往一次次从土里挖出来摆在她的面前，把她拉进泥淖之中。
　　她的心越来越沉，她的呼吸越来越只是为了活着而艰难喘息。
　　他不问自己所想，甚至剥夺她的所需所求。他的付出和牺牲变成了不对等的施舍，变成了放在她手里的一把刀！
　　大恩如仇。
　　这把向来指向高高在上的牺牲者的尖刀在她手里却只能硬生生地捅向自己！
　　她是坏人，是恶人，是罪人，就是这样的人了。
　　可她还是个人，是个想要站起来的人。
　　她想和人说说话，却不知道还能找谁，还可以找谁，还敢找谁。
　　这个世界，她只剩自己。靠着那双废腿，拼命挣扎，还想再为自己努力最后一次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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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一点。加利福尼亚大街的写字楼上，只剩为数不多的灯光还亮着。
　　22层，YOUNG INC. 的总裁办，就是还亮灯的办公室之一。
　　许敬恺拿着手机看着窗外空荡的大街，一支接着一支的抽着烟，他放下手机，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支旧手机。那只手机里，都是他曾经删除然后又恢复备份了的关于她的一切。不知是多少个深夜，他总会拿着旧手机看一会儿，心里，才会不那么空荡荡。
　　夜色太空了，桌子上阿七送来的检测报告就像是一盆浓墨，泼在了天际，也泼在了他的眼底。
　　这个世界从来不缺少疯狂的人。
　　她接触那些东西，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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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深，但杨清瑶没有丝毫的睡意，车子也进入了旧金山的范围，杨清瑶打开手机。
　　现在的她很少用手机了，那场网络暴力给她造成的影响太大，除非是查看画廊的邮件。

　　新邮件提示她的画在展出当天便被买走了。她打开微信……她的微信里不超过十个人，她只认识其中两个——Jason和柳婷婷，其余的都是买家。柳婷婷的微信还是今天才加的。
　　可不知什么时候，通讯录那里多了一个红色的数字1，一条好友申请。

　　头像是湖泊似的风景，也不知道是什么湖，碧蓝色如同宝石一般在群山中间很是瑰丽。山，绿的纯粹，湖，美的惊心。微信名字是【河上一周】，单单是这个名字，就让杨清瑶点了通过。
　　【河上一周】签名写的是：“树干上的痕迹更让我们倍感亲切”。是书中的原文，是杨清瑶很喜欢的一句话。

　　树上的痕迹是伤痕。是春水起起落落摇曳了小船，而拴着小船的铁链却在那棵树上留下的特别的印记。伤痕，竟然都是美的，那个世界就是她曾经看到的世界。
　　如今皆是虚境了。
　　当屏幕显示出“您已添加对方为好友，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之后，她几乎没有犹豫地编辑了一条信息。
　　她太想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着了，她太想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说说无关痛痒的话了。
　　Y：【您好，请问您是今天的买家吗？】
　　很突兀的开场白，带着惶恐不安和小心翼翼藏起来的期待。那消息却像是石沉大海，并没有得到回复。

　　杨清瑶点开了【河上一周】的朋友圈，朋友圈里只有一条内容，是一张照片。照片可能是在花店里拍的，五颜六色的鲜花，很好看。配文只有四个字，“好聚不散”。巧的是，这条朋友圈是4月30日发送的。就在这时，对方回复了。
　　河上一周：【是的。我很喜欢你的画。】
　　河上一周：【画家都是夜里找灵感的吗？】

　　是啊，这么晚了，猫头鹰都睡了，清醒的世人却还那么多。
　　Y：【谢谢你。我没在画画。】大概太久没和人聊过天了，杨清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刚刚那偷摸藏起来的期待彻底变成茫然惶恐，她抿了抿唇，锁了屏幕。

　　河上一周：【我在看旧金山的夜景，很热闹也很陌生冷清。】
　　许敬恺推算时间，知道她已经进了旧金山了，他藏着自己的心，和她看一样的景。
　　他是压着自己呼吸的节奏来打的这些字的，怕呼吸太快，暴露了自己的思念；怕呼吸太慢，让她察觉到他的兵荒马乱。曾经那么亲密的人，却要伪装成陌生人，才能接近她，想想也是悲凉。

　　车窗上倒影出杨清瑶忽然亮起的手机，她拿起便看到的是这样一条内容。而刚刚，她也在看这个城市的夜景，怎么住都无无法有归属感的城市，美的热闹，心却冷清。
　　杨清瑶的心尖微微一颤，为了这陌生人的相似和熟悉。

　　她在看风景。
　　他在找风景。许敬恺从高楼向下，看着空荡又繁华的街道，目之所及的远方，他希望是她在的方向。
　　Y：【愿你能看到这座城的自由与平和。】
　　迷雾重重之后，山路起伏之间藏着最热烈的自由，但只有一颗平和下来的心才能看见，杨清瑶是说给自己的，也是说给这个可能和自己同样孤独的陌生人。
　　和这个【河上一周】聊天很奇妙，有一种自己和灵魂对话的感觉。他扮演了那个沉睡在海底的自己，而她在和他的对话中找到了虚境中的灵魂。
　　她很珍惜这种感觉。

　　“你在和谁聊天？”Jason偏过头，眼里是黑漆漆的焦虑。
　　“朋友。”杨清瑶收起手机道。
　　“什么朋友？哪儿来的朋友？”Jason的手指开始颤抖。
　　“……好的，我没有朋友，也不聊天了。”杨清瑶冲他笑了笑，把手机放回包里。
　　“Roxy！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你想想我们这一路走来都过的什么日子？现在一切都好了，我们能不能……不要这样？！”
　　“好。”杨清瑶冲他点了点头，不再看窗外，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腿上，直直看着前方。

　　他又在提醒她了。
　　刀尖往她的心口又没入了几分。
　　刚刚那算不得喜悦的松弛不见了。
　　她想，能在萧北北回国那天再见一次他，说一声再见，就够了。
　　她什么都不想了。

　　Jason的嘴唇不可抑制地颤抖着，他双眼滚烫。
　　他得到了一个封闭自己的爱人，在自己熟悉的黑暗中，让那个不明真相的她跟着自己的脚步往更黑更深的泥沼中走去……直到万劫不复。
　　Jason，你太自私了，他想。可是他这一辈子，又有谁教过他光明？他很小就明白，不自私，就会吃不饱，不自私，就会活不下去。如今也是，不自私，就会失去他唯一的光明，不自私，就会回到依旧一个人漫无目的活着的混沌日子。他不是没有伟大过，不是没有放手过！
　　——但是他们在一起了。
　　与其被人带进天堂再丢到地狱，不如和我一起在地狱里寻找温暖和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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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子停在了太平洋高地的豪宅门前，已经是夜里快三点了，再过几个小时，天就会亮。夜幕下的伪装和谎言也会随着第一缕阳光的照射而无处躲藏。
　　他说：“我帮你洗漱吧。你的腿……”
　　她说：“谢谢，我自己可以。”

　　他说：“我可以抱抱你吗？”
　　她说：“晚安。”而后抬手抱了抱Jason有些僵硬的身体。

　　他说：“你不能忘了我们是夫妻，今晚，我跟你睡。”
　　他最不想的，是她和他从没走进的距离，又开始慢慢变远。
　　他最害怕的，不是他说完狠话之后她会生气，而是她压根就不生气，只轻轻浅浅地勾了勾唇，说了一句：“我没忘。”
　　而这三个字便成了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之间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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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有些日子没有吃抗抑郁症的药了，她早就把那些药整理起来统统扔进了垃圾桶。然后她偷偷地拿了一瓶Frank治疗高血压的药。
　　甲基多巴，抗高压药物，在中枢转化为甲基去甲肾上腺素，肾上腺素能神经元阻断药。它能使外周交感神经神经受抑制——会让本就有重度抑郁症史的杨清瑶复发。
　　反正她自责，愧疚。反正她不配快乐，随便什么生活，无所谓自己的结局，她认了。

　　她想要站起来，又放弃活下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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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鱼缸儿：妈呀，瑶儿你遇上了个PUA是么？
杨清瑶：老子在发脾气，没看出来么？
鱼缸儿：……
谢谢，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