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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难言 ...


  •   昨天晚上挨了打,又失眠到大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早上醒来已经快八点了,母亲没叫我,说要给我请假。虽说挨打的地方碰一下很疼,但也不至于不能上学。我低头抿着唇,回望了一眼母亲,道:“妈,我没有那么娇贵。”说完就背起书包出了门。
      但这样红肿的屁股,一上午四小时的课的确是有些坐不住,沈梦溪看出了我的异样,关切的问我怎么了,可我怎么好意思说出真相,只是苦笑一下,道:“梦溪,我这两天总是心神不宁的,老觉得会出什么事。”
      “羽嘉,你别瞎想。”沈梦溪温暖的双手紧紧握住了我冰冷的手。
      中午回家,母亲竟然给我做了我最爱吃的红烧排骨,脸上也一改往日的严肃,有了些许的笑容,这顿打于我来说居然有了因祸得福意味。母亲给我夹了一块排骨,道:“小嘉,今天好些了吗?”忽然被母亲问起身后的伤,我有些难为情,只是尴尬的笑笑,道:“没事儿。”
      母亲叹了口气又道,“妈妈昨天一时气急,下手重了,妈妈知道你是好孩子,委屈了你,你不要记恨妈妈。”
      我和母亲之间,很少有这样的表达,从小到大不是没有惹过母亲生气,但母亲何需主动和我讲和,仿佛每次母亲都是被我讨好的小模样逗得“噗嗤”一笑罢了。
      我低下头沉默了一瞬,眼圈忽然泛红,我这次闯的祸如此的不可收拾,母亲何须与我说这些话,这次打我虽是委屈,但也有些甘愿领受的成分,纵使母亲什么也不说,我也不会怨恨的。而母亲如今这样的讲和,甚至近乎于讨好。
      当时是腊月二十五,母亲得到警局通知,说警察下午会来家里把我带走。她后悔前一晚教训了我,母亲以为即使要住看守所,至少也是在年后,如果知道我这么快会被带走,知道连年都不能在家里过,母亲一定让我这几天过得尽量的平静舒服,毕竟不知“进去”以后会经受怎样的苦楚,并且这些苦楚必须我独自承受。
      我的脸上带了一点羞赧的笑意,道:“妈,您说什么呢,我怎么会记恨。”
      母亲摸摸我的头,道:“吃饭吧,都是你爱吃的。”
      只是我并不知道这顿其乐融融的午饭,竟是我“最后的午餐”。
      下午两点半的时候,有人敲我家门,我开门一看,是两个穿警服的人。
      我忽然觉得全身冰冷,我知道我终于是逃不过了。
      我转过头去努力寻找着母亲,我好害怕,怕还来不及说一句告别的话,甚至都来不及看我的亲人最后一眼,就猝然离开。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外面爆竹声声,人们掸尘祭祖,准备年货,欢欢喜喜迎接新年,我却在此刻和家人分离,到那个失去自由、令人恐惧的地方去。
      这一刻,我的内心唯有绝望,就像一个溺水的孩子,想伸出双手拉住什么,却被巨浪淹没,只能无济于事的挣扎。
      我看见,母亲正急步向我走来。
      而我,也在这最无助、最惶恐、最绝望的时候,又如幼时一般,渴望着母亲,哪怕她的一个眼神,一句话,一次抚摸都好,至少我还能期盼,有人会把我从命运的漩涡中救赎。
      母亲握住我冰冷的手,强做镇定道:“儿子,我们只是暂时分开几天,好好配合警察。”
      我也很努力的控制喉头的哽咽,使劲点点头,道:“妈,您在家……你们都好好的。别,别担心我。”
      母亲拍了拍我的后背,道:“儿子,别怕,相信妈妈。”
      我被戴上手铐,带上警车,眼睁睁看着母亲和姐姐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冷风呼啸着,外面渐渐下起了雪。
      而我的眼泪又不争气的涌上来,模糊了整个世界。

      车行进了两个多小时,到达了青城市郊区。我被警察从车上带下来,眼前赫然映入六个大字:青城市少看所。
      警察催促我快走,我便一刻也不敢停留,跟随着他们进去一个很大的厅,里面站着十几个和我一起押来的少年犯,警察让我们面对着墙蹲成一排,然后一个一个叫去登记。我因为蹲的慢了半拍,便有一脚飞起踢在屁股上,我身后本就有伤,一时受不住疼得半跪在地上,却听见有人呵斥了一声:“你会不会蹲!”我哪里还顾得上疼不疼,赶紧蹲好抱头对着墙。
      登记完了去检查身体,开始是查身高体重,到后面就是脱衣脱裤,连最私密的地方都要检查。我身后黑紫的伤痕自然显得分外突兀,医生问我时,我只说是被打伤,医生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再多管。我虽是听到旁边的人有窃窃的讥笑声,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少看所的军事化管理让我根本没有时间去忸怩,去羞耻,管教让脱便脱,让走便走,让蹲便蹲,只怕一走神又会有一脚踢在身后。
      接下来是剃头,留下的头发的长度大概不会超过半寸,连头皮都清晰可见,剃头时仍是蹲着,要躬着腰,把头伸到前面去剃。剃头的师傅都是穿着监服的犯人,他们没有剪刀,只有一把剃刀,而且剃刀也钝,当时,我的头发已经长到耳后,前面还留着整齐的刘海,剃头的人哪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上剃刀就剃,正剃倒剃都剃不动,剃得参差不齐,因为剃得慢中间还被管教骂了一次,到最后,我甚至都有些蹲不住,两腿不停颤抖,剃了一次头下来,于我如同熬刑,疼出了一身汗。
      剃完头是洗澡,洗澡之前每个人都要脱的赤条条的,把原来所有衣服和物品封存,洗完澡就要从里到外都穿上看守所的衣物。所谓的洗澡,并不是对着淋浴冲凉,而是用几桶冷水泼上去洗,没有浴液,也没有洗发水。冬天用冷水洗澡,我冻得连连打了好几个寒颤,脑子却是比刚进来的时候清醒了许多。
      之后,我又被带上手铐,经过三重铁门,送到了八号监室。
      八号监室是一个不足十五平米的屋子,没有窗户,进屋是半米的走道,接着就是一个长六米多,宽约两米的水泥大通铺。水泥砌了有半米高,上面直接铺着被褥,睡着二十五个人,通铺最边上是一个水池,一个蹲坑。
      大概是我矫情,平日喜欢干净,一进屋便觉得这房间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我到监室的时候是晚上七点半多,犯人们已经吃过饭,监狱里的管教给了我一本监规,让我一个星期内必须背熟,不然就会处罚。又交代了我一些看守所的规矩,比如,无论何时见到管教都要立正,然后声音洪亮的说,“管教好”;无论管教命令你做什么事,都要先立正说“是”再立刻执行;提审的时候要把手自觉伸到门洞里戴上手铐再出门;进入管教所在的房间要喊报告。交代完以后,管教问了我一句:“听明白了吗?”我点了点头。
      管教忽然在我后脑勺上扇了一巴掌,又问:“听明白了吗?”
      挨了一下我才反应过来,立刻立正站好,大声说:“报告管教,听明白了!”
      管教又简单强调了几句纪律就走了,把我留在监室里,监室里的犯人看见有新犯人来了,都以各种异样眼神审视着我。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别人,径直走到最边挨着茅厕的铺位上坐下来,那里的味道熏得我想要干呕。
      “那是你坐的地儿吗?”一个满脸横肉,手背上刻着纹身的男人说道。
      那个男人虽然当时不满18岁,却一脸老气。
      我离开了床铺,站在走道上,并不想看这个人。
      之后便两个人把我推搡到那个男人面前,其中一个命令我,道:快和黄哥问好!
      我知趣,道:“黄哥好!”
      那个男人撇撇嘴:“啧啧,看你眉清目秀,细皮嫩肉的,犯了什么事呀?”
      我没有理他,脸上也没有表情,却有他的打手替我回答“黄哥,听说他是故意伤害致人重伤进来的”。
      黄老大道:“没问你,让他说!”
      黄老大接着问我:“呦,看不出来呀小子,就你这细胳膊细腿也能打人?”
      我扔站着没有说话,身后又有人踢了我一脚,“挺硬啊小子,大哥问话你竟敢不答?”
      那个姓黄的男人摆摆手:“别对小兄弟这样,既然你来了,我们得给你举行一个欢迎仪式。”
      我身后那个精壮的男人接着说:“我们八号监室的规矩,限你一个小时之内把监规背下来,如果背不下来,那就送你一个礼物,你是要‘洗澡’还是‘哇哈哈’?”
      ‘洗澡’和‘哇哈哈’都是监狱里的黑话,洗澡就是要□□的蹲在那里,每人淬你几口。哇哈哈就是趴在茅厕的口上,被泼三桶水,直到你喝到厕所水算完。
      我当是虽不懂这些黑话,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姓黄的男人又发话了:“看他今天晚上的表现,就两个礼物都送给他!”随之便是一阵哄笑,众人都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然而这样的好戏我并没有让他们看到,一个小时以后,我一字不差的背出了监规。
      “有两下子啊,小子!我黄老大向来是言出必行,今天的礼物就免了。”那姓黄的虽然无赖,但是却言而有信,这让他在八号监室里威信很高。“但是”,他话锋一转,“刷茅房的事就交给你了!这是新人的规矩。”
      我很规矩的回答:“知道了。”姓黄的便没有再管我,转头和几个人玩牌去了。
      除了刷厕所,新人刚来是睡在地上的,通铺上根本没有位置,整个铺上,只有黄老大能占80厘米宽,可以来回翻身,黄老大旁边的两个,分别占半米宽,剩下的越到后面越小,小的只能侧卧,前后都是人,动都不能动。分的被子也有等级,黄老大一人盖一床比较干净的被子,后面的三四个人盖一床而且又薄又脏,像我这种睡在地上的,根本就没有被子,只有一个破单子。我去来好洁,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环境。睡觉只好合衣靠墙坐着闭上眼,勉强忍住胃里泛起的恶心。
      监室里晚上不关灯,一百瓦的电灯泡晃得我睡不着,夜渐渐深了,我紧绷的心神才一点点放松下来。看着这秽仄的房间,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我分明记得今天上午我还在省重点中学宽敞明亮的教室里上课,中午还吃了可口的红烧排骨;分明记得昨天晚上还在干净柔软的床上睡了一个好觉;甚至昨天晚上母亲的责打,还在隐隐作痛。怎么仅仅过去一天,仅仅过去几个小时,我就来到了这里,从人间仙境掉到了修罗场,是不是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是不是等我一觉醒来,我又回到了母亲和姐姐的身边?
      我挪动了下坐得僵硬疼痛的身体,听着监室的呼噜声起此彼伏。地上的穿堂风瑟瑟的吹着,很冷,我苦笑了一下,用肮脏的床单紧紧裹住自己,我知道,现在经历的一切,才是我必须要面对的生活。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眼泪慢慢濡湿眼底,心里的绝望和疼痛也逐渐翻搅着蔓延开来,让我不能呼吸。
      不知道坐了多久,我才朦胧有了睡意,却在这时,有人推我道:“起来!起来!该你值班了,两点半到四点半。”监室里有值班的制度,从晚上十点到早晨六点半。每班两人,每人两小时,最后一班两个半小时,目的是为了防止有人半夜自杀。这里的生活环境肮脏,活计劳累,有的人还要受到牢头的侮辱。羞耻,绝望各种情绪在狭小的监室里发酵,那些扛不住的人便会选择自杀。
      我迷迷糊糊的站起来,挪到墙角,看着这监室里的十几个人都在自顾自的睡着,在这种肮脏狭小的环境下,也没有人失眠。我想,严酷的生存环境终于会把人逼成另一番模样,也许过几天,我熬不住了,也会什么都不讲究,也会像他们一样,睡得死沉。
      我看着他们,有的精壮,有的瘦小,有的满身纹身,有的身上还有刀疤,他们中的许多人犯了抢劫、偷盗、□□、吸毒、杀人这样重罪,有的人年纪轻轻就已经几进宫,把蹲监狱当成家常便饭。
      可是我呢,我的经历清白如一张白纸,却因为一次误伤,和这些人关在一起。我十六岁了,正是最灿烂最美好的年华,我想还在学校里好好读书,我还想考一个好大学,将来到北上广这样的大城市去工作、去生活。
      可是,如今我是“故意伤害致人重伤罪”进来的,黄老大说,送到这个监室里的都是重罪,我这个罪要判十年。十年,过十年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我会不会自杀,我都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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