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光赋》颜玉衡

98、第四十九回：此去别断情绝念，终相逢金曦重光（2）

　　她最后向苜萧道，“今日并非你想杀我，而是他想杀我。他如愿了，你却根本不知道你杀的是什么。你也跟错了主子，到时候，谁会给你一条体面的出路呢。”

　　脚下的碎石很滑，无声息地掉落。她站在裂谷的边缘，月神竟出现在苜萧的身后。

　　月神已很难维持人的形态了，只剩下一团模糊的透明的影子。这世间，没有比月神的光芒更纯净无暇的存在了。灵韵犹胜新月，玉洁远媲冰雪，飞云凝，霜溪冷，苍烟满江天。

　　她看不到月神的眼睛，却感受到它按捺不住的凝望。不知为何，她忽然联想起那日，在如火海般沸腾的天空下没有收手的百媚生。

　　这时，苜萧倏地侧目，竟准确地直视了月神所在的地方。

　　纯白色的光芒中心，一股亟亟的能量正呼之欲出——那是一柄长刀。虽然刀身像月神一样晶莹剔透，但能量不似月神清冷静谧，却似故人的熟悉而温暖。

　　随着混合的光芒愈发明亮，苜萧也愈发在意起来。不知苜萧所见与她所见是否相同，也不知苜萧是感受到了月神的痕迹，还是被碧血日的能量所吸引。

　　但这一刻，她已不在乎苜萧了，原本决心赴死的平静也彻底瓦解了。

　　那是玄穆的刀啊。

　　试问，一个刀不离身的人为何会离了刀，一个藐视人类的神该如何得到不属于它的东西。

　　她的惴惴不安，似乎又一次成真了。每一个孤冷的深夜里，她幻想过的无数的应对之法，又一次变成了无解的死局。一如临江醉的暴毙，亦如太行众将的陨落。

　　她分明呼吸得很大力，从变白的双唇到腹中的丹田，每一寸血肉都在无法控制地抽动着。但她察觉不到氧气的补给——只有刺骨的寒意，像直落九天的陨石，被恶意地灌入脑浆，顺着咽喉经脉直通胸口，将跳动的心脏狠狠地碾成粉末。

　　她欲扑向月神，不料那长刀刀尖向前，像满弦的离箭，直冲她飞来，利刃瞬间削断了苜萧耳畔的发梢。

　　她忘记了自己正在裂谷边缘，她本能地向后一躲，径直一脚踏空坠入黑雾。

　　眼看着横跨千里的裂谷挤成了一道天缝，剧烈的失重感似乎永无止境，她的尖叫很快被黑暗淹没，深渊中唯有风声在耳畔呼啸。更令她更恐惧的，是那把无人手持的长刀，正对准了她的心脏，加速俯冲直下。

　　当刀尖舔舐到她的心尖血时，她惊恐地发现刀身上多了两粒紫色斑点，如同两只滴溜溜的圆眼，直勾勾地凝视着她的灵魂。与此同时，一股极具侵略性的暖流缔连全身，迅速升温、炙热、滚烫。她成了困于鼎范中的青铜，肤如玉碎，骨犹石裂，血似火烹，一时乱箭攒心、万针穿目，魂魄即将在高温中烧铸、凝型、从此亘古不灭。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金光贯穿黑雾，拔出了插在她心口的刀。

　　她已然晕厥过去，朦胧中又被谁唤着，恍恍惚惚地分不清现实和幻像，那风里的焦急而温柔的声音似曾入梦。

　　她努力地睁开了双眼，只见一只半化人形的硕大的金灵正悬于身前，与她一同继续坠落。灵体粼粼如夕阳临水，潋滟似星河浮光，不见一珠一钗，天地间却生万顷琉璃。

　　荆璞？不是。

　　这只金灵远比荆璞璀璨，更为古老，灵体里刻录了遥远时光的纹络。

　　这是她在绝望中唤出来的金灵么？但她从未冶炼过它，甚至不认得那容颜，它为何会回应她的召唤？

　　忽然，她留意到碧血日正睁着那两只紫色的铜眼抵在金灵背后，致命的汩汩暖流在金灵的体内像藤蔓一样漫延开去。她惊恐得发不出声音，试图提醒金灵，却在挣扎中再一次失去了意识。

　　那低吟声又碎碎念起来，直到她完全清醒过来。金灵和碧血日都消失了，只剩她□□地躺在黄土地上。她愣了半晌，猛地弹跳了起来，查看自己的身体。

　　手脚都好好的，没有熔解；躯干也是完整的，没有分裂；再摸了摸脸，没有毁容也没有变美。至于魂魄，她还在活着，那大概还好。

　　衣服大概在她被“冶炼”时都焚烧成灰了，好在哥哥留下的臂钏还在，以及……食指的花戒。

　　她不禁一阵心悸，连忙褪了下来。她的灵饰早就在修术的冲击下焚断了，无论这个花戒从哪来的，都不是她亲手炼出来的真品。

　　这时，身后一声轰隆巨响，大地随之剧烈震颤。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回头瞭望，不远处一片火光冲天，曜曜地虚掩了中天烈阳。尖叫声顿时此起彼伏，凄厉宛如地狱。

　　她拔腿就跑，这才发现自己醒来的地方是一个圆心，四周什么都没有，然而，几十米开外处铺满了刚刚咽气的修极士兵。

　　她来不及多想，连忙扒了件外衣穿上，捡了把短刀，顺便用死人的衣带把那诡异的戒指系在身上。直到插着十字日纹军旗的城头出现在了视野中，她意识到自己竟从修极腹地回到了颜修前线。

　　兵戈呼号之声近在咫尺，必是敌军将至。她一慌神，竟试着用来历不明的花戒召唤荆璞金灵。

　　不出意外，没有回应。

　　她定了定心神，召唤了下鹿耳。

　　白泽正百无聊赖地趴在干草堆里，趁玄穆更换水桶时，偷偷叼走了属于飞马鬼蜮的红苹果。一旁湿漉漉的飞马暴躁地跺着干草，喘着粗气表达不满。鹿耳没有急着吃掉赃物，反而故意玩弄着苹果，边用爪子拨来拨去，边时不时瞥一瞥鬼蜮。

　　玄穆很快提了桶新鲜的水回来，发现鹿耳正大光明地叼着偷来的苹果瞅着他。他不好说什么，白泽的脾气很烈，在临浪走后，闹了很多次绝食。于是只能当作无事地另拿了个喂给鬼蜮，只可惜鬼蜮并不领情，不仅甩了他一身的水，还抬腿踹了他一脚。

　　鹿耳则趁乱将滚落的苹果也收入口中，吞吃前不忘炫耀一番。

　　鬼蜮在飞马里都算高大健硕的，它伸展开的羽翼比四个鹿耳还长，收翼后鹿耳依然高不过它的翅根。在它眼里，鹿耳像只生性顽劣的小猫咪，不足为患。

　　真正令鬼蜮暴躁的是玄穆。

　　他不出战，它就要长期驻留马厩。虽然小厮会带它转转，但这样敷衍的训练始终不足。加上玄穆常常昼夜颠倒，一连几天人影都见不着。

　　忽地，啃了一嘴苹果泥的鹿耳猛地支起了身子，仔细地嗅着空气里的冷香，又长又软的耳朵也忽扇起来。紧接着，一只白花镖“嗖”地飞插到马鞍上，转头却不见人影。

　　玄穆意识到了什么，立即提刀上马。鬼蜮也急不可耐地冲出马厩，白泽紧随其后。

　　此刻，沙场上激战正酣。

　　修人近日明显加强了兵力，进攻也愈发频繁猛烈。探子汇报，多个修极皇子陆续驻扎前线。每一次遭遇新型修术，联军都伤亡惨烈，上一回，千墨等一众前城守卫将士全部阵亡，还有临浪。玄倓连日紧锣密鼓地准备，只望能打破可预见的灾难。

　　陡然间，大地开始震颤，整个天空都在发光。随着眼睛渐渐适应了光影的交叠，只见修人的据点上空爆发出极为耀眼的光芒，连东方的太阳都黯淡了许多。

　　玄倓暗叫不妙，看来就是今天了。他沉住气指挥联军，却发现修人先乱了阵脚。

　　我军准备充沛，敌军方寸大乱，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随着玄倓一声令下，战鼓狂擂，长烟直上，前仆后继的铁骑与雄兵怒拍黄土，奔腾着涌向敌人。干戈雪千堆，铁甲墨云卷，联军如怒涛般势不可挡，吞噬着敌方的残兵短旗。

　　在这千军万马之中，一匹黑到发亮的魁梧飞马急速地掠过半空，撞飞了好几个敌人后，稳稳地降落在玄倓身侧。

　　飞马只套了个笼头，马背上的玄穆未着战甲，提的也不是玄焰宝刀，与万事俱备的将士们对比鲜明。他急促命道，“不要收兵！继续进攻！”

　　玄倓准备充分，却冷不防挨了训话，忿忿地吼道，“我们正乘胜追击，你来干什么？”话音刚落，流云一样的兽从余光的角落里咻地窜了进来。飞马天北猝然受惊，还好玄倓紧握缰绳才未坠马。
　　一见白泽，玄倓立刻明白了玄穆的反常。

　　事关颜极存亡，然而身为最高领将，不能严阵以待，还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感情用事。玄倓平生第一次冲兄长怒吼道，“你到现在还为个死人这般执迷不悟，难道要毁了联军才肯罢休！我绝不允许！”

　　未及玄穆解释，倏忽间，白泽仿佛得到了什么召唤，长啸一声，迫不及待地突出重围，瞬息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鹿耳！”玄穆不顾危险地孤身闯进敌方阵线，任玄倓呼唤，也没有回头。

　　眼前是不自量力的兄长，身后是浴血奋战的大军，玄倓无法兼顾，急得直骂人。不料，玄炟竟在这个关头挺身而出，“倓帅，不慌！我跟他去！”

　　地上的足迹泯没在弃甲曳兵的纷攘之中，玄穆寻鹿耳未果，却被修极残军团团围住。幸而玄炟驾飞马突破了重围，才不致原地打转。

　　全军上下都对玄穆的执念心照不宣，但谁也没想到他真的会有所行动。玄炟只能竭力劝阻道，“你冲得太远！必须撤退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要是死了，我们就都输了！”

　　可是，白泽出动，意味着他必然离她很近了。要知道，他连国宝都不计后果地交付了出去，眼看着这盘棋即将收官，哪有后退的余地？玄穆几乎放弃了理智，双眼泛红地发狠道，“你再敢拦我，信不信我先杀了你！”

　　玄炟让开了路，但没有离开，反而提起诛龙戟，“我跟你一起。”

　　“不管你的事！滚开！这是军令！”

　　“保护主将也是军令，我失败了一次，绝不会有第二次！”

　　无奈，二人结伴深入敌军。他们收紧飞马的长翼，小心地潜伏，循声搜寻着。沙场上掀起的飞尘似旋风乱舞，很好地掩护了他们，但也很快迷蒙了视线。他们难以辨清方向，更别提找人了。

　　正焦头烂额之际，玄穆看到前方隐隐有兽影，大着胆子唤了声，“鹿耳！”

　　终于，随着一声长啸回应，白泽从飘渺的烟尘中一跃而出，背上的骑手也映入眼帘。

　　赤足风尘，轻泪春衫，纱如风鼓薄翼，发如墨雨浊天。许久未见，月光滋润的白皙皮肤晒成了健壮的小麦色，原本太过精瘦的轮廓也圆润了些。只有一双杏眸没有变化，依然炯炯如落入凡尘的星子，在浅浅的泪花里闪烁着。

　　两两相望，皆是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