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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第四十七回:圣光仰望空白念,神鬼挑拨白头缘(2) ...


  •   前线来信,一封去往圣晖王宫,一封去往左丞相府。

      这样欠妥的行径,显然不是玄穆所为。

      国内小春收成不佳,又遇洪涝灾害,各地在七八月就打开了屯储的赈灾粮仓,这才好不容易撑过了夏荒。王室也因此减了赋税,但仍要维系前线庞大的军队,还要应付赤山边境苍滨国的挑衅,只能期盼这月秋收多得喜讯。

      十王人到晚年,膝下唯有一体弱庶子,却遇到大军在外、入不敷出的困境,埋在心里的偏执便更加深了。飞将一边开信,一边请求觐见十王,好免去王上的疑心。

      幸而家书里没有太多额外的信息,玄倓只是额外回应了父亲先前对秦如和玄穆的关心。

      秦如已从后方去往前线,帮忙料理后勤杂役和护理伤员,整日非常忙碌,这是她对抗失去的方式;
      但玄穆则完全相反。

      玄倓给两位长辈的回信里都刻意地弱化了这种不安,但飞将依然觉察字里行间掩藏的反常。

      这并非玄穆第一次失去战友,沙场捐躯总好过深宫里死得不明不白。飞将记得回国前,玄穆虽然没能完全接受临浪的死讯,但情绪也算稳定,一直偷偷摸摸地专心忙着什么。悲伤本就需要时间消化,飞将以为儿子只是需要个人的空间,但如今看来根本事得其反,军务都是玄倓在承担。

      这次事关全极存亡,为何会如此不分轻重。飞将着实担心,更怕玄穆会在交战中分心受伤,只能后悔自己过早离开前线。

      “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该担心的你也不知道呢。”

      飞将闻言,看向蹲在地上玩石子的颜玉儿。小女孩头也不抬,只管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飞将问她,“那你说老夫该担心什么呢。”

      玉儿嘟了嘟嘴,只顾胡乱地摆弄着石子。一阵冷风吹过,竟吹得她一屁股坐到地上,紧接着又咳嗽起来。

      飞将见状,便将家书放到一旁,抱受凉的孩子回屋里午睡。转眼,自玉儿入住已接近半年了。这个孩子刚开始还甚是活泼,忽然有日安静起来,身子也弱了许多,叫大夫来瞧也诊不出个所以然,时好时坏的。

      拜晴明倚在庭柱旁,目光穿过庭院,悄无声息地注视着玉儿的动静。

      玉儿乖乖地被飞将裹上毯子,却冲晴明挑着眉笑了笑,伸手指着他,用孩子般天真的语调道,“他为什么不来照顾我?”

      飞将挪开了目光,道,“你这小小年纪,未免太机灵了点。你姐姐在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能自己照顾自己了,哪用指望别人呢。”

      玉儿仰头笑道,“她小时候这么厉害,为什么长大了,反而那么弱?”

      飞将道,“大人的世界要复杂的多,不是独善其身就够了,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懂了。”

      等玉儿睡下,飞将唤侍女在门外看顾。见晴明还在盯着,便上前搭话,然而尝试未果,晴明抽身就走。

      从一开始,晴明便极力反对飞将收留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孩。虽说不清其中缘由,但他确信这女孩异于常人。这奇怪的小女孩口口声声说要回家找姐姐,却说不清家在哪里、家人姓甚名谁。到了玄焰国,便不肯再往西行了,似乎有意缠着飞将。

      当时,回国路上同行的,还有去往赂极的越人大夫,越人也察觉到女孩至少并非颜人,曾提议带走女孩,被飞将婉拒。晴明万分不解,后来才从老宫人们那儿听到些许风声。

      原来这小女孩的样貌与秦如小时甚像。

      刻意隐瞒便是心知其中有异,却仍执迷不悟,莫不是中了邪?晴明更觉反常,一想就来气,为此与飞将大吵了一架,至今都没有和解。

      不久,宫中来人传唤飞将。他便立即更衣觐见,待至圣晖殿,只见大门紧闭,才知王上今日与太子寒视察禁军,根本不在宫中。

      奇了怪了。

      那传唤他的信使也不见了踪影,正疑惑时,一个端着玉雕的小侍女恰好路过他的身边,作揖道,“丞相若是得空,我们娘娘请丞相用茶。”

      飞将恍然,原来是王后的意思。

      王后独居的逐月殿里冷冷清清地见不着半个人影,只有堆了满地的玉器和巨石。侍女放下玉雕后随即离去,木屐踏在沙石上的摩擦声,在静谧中清晰如叶络。

      玄焰易简王朝的至尊王后,正倚在乱石砌成的阶梯上,赤□□叉,身上的金袍正绣凤舞九天、侧饰蝶舞牡丹,衣带半系半送,裙摆随意地铺陈。这位继后大约年至不惑,样貌却比花信之年的女子还要浓烈,她一动不动地看飞将恭敬作揖,清冷的目光中时时透着出世的淡然,仿佛一尊冷冻了盛世浮华的雕塑。

      飞将道,“只怕王上不悦老夫独自前来拜访……”

      王后随意地抬手从身边堆叠的玉器中,取出一对錾金的青铜小酒杯,“丞相从前线收了个养女,本宫也未及时恭贺,转眼数月过去,算本宫补上一份薄礼。你来寻玄辙未果,顺路来取本宫的礼物,侍从为人证,酒杯为物证。他若再疑你,便是回避而无可打消,倒不如趁着能见则见。”

      飞将知王后的性情,也不推辞,上前收了,“无功不受禄,枉负王后关心了,果然这宫墙困不住王后的耳目。”逐月殿一直诡气森森,飞将不愿久留,也怕惹十王疑虑,“王后还有何事吩咐?”

      王后闻言,忽闭目沉默片刻,语气愈发阴冷,“丞相也是有趣,倒来问本宫有何吩咐。前线出了多大的阵仗,也不见派人来吱一声,看来这几月不见,丞相眼里就没得本宫了。”

      飞将思来想去,就赂人刺杀一事说了,又道,“王后所指若是此事,老夫也无明确答案,只能揣测这与赂极内部纷争有关。”

      王后睁开双眼,双目射出凛冽的寒光,“哼,丞相竟用赂极内斗这等杂事来搪塞本宫!本宫都已忘记等了多久,才等到一只那么强大的金灵现身,谁知此等千年珍奇竟会突然消亡。本宫在这逐月殿里,都听得到它临终的嘶吼。即便丞相听不到,也不可忽略暮春时节前线方圆百里内,所有非原生的金石之物——铁甲、刀枪、玉雕——都随之瞬间覆灭。如此,丞相也敢说无事发生?”

      飞将十分意外,蹙眉思索片刻,默念道,“暮春……唯一值得提及的,便是涉水当日,前城守卫伤亡惨重,临司马亦死于修术,但一切与金灵、赂人无关。若真有王后所言异象,军书必有记载,即便王后不信老夫,亦有军书为证。”

      王后似是信了,瞳仁渐渐褪去了凶煞之气。她沉思些许,冷冷地道,“也罢,许是本宫认错了。”

      飞将不卑不吭地道,“老夫许诺过的事,一定尽心而为,请王后稍安勿躁。”

      王后冷艳的容貌上浮出一丝诡笑,“丞相的前线之行毫无收获,如今连亲家都难做了。为人父母,管不好亲生儿子,还要祸害别人家的女儿么?联姻罢了,连军权也被分了。丞相可知今日视察禁军的,除了太子,还有慧妃?这虞家幼女成了宠妃、长子升为禁军首领,为了蹭王室的赏,成年男子还要跟玄辙求名字。这王城之中,禁军竟成了小族登天的台阶。别说本宫的母家,就是丞相家和万家这等开国勋族,都要看人眼色了。”

      飞将默不作声,听凭数落。

      时逢前线折了骁将,虞家长子虞喆晋升为国姓将军。但其名讳正好冲撞王上,虞家便顺势求王上赏火部名,军权和封号都借此一步登天,只能说因祸得福。

      王后继续训斥道,“事情就这么多,参与的人越多,权力越分散。本宫也理解,像丞相这等身家,争抢倒显得轻浮了。因此,本宫有个提议。相较前线和民生,赤山边境的小造次不值得兴师动众;但毕竟事关国威,边境不太平,玄辙也十分介意。与其等他人领赏,不如丞相主动前去分忧,也算回归本职了。不过,事态敏感,拜侍卫就别跟去了,留在府上照顾小孩吧。”

      飞将对王后的提议很是意外。按理说,他留在王城,才方便联络议事。

      一向不喜小孩的王后又叮嘱道,“本宫的公主们都成年了,膝下寂寞得很,丞相得空把新收的孩子送给本宫瞧瞧。”这话颇有慈母的爱护之意,但王后的神情、语气实在与她赏赐的青铜酒杯一样坚硬冰冷,更有一丝阴厉。

      飞将隐隐觉得奇怪,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暂且应下。

      回府路上经过醉影楼,只见攀楼的青枝垂靡,绕梁的绿藤颓败。多年过去,该长久都没能长久,该判处的依然没能判处,在时间面前,是是非非都那么不堪一击。

      飞将不禁生了一丝惶然,回家时见拜晴明正蹲在地上发呆,便决心和解。飞将主动上前,好声好气地道,“晴明啊……”

      拜晴明头也不抬,生硬地打断他,道,“王后想要什么?”

      “你怎么……”

      晴明只瞥了眼飞将揣在怀里的极致酒杯,又垂目盯着地上。

      飞将将一切悉数告之,唯独没提王后要晴明留守府上,“秋收将近,王后打算支走老夫,好让民生大权统统归给右丞相啊。”

      晴明却道,“我看未必。景家能否牟到利,取决于右丞相的才智。更何况,今年秋收必然不利,十王和右丞相要寻个替罪羊,你不如躲的远点为妙。”

      “你算了秋收的卦?”

      “用不着算,收成不良,源于修人滥用日华作战。小春作物如此,中秋便也如此。王城脚下是非多,你在后宫没有家眷,儿子们又远在天边,孤身一人,却有盛名在外,容易被针对。不如让万、景、虞三家自己争去,管是谁赢,最后下场都不见得好。”

      飞将叹道,“只可惜这是王后的指令,她今天还说要见玉儿,奇怪得很。”

      晴明若有所思,但仍坚持道,“你闲在家里,只顾着担心玄穆、玄倓了,不如做点实事。”

      “那我择日送玉儿回老家吧。”

      “不必,我们带上她。”

      “什么?”飞将连连坚决拒绝,“边境哪里是小孩子能去的?”

      晴明冷冷地凶道,“你要是还把她当普通小孩,就是在自我欺骗!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说罢,起身便走。

      飞将试图挽留,晴明毫不退让,又恨恨地道,“你不信我,就去问那个玉儿!我现在就告诉你,她一定要去赤山。”

      家中不安,君心难测,使得飞将心烦意乱,原地踱了几圈,一脚提乱了地上玉儿摆弄过的石子儿。
      他并不知道,小石头们看似随意地挨着彼此,实则每一弯、每一折都精准地描绘了一条天际轮廓线——

      巍峨于苍玄边境的赤山山巅,站在南方的玄焰界内,遥望苍滨国的方向,东方起伏的千年古木连通西方迷雾笼罩的荒原,如伏龙抬首,几欲冲天长啸。

      而丞相府中,乃至整个玄焰国,又有几人能认得,连秦飞将都不曾留意。只有几十年如一日去赤山悼念的拜晴明,将那望而不及的永恒的轮廓深痛地烙印在梦中,说不清因为留恋,还是遗恨。

      她是特地留给晴明看的。

      这颜玉儿,着实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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