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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置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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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过了晌午,程宿谦果然依约来到铜雀楼中面见挽娘,为周窈赎身。
挽娘得知他的来意,那脸上的笑意瞬间就隐入了眼角的细纹之中,语气淡淡地问:“程公子要为周窈赎身?”
程宿谦应是,拿出十张面值百两的银票,请挽娘点数。
挽娘却没接过这叠银票,“程公子,非是我不愿成人之美,亦不是钱的问题而是这周窈得罪了人。今日我若放她走,回头我这铜雀楼就开不了门了。”
话说得这样严重,可见周窈得罪的人来头不小。
程宿谦仍旧把银票塞进了挽娘手中,不再提赎身的事,只道:“那便请带我见一见她,这权当是酒水钱了。”
他上道,挽娘也好说话,接过银票往怀里一塞,一边笑容殷切地亲自把他引进后院厢房,一边叫人去请周窈。
“程公子放心,周姑娘在我这儿,一定好吃好喝地供着,绝不叫她受委屈。”
程宿谦面色淡淡地应了句:“劳您多费心了。”
待进了一间厢房,周窈已在屋里候着。
挽娘不知程宿谦与周窈的关系,只当他是看中了周窈的美色,语带着三分笑意七分威胁地同周窈道:“这是程公子,你仔细伺候,别败了程公子的兴。”
周窈温顺地垂眸称是,待挽娘离开,方抬起脸,朝程宿谦欣喜一笑:“表哥。”
程宿谦道:“阿窈,鸨母说你得罪了人,并不肯放你赎身。你究竟是得罪了谁,竟让这位嗜钱如命的鸨母都不敢接钱了。”
周窈笑容一滞,沉默几息后方答:“镇国将军的女儿虞文君。”
程宿谦面色微变,“你怎会得罪了她?”
虞文君骄纵之名,已从京城传到了江南。
程宿谦不止一次听说虞文君刁横的事迹,轻则伤人,重则要命。他虽未见其人,但已深知这位京中贵女绝不是好相与之辈。
周窈低了眉,将如何得罪虞文君的始末细说了一番,并不隐藏半分。
程宿谦听后,神色微凝,蹙眉许久不语。
周窈见状,以为程宿谦也屈于权势之下,不会再管她,眼中方才亮起的辉芒瞬间暗了下来。
“这事是我不对,我如今也尝到了苦果。倘若表哥有机会见到那位虞小姐,还请替我向她致歉。”她敛了笑,欠身行礼,语气恳求:“请她大人大量,饶我一回。”
程宿谦抬手扶着周窈,低声保证:“表妹不必担心,我同副都统薄有几分交情,待我明日携礼上门拜访,请副都统代为从中斡旋,定将你从这风月场中赎出来。”
周窈一时间怔住,杏眸中弥上一层水雾,程宿谦的模样渐渐模糊成了一重重虚影。
程宿谦拿出一张锦帕替她拭泪,又从袖中拿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里头有些散碎银两,亦有两张面额一百的银票,你拿着应付这几日,待我疏通好关系就立刻来赎你出去。”
长这般大,除了张盛,还是第一次有男子待她这样体贴尊重,不图一丝情色。
“表哥,”她凝着泪,声音微带了哑意,郑重其事地道:“若我真能赎出去,此生我为奴为婢,守在你身旁,绝不二心。”
屋外,赵偃走到门口,听到周窈这话,瞬间便停了脚步。
阿肆和莺娘跟在他左右两侧,也听到了周窈的话,二人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悄悄退后两步。
程宿谦还不知道门外站了人,轻声细语地哄着周窈:“傻话,赎出去,自是让你过好日子的,岂会叫你为奴为婢。”
好半晌,方将她眼中的泪意哄了回去。
临走前,程宿谦道:“我听说前些日子姑父也曾来赎过你,你将你家里的地址告诉我,我回头去拜访姑父。”
“我爹在平凉。”周窈一面告诉他地址,一面送他出了屋。
铜雀楼的院子似江南那般,一重又一重,走廊弯弯绕绕,像条看不到尽头的未知路。
周窈立在门前,目送程宿谦远去,眼中温柔似水,久久不曾散去。
压根没发觉,隔着一道走廊的另一头,赵偃坐在院中的亭子里,面色哂淡,将她的不舍尽收眼底。
亭子里的阿肆朝莺娘频频眨眼,暗示她去将周窈带过来。
莺娘会意,正要动身,却见周窈忽而转身,朝挽娘的院里而去。
“周……”莺娘一急,张口想叫住她,耳边响起赵偃轻声一哂,顿时止住,闭上嘴候到一旁。
待周窈见到挽娘,挽娘很是诧异:“你怎的过来了,不是在陪赵公子?”
“陪赵公子?”哪知周窈面色更诧异:“不是程公子吗?”
挽娘一顿:“是近几日来听莺儿弹曲的那位赵公子,今日又来了,说是喜欢你泡的茶,想叫你作陪。得知你在陪那位吴州来的程公子,那赵公子说与那位程公子熟识,今日竟在此巧遇,便叫莺儿带他去找你们了。”
可眼下瞧周窈的神色便知,她压根没见到那位赵公子。
挽娘半生都陷在这风月场中,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转瞬间已经摸清这位赵公子的想法。
定是过去瞧见了周窈与那位程公子亲近,那赵公子吃味了。
挽娘捻着帕子,眯起眼仔细地打量周窈。这么一张脸,生得妖妖娆娆,眼儿一挑,就能把男人的心都勾走。
怪不得这些日来了一拨又一拨的人想为她赎身。
“倘若我是男人,也愿一掷千金将你赎回家中娇藏。”挽娘涂满丹寇的手指落在周窈脸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
周窈垂眸,不敢言语。
挽娘嗔她:“还愣着作甚,赶紧去陪那位赵公子。”这些日,她收了那位赵公子不少钱,想留住这位出手阔绰的公子哥,少不得把这棵未来的摇钱树祭出去。
而周窈外柔内刚,正好拿赵公子来磨磨她的性子。
思及此,挽娘面色忽淡,半是笑半是敲打:“去了,若得罪人,回头我便亲自教你规矩。”
挽娘的手段,这几日她早从旁人口中听说了。周窈心中一凛,垂眸应是。
可待她到了赵偃面前,看见赵偃悠然坐于亭中,手把酒盏,含笑听莺娘弹曲的慵懒模样后,心中忽起一股不知名的火气。
她霎时忘了挽娘的叮嘱,玉面覆冷,语气生硬地道:“赵公子把酒当歌佳人相伴,应是不需我泡杯粗茶作饮了罢?”
赵偃面上神色不变,眸色却微微沉了沉。
她方才在程宿谦面前那般热切亲近,此刻在他面前,却是疏离冷漠。
他哂笑一声,道:“阿窈姑娘进这铜雀楼后,待我便不如先前那般殷勤了。”
周窈低着头:“我待赵公子一向敬重有加,不曾变过。”
“是么?”赵偃眼中笑意一收,“之前在平凉,阿窈姑娘请我检查小石头的课业时,总不忘在边上为我添茶研墨,可不似如今这般端庄守礼。”
这是在暗讽她从前不知廉耻勾引他,如今却是当了婊子却立牌坊妄做贞妇。
周窈浑身微颤,从前她从旁人那儿也受过同样的嘲讽,但从未像此时此刻一样,倍感侮辱与酸涩。
她待赵偃殷勤小意,纵有攀附富贵的私心,但也不曾虚情假意,拿的是一颗真心来交付,又怎能受得住赵偃这般轻贱。
偏偏她搜肠刮肚,却挤不出一句话来辩驳。
是她自轻自贱在先,如今也怨不得赵偃拿她做过的事情来刺她。
“赵公子说得对,先前是我过于孟浪,才酿出如此苦果,以致我身陷风尘。”
周窈掀起唇角,扯出一抹自嘲的笑意,“如今我宥于困境,在赵公子面前,若再不端庄守礼,恐怕就真没活路了。”
赵偃一时噎住,心下后悔方才将话说得太过刻薄,欲道歉,周窈却已坐到亭中的茶台旁,抬手斟了一杯茶递过来,语气生冷地道:“赵公子请用。”
随后,不等他伸手来接,周窈便重重将那茶掷在桌上。
茶水溅出来,有几滴跳得甚高,直接蹦到了赵偃脸上。
一旁的阿肆见状,脸色顿变,忙掏出帕子小心上前替赵偃擦拭脸上茶水。他家公子出身尊贵,何曾受过被人泼茶水这等侮辱。
莺娘则惊愕地瞪大眼,一错手,瞬间弹乱了数个音。
周窈自己也同样打了个怵,她心中是负了气生了怨,但真没那胆子来得罪赵偃。
她张口欲致歉,哪知一低眸,便对上赵偃淡淡睨着她的目光。
赵偃一双凤目上挑,平日总带三分散漫笑意,叫人总觉得他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如今没了笑意,凤眼覆上一层霜冷,即便是仰视于人,仍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倨傲睥睨。
周窈被他看得心中一颤,倔强的性子一起,道歉的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抿唇把脸撇向了一旁。
赵偃神色也愈发地淡了下来:“看来今日我是喝不上周姑娘这杯茶了。”
阿肆连忙向周窈使眼色,示意她说点软话给自家公子一个台阶,别真让场面冷下来。
但周窈垂眸,只作不知阿肆的暗示,依旧沉默。
赵偃见状,便站起身,拂袖而去。
阿肆跟了上去。
亭中霎时只剩下莺娘与周窈。
莺娘轻轻叹了口气,“今日你是吃什么东西火气这般大,赵公子这趟来,原是打算为你赎身,带你离开这腌臜地的。你倒好,一来便给他甩脸儿,生生把人气走了。”
周窈一怔,慢慢抬起头,却没有莺娘想象中的那样动容,反而神色哂然,淡道:“在被送来铜雀楼前,我曾求助于他,他却连露个面都不肯。当初既束手旁观,如今又何必这般假惺惺地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说来救我出风尘?”
她兀自一笑,伸手捻了下眼角,转身走了。
留下莺娘抱着琵琶,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似是叹息般地道了句:“你早晚还是得回头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