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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退婚 ...


  •   建武十年,六月初七。

      这一日,是周窈十五岁的生辰,她被退了婚。

      并非她不够贤良淑德,也非容貌丑陋,而是因为她那嗜赌如命的爹将她的聘金与定亲信物,悉数赔进了平凉镇上那家的朱门赌坊。

      被退婚时,临近晌午,她爹周仲难得赢了点小钱,打了一斤米酒,喝得醉意醺醺,歪头瘫在家门口前的篱笆墙根处,睡得昏天黑地不醒人事。

      前来退婚的媒婆连门都未入,三言两语将退婚之事道完,便扭着肥臀走了。

      临走前,媒婆怜悯地瞧一眼周窈,啧啧叹了一句:“这么一个水灵的丫头,可惜了,摊上这么个滥赌的爹。”

      她娘林璞面色冷峻,不知是为了她爹又一身酒气地回来,还是为了她被退婚而感到羞辱。总之,林璞看着她爹的眼神就像家里那把铮亮的菜刀,恨不能在她爹身上剜出一块肉来。

      周窈半晌都没敢说话。

      周仲丝毫未察觉这刀一般锐利的目光,只管将呼噜打得震天响。

      林璞抿着唇,转过身,拿了把菜刀出来。

      周窈看着她娘咬牙切齿的模样,心中一骇,跳起来护着她爹,结结巴巴道,“娘,你别冲动。”

      林璞冷冷道:“放心,我真要对你爹如何,早动手了。酒楼的菜刀卷刃了,掌柜的去城里买新的还未回来,我先拿家中的去对付一日。”

      林璞是镇上酒楼的后厨帮工,每日早出晚归,但晌午的时候会带着吃食回家一趟。

      平凉人少,只靠南来北往的商旅途经平凉时打点牙祭,因此酒楼生意算不得好,后厨只雇了林璞一人,整日忙得脚不沾地,每月的工钱才三百文。好在酒楼掌柜念着林璞一介妇人养活一家子不易,许她拿酒楼的饭菜回家,包圆了一家四口人的一日三餐。

      因此周窈虽摊上这么一个好赌的爹,穷得家徒四壁,但有林璞在,总归是不愁吃的。

      解释完,林璞又叮嘱一句:“厨房里有馒头咸菜和二两卤肉,晚些时候热了再吃。”便转身走了。

      丝毫不提周窈被退婚的事,也没想着要安慰她一句。

      周窈看着林璞远去的背影,神情复杂,难辨悲喜。

      不过她并不怨林璞的冷淡。

      她虽喊林璞一声娘,但并非林璞亲生的女儿。平凉是个位于西北的边陲小镇,地荒凉人烟少,生计艰难,林璞肯不短吃穿的养着她,已是仁至义尽。

      而她的亲生母亲,姓程,在她八岁那年死于一场暴风沙里。

      这一桩婚事,便是用她亲娘的命换来的。

      可惜,人死如灯灭,到最后这一桩她娘拿命换来的婚事还是告吹了。

      周窈倚门而立,望着家门口的漫天黄沙,婚事没成,也就意味着,她今年是无法离开平凉这个荒凉地了。

      想到这儿,周窈咬牙切齿地瞧了一眼睡得安然的周仲。

      她娘没了,亲爹还活着。

      可这亲爹,既嗜赌又贪酒,天塌下来也不管事。

      他活着,倒不如死了好。

      省得拖累家人,隔三差五被上门追赌债的人斥骂。

      周窈想哭,眼眶通红,酝酿半天,却半点眼泪也挤不出来,只好“嗤”的一声讽笑出来,却不想眼泪突然就崩溃,大颗大颗往下掉,怎么都抹不完。

      -
      小地方藏不住事。

      很快,周窈被退婚的事情传遍全镇。

      就连去服兵役的萧训庭都听到了风声,从凉州城骑马赶了三十里地,在傍晚时分回到家。

      周仲依旧还躺在墙根处打鼾,没醒。

      萧训庭看也不看他,跨步进院。

      林璞还未回家,家里仅有周窈一人。她蹲在院里的水井边,正拿着棒槌,捶洗周仲的衣衫。

      她捶得专注,并未听到脚步声。

      直到耳边响起一道沙哑的声音:“阿姐。”

      周窈方惊觉院里进了人,一抬头,见是萧训庭,面上讶然:“小五,你怎么回来了?”

      萧训庭是林璞的儿子,今年十四岁,因是军户出身,今年一开年就被征进了军营,调拨到凉州边防营里做巡逻兵。
      小五是他的小名。

      “我请了一日的假,回来替阿姐过生辰。”萧训庭从怀中掏出宽一方小木盒,献宝似地递过来,“我去找银楼师父打了根金簪,你快戴上试试,让我瞧瞧好不好看。”

      木盒里躺着一根累丝梅花纹金簪。

      簪子纹样虽素简,但胜在小巧精致。

      要买这样一根金簪,至少得五两银子。

      萧训庭是军户服役,吃住都在军营里,军营会发衣物和日用品,但没有薪饷。

      周窈惊得顾不上再洗衣服,板起脸问他:“你哪来钱买这个?你可不能学茶铺老板的儿子张魁,去做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萧训庭低声道:“我替营里的哥哥们当值,他们给的买酒钱,我攒了半年。”

      十一年前,西戎攻入凉州,后被驻守边疆的镇国将军率军击退,西戎元气大伤。

      那一战之后,大梁已十年没有再起战事。

      边塞太平久了,边防营里的老将士们便都养出一副懒骨头,一些不甚重要的差事,诸如巡逻城中治安、夜里营房当值等,都会暗暗让萧训庭来替他们,再拿一二十文钱打发。

      周窈闻言,神色松缓下来,却还是不肯接过那根金簪,低声道:“你纵使有钱了,也不该这么花。”

      萧训庭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解释道:“待年底到娘的生辰,我也会给她买一根。这根我原是打算给你添妆的。”

      周窈的婚期原定是在七月七乞巧节这天,与她生辰只隔一个月。

      不料,离成亲还有一个月,她爹将聘金与定亲信物全拿去赌没了。

      硬是毁了她姻缘,绝了她想要离开平凉的路。

      周窈心里暗恨,脸色倏然淡下来:“倒是不巧,我今日刚被退亲,用不着添妆了。”

      “那谢家忘恩负义,原就不想娶你过门,如今退亲也好,省得你嫁过去受他家冷眼。”萧训庭眉眼飞扬,隐隐勾起一撇笑意。
      他打心里不愿周窈嫁进谢家,听闻谢家退亲,高兴得都想喝两杯酒庆祝。

      周窈如何不知道谢家的打算。

      谢家原是京城世家望族,十年前因犯贪污罪,举家被抄,流放凉州十年。

      如今十年期满,又托了关系疏通,到了年底,谢家老小就能回京城。

      而在这十年间,谢家在凉州也重新经营出一份家业,重新过上了富贵无忧的日子。

      周家呢,却是一团遭污。

      换作是她,也不想结这样的一门亲。

      如今好不容易找到由头退亲,谢家怎会放过。

      既已退亲,多说无益,只会徒增烦恼。

      周窈不欲多谈,淡声道:“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萧训庭却道,“阿姐是想借着这一桩婚事,嫁入谢家,待年底就能换籍离开凉州,离开平凉。可凉州有什么不好,阿姐为何一定要离开这里?甚至为了离开这里,不惜放下脸面去讨好谢家,还费心勾引……”

      “萧训庭!”周窈急声打断他,脸色涨得通红,“你胡说什么,我勾引谁了。”

      萧训庭道:“阿姐,你每月月底都去凉州城里一趟,借口去卖绣品,实际上却是和未婚夫私会,这事你自以为做得隐蔽,实则全镇上的人都知道。”

      遮羞布冷不防被扯开,周窈脸色由红转青,最后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她攥着手里那根棒槌,手劲紧了又松,好半晌都没话说。

      萧训庭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讪讪地挠着头,小声道:“阿姐,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周窈却摇头,冷冷道:“你没错,你说得对,我确实想离开平凉。平凉这个荒芜之地,谁不想离开呢?”

      说到此处,她面色已平静下来,甚至朝萧训庭挤出了一个微笑,“你娘也想带你离开,要不然她当初怎么会来勾引我爹呢。”

      脱了军籍,母子俩入民籍后,就能离开平凉了。

      萧训庭脸色瞬间惨白。

      怒气在他眼中翻涌,激得他忍不住大声吼道:“你胡说,我娘才没有勾引你爹!”

      “我爹一个赌徒,穷得连条裤子穿不上,若不是冲着我爹是民籍,只要和我爹成亲满十年,就能脱了你们母子俩的军籍,你娘又怎会甘心养我和我爹这么多年。”周窈冷声道。

      周仲原是江南人,十五年前,因考上举人功名,摆了宴席庆祝,不料却在席上醉酒失手伤人致死,被判十年刑狱发配凉州,终生不得返还原籍。

      林璞和萧训庭是凉州军户,若想离开凉州,除非母子俩能脱籍入民。

      在太平盛世里,没有任何权势也没有机会建功立业的军户,想要脱籍的最好办法,便是和民籍的人成亲满十年。

      而平凉镇里,除却周仲父女俩,余下的人家全是军户。

      林璞嫁给周仲,打的自然是和周仲成亲满十年后,脱了军籍入民籍。之后,她再与周仲和离,就能带着儿子离开凉州。

      即使不离开凉州,只要能脱了军籍,母子俩就不必处处受掣肘,日子会好过很多。

      “当年我娘死了不到一个月,你娘便带着你和我爹成亲了。”周窈道,“若非你娘主动勾引,恐怕就轮不到你娘和我爹成亲了。”

      萧训庭双手攥成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双目赤红死死盯着周窈。

      若是眼神能杀人,恐怕此刻她已咽气了。
      周窈心想。

      但萧训庭最终什么也没说,不发一语地转身走了。

      周窈低下头,伸手抹了把眼睛。

      门口传来一声叹息:“阿窈,你何必这样说,故意去伤小五的心呢。”

      周仲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扶着门,满脸愧疚地看着女儿。

      “是爹对不住你,让你跟着爹受苦不说,爹还毁了你的姻缘,误了你终身。”

      “砰——”
      周窈握着棒槌,发狠地捶着衣裳,头也不抬地道:“你真觉得对不住我,以后就别再进赌坊的门。我若不是有个你这么一个好赌的爹,凭着我这张脸,想要再找一门好亲事,何等容易。”

      周窈的亲娘生得貌美如花,周仲如今面瘦如猴,但年轻时也有一副好皮囊。

      周窈是捡着两人的优点长的,杏眼桃腮,俏鼻樱唇,一颦一笑间,哪怕天上的明月都不及她动人。

      可惜明珠蒙尘。
      这样水灵的姑娘,偏偏生在这荒凉之地,被风沙刮去温柔善良。
      只余粗鄙凉薄。

      以至于哪怕她生了这样一张容色秀绝的脸,也不讨人喜欢。

      这两年,镇上的妇人们没少在背地里骂她是整日只想勾男人的骚浪货贱娘们。

      想到女儿在平凉的名声,周仲难得清醒的眼眸暗了暗,自怀中取出装着几块碎银的荷包,走进院里递给周窈。

      “好,爹听你的,以后一定不去了。这是爹今日赢来的钱,全给你管。”周仲肃容,语气坚定:“阿窈你放心,爹一定戒了赌瘾,找份差事养家,不让你再过苦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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