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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证候来时(下) ...

  •   第二天中午,关山月才将此次节目的行程表给到何木天。
      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本以为自己此次是以工具人的身份出现,去一一点亮冰岛的地标,而关山月只给了他一个选择——当观礼嘉宾,类似于结束时鼓个掌,祝贺节目的完成。

      少有旅行节目舍弃综艺感而选择以纪录片的形式加以拍摄,而关山月显然有自己的追求,虽然她的追求有点难以让人理解,她永远记得赫尔佐格在地球最南端说的那番话,“古怪的抱树者和抱鲸者都是可以接受的,却没人拥抱通晓一门语言的最后的幸存者”。

      她没有能力拯救一门语言,她只能试着用镜头创造一个视角,让人以不一样的方式走近一门语言及其背后的文化。

      最后一期,她打算纪录冰岛一个音乐组合的故事。

      因为音乐是没有国界的,而冰岛的音乐据说领先世界一百年。

      这个音乐组合一直很想录一张冰岛语专辑,只是每每进入录音棚,他们对制作的音乐都不甚满意,他们以为经由录音棚改造后的音乐已然失去了生命力的,故而直到解散前夕,他们都没有录出一张专辑。

      为了纪念组合的解散,他们决定环行冰岛一周进行街头表演,将作品以这样的方式传递。明天是他们的最后一站,他们打算在冰岛的“神灵瀑布”前演出,将音乐供奉给神。

      关山月希望能记录下这一幕。

      此刻,三人正坐在饭桌边上,何木天身旁的陈洱正趴在桌上休息,浑然不知刚刚发生了什么以及即将会发生什么。

      何木天托着腮,有些无奈地撇撇嘴,他在等关山月给他一个解释。

      而关山月双手撑在桌子上,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里不无抱怨地说,“最开始定的嘉宾是Arlo,我同意是因为他是冰岛流行音乐的发烧友,我原先的脚本设置是为Arlo量身打造的,不过罗宋既然让你来了,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我明白了,你是想要比较自然的感觉,我先前接触过收音师的工作,我可以参与收音工作,观礼嘉宾就算了,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完成作品。另外你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我只是不爽罗宋。”她说话向来坦荡。

      何木天看了看睡得正熟的陈洱,“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摄制组正在“神灵瀑布”附近的一块空地调试着设备,而瀑布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天地回响,不过如此。
      这样的景象大概是不能被描绘的,即使画得再真,看上去也像假的。

      周围的人都在忙碌,陈洱四处寻找,没有找到何木天的身影,就连关山月也没有在现场指挥,闲坐无聊,她便沿着山路往上走,她想离瀑布再近一点,享受这习习的凉意。

      瀑布的周围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拍照的游客,陈洱找了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席地而坐。

      “结束了吗?”陈洱看着正向她走来的何木天。

      他看着她呆坐着,有些不解,“没有,刚结束采访。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

      “我既不懂音乐,又不懂节目制作,就不去给你们添乱了。”

      何木天向陈洱走近了些,随她一同坐下,“你之前跟我说这是濒危语言的主题,可是情况好像并不像你说的那样,主题更像是随心所欲。”

      陈洱直视前方,笑了笑,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山月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啊,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她本科读的是汉语言,因为喜欢《龙族》,毕业后就想来北欧闯一闯,刚巧本科在冰岛交换过,就来了冰岛,然后她就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冰岛文学。她不是语言学家,只是对语言学有一定的认识,说不上多深刻。纯粹是因为热爱,热爱当地的文化,而或许你很难理解,语言和文化有着怎样紧密的联系,语言是认识世界的方式,如果没有语言,很多文化也就无从说起。”

      “我记得当年上语言学课程的时候,老师给我们举了一个例子,在爱斯基摩人的语言里,有很多关于雪的词汇,有如地上的雪、正飘落的雪、雪堆等等,这些词汇是用来描绘雪的不同状态,却没有一个用以抽象概括雪的词汇,而我们汉语里只有一个抽象概括雪的词汇,其实这种说法并不严谨,但我不在乎。我喜欢绕到例子背后去看举例者的动机,语言不单单是语言本身,它关系着一个民族文化的传承,有如爱斯基摩人的雪的文化。”

      “不过这是我记得的唯一的一个例子,不是因为它让我感知到了语言的伟大,而是因为这个例子很浪漫。我不喜欢伟大,伟大必然存在毁灭,我只想要不切实际的浪漫,我喜欢童话。”

      这一番话像是说给何木天听的,也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更像是说给世界听的。
      世界可能没有童话,但始终有向往童话的人。

      “姐姐,我觉得我们应该一起见证这一刻。”男孩起身站立,伸出手来邀请女孩。

      最后一棒被挥出,最后一个音符被唱响,琴弦的拨动戛然而止,时间静止了。

      终于不如到底,没有饱含辛酸,我们只是在一条路上不停地走,走到了尽头。

      镜头慢慢对准站在一旁的关山月,关山月摘下帽子,身子微微弯曲,她鞠了一个躬。

      面对镜头,她以平静的口吻说,“我们可以看到生物学家保护濒危物种,却容易忽略那看不到却同等重要的语言的保护。而一种语言的消失就是文化意义上的物种灭绝。试想一下,如果汉语消失,跟汉语有关的一切文化都消失,没有李白的绣口一吐,也就没有那半个盛唐,类似地,我们可以借由镜头看到现在的冰岛文化,但若干年后,我们也许仍能拥抱冰岛的蓝湖,冰岛的极光,冰岛的冰与火,可世界无一人会冰岛语,我们再难找到通向冰岛文化的路径。我不想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理论来看待语言的存亡,但凡一种语言与某一灵魂产生过共振,那都是对生命的恩赐。”

      话罢,她一一拥抱了身后音乐组合的所有成员,她要以自己的方式来论证她所坚持的真理,而何木天也走上前去拥抱了关山月,随后镜头一一转向工作人员,值得被记录的还有他们。

      何木天从人群里踮脚看向摄影机后面的陈洱,只见她眼角有些湿润,手里仍在不停地鼓掌。
      他侧着身穿过了人群,微笑着走近陈洱,轻轻地拭去她眼角的泪,注视着她,“你知道吗,你们哭成这样,这个组合怕是要解散了。
      “为什么?”陈洱显然被他问懵了。
      “因为他们组合组建前的一条宣言说,绝不做煽情的音乐,你们都哭成这样了,他们不得解散吗?”
      “啊?”
      “骗你的。”
      话罢,他转过身,和陈洱并肩站立,看着眼前拥作一团的人群,两人忍不住相视而笑。

      “陈洱,我也喜欢童话。”
      “陈洱,我们去追太阳吧!”
      容不得她拒绝,他已转身牵住了她的手,拉着她向群山奔去。
      男孩的手掌温热,像是有什么被点亮了一样,她想起那晚和关山月后来的对话。

      “我还记得纳博科夫在讲俄国文学时有这么一个比喻,他走进教室,将窗帘紧闭,灯都关上,在一片黑暗之中,他开了左边的一盏灯,说这是普希金,他开了右边的一盏灯,说这是果戈里,然后他开了中间那盏灯,说这是契诃夫。”

      “陈洱,你还记得比喻的后半部分吗?”关山月问陈洱。

      “我记得,他疾步跑到窗边,一下拉开了窗帘,窗外的阳光倾泻而入,他说这是托尔斯泰。托尔斯泰是太阳啊。”陈洱将关山月没有说完的话补上。

      “陈洱,他是太阳啊。”
      关山月的声音仍在脑海中回荡,悠扬如歌声。

      身前男孩的头发随风飘动,不是风动,是心动,男孩琥珀色的瞳孔因阳光而透澈明亮。

      他是太阳啊,她在心里重复。

      不要错过太阳,不会错过太阳,这是属于冰岛的夏日承诺。

      “那追到太阳才能松手。”她郑重其事道。

      这里的太阳永不落山,我们永远追不到太阳,我们永远牵着手。

  •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泰戈尔有句诗是这样写的,“如果你因错过太阳而流泪,那么你也将错过群星了”,或许在冰岛,这句诗要反着说,如果你因错过冬夜的群星而哭泣,那么你也将错过夏夜的太阳了。永远为夸父追日的勇气所折服,以及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情所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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