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子》葛鹿台

31、不晚

　　木已成舟，碎金丹已经剜了出来，也不可能再安回去。
　　众人都沉默了——
　　杨朗刚才，并没有见到这惨烈的一幕，可见带着她进后堂的“杜贞艺”，是把她带到了另一个空间。

　　徐怀瑾得了姚侪的碧玉丹，慢慢醒了过来。
　　“姚道长？碎金丹已有，芮四白有救了，就不必再劳烦白泽道长，”徐怀瑾神色仍是平平淡淡的，如果不是微微颤抖的脸颊暴露，任谁也想不到他刚刚剜出了自己的左眼。

　　“徐大夫，”杨朗险些哭出声，又死死掐住，“你，你还好吗？很疼吧？”
　　“朗姑娘不必挂怀，你救过我一命，一颗眼珠子罢了，不算什么。”他试图挤出一个微笑，可冷惯了的人，实在是笑不好看。
　　“都怪我，只会拖你们的后腿，我，我就不该来这一趟！”

　　“徐大夫，”姚侪欲言又止，不忍心告诉他真相，便只好沉默着收下那颗血淋淋的碎金丹。

　　一只肚子鼓鼓囊囊的纸鹤晃晃悠悠飞来，停在姚侪肩上。他看着纸鹤的肚子，眉头一皱，叹了口气，取出了里面通体金灿灿的丹药。

　　徐怀瑾本在调息，见到这枚丹药，也惊了一瞬。
　　他用仅剩的右眼看着姚侪，半晌，换成了自嘲和冷漠。
　　如果当年，罢了。
　　呵，少国师大概，又卜出了什么奇异卦象，才会这样下本。

　　姚侪把那枚丹药放进盒子里，郑重地交到了丁武手中。又拈决将碎金丹清理干净。
　　圆溜溜的眼珠子飘在空中，似乎有些抗拒回到徐怀瑾的眼眶子里——它的主人也是一副不想要它的样子。

　　“徐大夫，”兰心轻声开口道，“芮司长的伤，有姚道长的丹药就够了。”
　　徐怀瑾冷笑，挥手送客。
　　“这颗眼珠子，本就是我答应了给朗姑娘的，和任何人都没关系。我徐怀瑾虽是贱命一条，可也知道知恩图报。”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碎金丹，呵，碎金丹，它虽然恶心，却也多少有些用处，就留给朗姑娘吧。”

　　“怀瑾，留步。”一人携着满身寒气推开了后堂的门，正是得了消息赶来的杜贞荣。
　　“此事，疑点颇多。贞艺闯下大祸，我无意为他辩解，但他确实修为低微，断不可能瞬时抹去一个人的记忆。”
　　“那药盒，是从得仁堂的后堂取出来的，无论如何，还请你配合调查。”

　　“杜将军，”杨朗捧着那颗沉甸甸的碎金丹——甲四十七的命，还有这颗眼珠子，太重了，压得她说不出话来。

　　“可否，让徐大夫暂作休息？”她踟躇着，还是出了声，“毕竟，他伤得这么重。”
　　“徐大夫，你，你可知道些什么？刚才，你为什么急匆匆回了后堂？能不能，告诉我们？”她转向脸色惨败的徐怀瑾，他侧过去，不忍让她瞧见自己空荡荡的眼眶子。

　　“此事，无可奉告。”徐怀瑾仍是冷淡的，“若是你们仍然怀疑我，大可把我带去清都司，或者白云观，使那搜魂术探上一探。”

　　“既然如此，怀瑾，得罪了。”杜贞荣雷厉风行，却并没有阻止杨朗。
　　圆脸姑娘扳过青年的脸，用兰心处理干净的纱布为他包扎，动作轻柔得仿佛他是一朵云。
　　徐怀瑾没有抵抗，只是微微躬身，让小姑娘不必踮脚。末了，挤出了一个苍白却柔软的微笑，便跟着杜贞荣走了。

　　杜贞艺已醒转，正对着身上的捆仙索发呆——看守他的暗卫没有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一切——毕竟，杜将军向来对他们不薄，况且，杜小少爷，一定是被人操控了。

　　他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心里也烦闷不已。见杜贞荣搀着眼上蒙了纱布的徐怀瑾走过来，
　　“怀瑾哥哥，这是怎么了？”杜贞艺跟蛆似的抻着脖子探头过去。
　　“无大碍，不必担心。倒是你，”姚侪一顿，“方才可有遇到什么可疑之人？”

　　“我？没有啊，我不是奉命来送药的嘛。直接遇见了朗姐姐，就给她了呀。出了什么事？”

　　兰心和丁武交换了一个眼神，对不上，可也恰恰对得上。

　　“那丹药，你可曾离手过？”姚侪亦是蹙眉，并指探查起来。
　　“没有啊，给朗姐姐之前，都在我怀里揣着呢，姚道长不是说这药十分珍贵，要我务必保管好嘛？”

　　“杜小少爷，你，是不是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慧芷哆嗦着，问了出来。
　　“刚才？不就是把药给朗姐姐吗？”

　　“那你可记得，去了后堂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兰心把杨朗放在椅子上，扶住了浑身颤抖的慧芷，“就在一刻钟之前，你被操控了。”

　　杜贞艺面色剧变，脸上立刻变得煞白。
　　“我，我做了什么？”

　　杜贞荣把徐怀瑾交给丁武，自己大步上前，一把抓起瑟瑟发抖的杜贞艺，把他护在身后。

　　“哥，”杜贞艺咬着嘴唇，原本的十分心慌在兄长到来之后变成了百分，“我到底，做了什么。”

　　“我说了，此事，由我一力承担。你被操控了，与你无关。”

　　“那，金光罩里的，是谁？”杜贞艺暗中使了探查术，待探出那一地焦黑是什么时，脸色煞白。

　　“是甲四十七，”慧芷终于崩溃，“是那个考核通过的甲四十七，他再有一个月，就可以获得自己的名字，不再做暗卫了。”
　　“可他刚刚，被小杜少爷你拿来的药盒，炸成了这样。他没了，没了！”

　　杜贞艺闻言巨震，过了半晌，他才抬起头，哑声道：“都怪我，我学艺不精，被歹人钻了空子，害了甲四十七。我，我这就去清都司，请他们用搜，搜魂术。”

　　“慧芷，节哀，”姚侪抬手渡了一道元气给她，“甲四十七的事，我们一定会找出真凶，还他一个公道。贞艺送药，是受我之托，此事，我一定负责到底。”

　　众人沉默，丁武突然惊呼：“徐大夫？徐大夫？你怎么了？”
　　姚侪和杜贞荣同时冲上去，扶住了骤然软倒的徐怀瑾。他的嘴角，有暗绿色的液体汹涌溢出，露在外面的皮肤上也逐渐布满细密的纹路，身子弓成了虾米，不停抽搐。

　　杜贞艺已是哭出了声，口齿倒还清楚，喊道：“快带我去后堂，那有救他的药，快呀！”
　　兰心和慧芷得了首肯，一左一右将他架起，足下生风冲向了后堂。
　　徐怀瑾的抽搐频率渐渐慢了下来，施术探查的姚侪两道浓眉越皱越紧。

　　双姝以更快的速度架着杜贞艺回来，他手里紧紧握着一个白瓷瓶。
　　姚侪凌空打开药瓶，一怔，才将药丸击成一道流光，散入徐怀瑾的七窍。

　　他终于平静下来，在姚侪的沉眠咒下陷入了沉睡。

　　“贞艺？”杜贞荣看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弟弟，“怀瑾这是？”
　　“怀瑾哥哥，怀瑾哥哥他，他，”杜贞艺似乎有些犹豫，“他，算了，如今你们也看到了，无论如何是瞒不住了。”
　　“怀瑾哥哥在修习禁术，自打从鹤鸣山回来，他就加快了修行速度，如今，碎金丹不在体内，压不住反噬。”

　　杨朗听了“碎金丹”，一激灵，赶忙掏了出来：“徐大夫刚才非要把它给我，有没有办法还回去？”
　　杜贞艺惨然一笑，缓缓摇头：“晚了，从怀瑾哥哥把它剜出的那一刻，一切，就都完了。”

　　“我明白了，这一切，从芮司长被木妖重伤，甚至，从鹤鸣山的变异人，乃至更早之前，就是一个圈套。”杜贞艺歪头蹭干泪水，“还有那颗丹药，姚道长，那是白泽道长的精血炼制的赤金丸吧。幕后之人，可真歹毒啊。”

　　“若我们对芮司长见死不救，朗姐姐自然会与殿下心有隔阂；若是救了，白泽道长必然要取心头精血修为大损。无论如何，对幕后之人都有利无害。”

　　“只是，怀瑾以为剜丹便能打乱计划，芮司长有救，白泽道长也不必折了修为。”杜贞荣接话，“可惜，可叹。”

　　杨朗被这一系列的事件震住，一时之间，自责和内疚如海浪般把她拍得踉跄。
　　兰心及时搀住她，安慰道：“姑娘，此事，与你无关。你只是被卷进来了。就算没有你，那幕后之人如此歹毒，也必然还有其他法子。”

　　“正是，”姚侪也道，“说起来，若那日贫道没有把你托付给芮司长，之后种种便不会发生。若说有错，也是贫道的错，和朗姑娘无关。”

　　“是呀，朗姐姐，你天性善良，不过怀瑾哥哥剜丹，也不只是为你，你不必自责。”杜贞艺也开解道，“甲四十七的死，怪我，和你无关。我们一定要找出那个幕后黑手，还他和怀瑾哥哥一个公道。”

　　杨朗又是难过又是愧疚，可看大家这样安慰，又燃起了斗志：“对，咱们一定要找出真凶，还甲四十七和怀瑾一个公道！”

　　她拍拍脸颊，站直了身子:“姚道长，这碎金丹，是否可以治芮姐姐的伤？至于那颗白泽道长炼制的丹药，又可否拿来救怀瑾？”
　　姚侪点头：“碎金丹和师弟炼制的丹药都是极好的，用来救人，再好不过。只是不知，徐大夫所修禁术，可是忧迟？”

　　“是的，怀瑾哥哥上次被反噬的时候正好被我撞见，我查了无数典籍，又再三追问，才找到蛛丝马迹。”杜贞艺不禁看向徐怀瑾，“正是那个传说中可唤回亡者的禁术‘忧迟’。我没有问他为什么，我想，就算问了，怀瑾哥哥，也不会告诉我的。但的确是‘忧迟’没错。”

　　“那便没问题了，师弟炼制的丹药，对缓解反噬亦有奇效。”说着，便掏出那颗金灿灿的丹药，塞进了徐怀瑾嘴里。

　　他像是被呛到了，苍白的脸憋得泛青，杨朗连忙帮他拍背顺气。

　　徐怀瑾悠悠醒转，不曾搭脉，便知晓了一切，冷然笑道：“想不到，少国师大人的赤金丸，最后，还是到了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