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子》葛鹿台

1、光天化日大变活人失败

　　重制版楔子
　　“找到了，”睡眠舱里的女人骤然睁开了双眼，古井般平静的面容漾起一丝波纹，“一别二十载，总算是，找到了。”
　　全息投影上，一串编号忽然扭曲，汇聚成了一个古朴的“周”，一龙一凤虚影盘旋其上。裴如晦白皙的手指瘦长，闪电般抓住了彩凤。那彩凤不闪不避，神色淡然，任由她把自己捏成了漫天金粉。

　　刺耳的警报声响起，裴如晦耳后芯片痛得她只能停下，神色同样缥缈的龙忽然自行破碎成电光，朝着裴如晦激射而来。她昂着头，把已有淡淡痕迹的纤细脖颈露出来，眼里盛满了无畏和无谓。闪电围着她滋滋作响，却不知为何，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转而钻入了旁边的睡眠舱。
　　裴如晦变了脸色，咬着牙移动自己的手臂，试图抓住那道电光，豆大的汗珠如雨般划过额头——她这样缓慢的动作，怎能拦得住它！

　　睡眠舱中，杨朗的眉头一皱，就此消失。

　　“把她还给我，这事与她无关！”裴如晦低吼，眼角有血泪蜿蜒流下，“她什么都不知道，这劫，该由我来担。”
　　漫天金粉凝成一张布满血汗的脸，那是个年轻男子，发髻散乱，眼神哀伤而平静。他干裂的嘴唇翕动，吐出了一句话，却没有声音。裴如晦如遭雷击，立在当场。
　　直到一切归于沉寂，裴如晦才颓然坐倒，喃喃道：“可是，这一切不该由杨朗来担啊。明明是我的错，怎么能让这孩子来担呢。”

　　电光火石间，一个大活人消失了，唯一的目击者强行关闭了屋内的所有设备。等到她的学生们急匆匆赶到时，留给他们的，只有沉寂。

　　重制版第一章
　　大周历三百一十五年，永宁八年冬，祭天大典。
　　无数臣民聚集在寰丘，一圈一圈伏在地上，仿佛湖面上漾开的涟漪。无论是身着祭服的臣工还是布衣平头的百姓，都没有人出声，连呼吸都放得很轻，方圆十亩的寰丘针落可闻。他们都在等待，等待那个身影出现。

　　阴云密布的天边划过一道剑光，乌云为之一空，冬日暖阳汇聚成金色的屏障，遮蔽了祭台上忽然出现的纤长人影。他的面容，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却足以使寰丘沸腾。

　　“皇皇上天，照临下土。集地之灵，降甘风雨。各得其所，庶物群生。各得其所，靡古靡今。”
　　清泉似的声音流淌在每个人耳边，时间在这一刻停滞，人们心中，盛世的模样隐隐约约有了轮廓，一个风调雨顺喜乐和美的新年便这样到来。

　　这是大周建国的第三百一十五年。太祖乱世建国的雷霆和雨露渐行渐远，现在的人们早已习惯了风平浪静的和乐日子。不管是近百年前的灵帝乱政，还是武帝踏平七海，横扫八荒六合的丰功伟绩，亦或是文帝时期偶尔复燃的妖族作乱，都被蒙上了一层名为历史的烟雾。
　　身为大周子民，早已忘记了什么是战争——也不能这么说，毕竟瀚海那边，早些年还没被三殿下摆平的时候，隔个三年五载还是会到边境捡捡破烂儿的。

　　少国师白泽道长的声音渐不可闻，站在前排的大周皇帝李清晏心中一悸，身子微不可察地轻晃，又很快稳住。他身后白发苍苍的右相王懿仁心中微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左相杜逢年枯木似的手在宽大的袖子里悄然握紧。

　　离得远些的朝臣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小小的涟漪，他们的目光，乃至于整个寰丘的眼睛，全都不可置信地瞪着天上骤然密布的层层黑云。
　　不知从何而来的大风呼啸，吹得人们站不住脚，纷纷拉住身边的人。还不待他们反应过来，瓢泼大雨便兜头浇下。这一刻，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都被这冬日里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惊住了，一些不详的念头被风雨催生。

　　“恕微臣僭越。”李清晏被杜逢年护在身后，没有说话。

　　雷电银蛇乱舞，人们惊慌失措抱头鼠窜，禁卫军围成一圈，把王公贵族们密不透风地护在当中。
　　禁卫军和帝都守备军毕竟人单势弱，眼看着寰丘即将成为人间地狱，少国师白泽道长终于有所行动，他双手结印，似乎有些吃力。
　　“看啊，那是什么！”无数人惊呼。

　　一个极大的阴阳鱼缓缓升起，以一种不可违背的气势慢慢笼住了寰丘的中心，风雨和雷电透不进来，外围的百姓纷纷往里面挤，场面一时难以控制。

　　“肃静！”左相杜逢年古钟般的声音响彻寰丘，如神迹降临，人们安静下来，帝都守备军没有放下武器，百姓们则趁机扶起了倒在地上的同伴。
　　“聚拢。”人群渐渐平静，在帝都守备军的指挥下慢慢汇聚。缩小了圈子之后，少国师的压力也得以减轻，阴阳鱼逐渐扩大，在场的百官和百姓便都被护住了。

　　数道彩光从帝都方向激射而来，尤其是为首那道青光，看得白泽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喜色。
　　“白云观弟子听令，”为首那人身量极高，声音低沉而厚重——正是白云观老国师的大弟子姚侪，白泽的师兄——他低喝，“起阵。”

　　随之而来的数道彩光现了真容，原是帝都白云观的各位道长。他们脚踏七星步，双手结印，一个同样巨大的阴阳鱼从地面升起，接替了少国师白泽。

　　少国师悄悄松了一口气，顺势结印作法。随着他的动作，黑云极不情愿地暂时散开。白泽轻咬舌尖，逼出一口精血喷在剑上，那剑便直破穹苍，试图将那些逡巡不去的黑云斩断。

　　姚侪在一旁看得真切，可他作为阵眼，无法随意移动，只能焦急地看着那柄变得金光闪闪的飞剑和黑云化出的妖魔搏斗，逐渐气力不济。阴阳鱼下，白云观众弟子亦是苦苦支撑，各地驰援的修行者一时半刻之间毕竟难以到达，眼下，他们只能竭力。
　　百姓们自发缩得更紧，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抱在一起，什么男女大防长幼尊卑，在这一刻，统统不再重要。就连禁卫军护住的达官贵人，也缩小了彼此间的距离。

　　皇帝李清晏摆脱了禁卫军和左相杜逢年，来到姚侪身边，轻声问道：“姚道长，朕的精血，可够格？”
　　口鼻间已有鲜血渗出的姚侪点头，李清晏便抽出禁卫军首领的宝剑，准备划破手掌。

　　“陛下，不可啊！”右相王懿仁爆发出一声哀嚎，“您是万金之躯，不可损伤龙体啊！”说着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周围的臣工也跪倒一片，不住叩首，引发一片混乱。
　　李清晏眉头微皱，眼角的纹路上扬，轻笑道：“那这精血，便由丞相大人来放？”

　　左相杜逢年劈手夺过身边一名禁卫军的剑，毫不犹豫地划破了自己的手掌，赤红的血淌了满地。一片闹哄哄的现场火上浇油，众臣工有的朝禁卫军扑上去夺剑，有的去扶哆哆嗦嗦的右相大人，也有的跪在当场不知该作何反应。

　　李清晏不再看那边的闹剧，径自划破了手掌，金中带赤的血迸溅开来，凝成一线，直奔天际，一对龙凤身影若隐若现。

　　白泽精神大振，飞剑得了帝王之血雀跃不已，身形暴涨，一鼓作气斩断了那黑云所化之蛟，神龙咆哮，彩凤清啼，余下的黑云便如积雪般消散，天光重临。

　　雨过天青，平静得像无事发生，台下众人面面相觑，各怀心思，只有少国师汗湿的鬓发透露了刚才的凶险。李清晏被浇得形容狼狈，却还是大步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白泽，高举他的手臂，朗声道：“天佑大周，国师，亦会庇佑大周！”
　　白泽调息完毕，白得透明的脸上露出仙气缥缈的笑容，轻声应道：“龙凤呈祥，天佑大周。”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送进每一双耳朵，观礼民众山呼万岁，他们，是真的相信，国师会带领白云观众仙长护佑大周，就像过去的三百年一样，而他们的大周，也会永远傲立于世，做他们的安乐窝。

　　天家子第一章
　　半月前。
　　这是寻常春日中寻常的一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正是个适宜出行的好日子。一队黑甲骑兵在大路上奔驰，阵容整齐，中间夹着几个甲胄格外华丽的少年。这支队伍约莫五十人，为首的是位英姿飒爽的年轻将军，披着猩红披风，面白无须，一双眼睛亮如寒星，模样十分俊美。
　　“殿下，前面是鹤鸣山，离京城还有一百里。”说话的是他身后的黑甲将军，清清秀秀，不像武将，倒像个读书人。猩红披风点点头，黑甲将军便安排下去，让儿郎们在山脚扎营。
　　黑甲骑士们动作麻利，从行囊中取出支架和篷布，准备搭帐篷——那篷布上红底白鹰的图案瞧着极是精神。许是想上前帮忙，一个穿银甲的小胖子从马上滚将下来，把地面砸得尘土飞扬，自己也摔了个灰头土脸。仗着肉厚实，倒是没真的伤到哪里，只是盔甲沉重，一时站不起身来。周围几个少年都指着他笑，小胖子也不恼，吭哧吭哧地试着爬起来。在一个格外清秀的黑袍少年指挥下，少年们纷纷跳下马，准备合力把他扶起来，那场面，活像民间宰年猪。
　　帮着骑兵们搭好帐篷的腥红披风步伐轻快地走过来，瞧见这一幕，也忍不住笑道：“西仪，你可真该注意体型了。”听了这话，小胖子本已涨成猪肝色的脸上居然又添了一层红，和远处的帐篷相映成趣，相当喜庆。紧随其后的黑甲将军低声呵斥：“在殿下面前这般胡闹，成何体统，杜贞艺，赶紧把西仪扶起来。”
　　清秀少年杜贞艺忙收了笑容立正站好，喊道：“得令！”同伴们再次爆发出笑声，又在黑甲将军杜贞荣冷冰冰的眼神威胁下纷纷站好，连在地上吭哧的小胖子曾西仪一时之间也不敢动弹。腥红披风，也就是大周的三皇子李昭，笑着俯身把手递给小胖子——也没见他怎么用力，那个使出吃奶的力气也爬不起来的小胖子便稳稳当当站了起来，周围的少年们再次发出赞叹，连冰块脸杜贞荣都忍不住轻喝了一声好。

　　随着笑闹，天色渐暗，金乌携一身暑气返回隅谷，它掉落的尾羽幻化成灿烂的彩霞——看来明日又会是一个好天气。
　　金乌回家休息了，地上的人们也燃起篝火，迎接属于他们的晚餐时光。众少年围坐在红艳艳的篝火旁，冰块脸杜贞荣沉默地烤肉，和人不同，那肉烤得是色泽金黄，吱吱冒油，勾得少年们的肚皮不约而同地爆发出咕咕声，仿佛平地滚过一串旱雷，这群天潢贵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三殿下没绷住笑意，他拍拍曾西仪的肩膀，递给他一只刚烤好的兔子，小胖子大喇喇接过烤肉大嚼——他被摔伤的腿经过简单包扎已经毫无痛感，不过就算疼，也完全不会影响他的食欲。见曾西仪如此，其他少年也放下矜持，接过烤肉，对杜将军的烤肉手艺赞不绝口。
　　篝火边的气氛逐渐热烈起来——这次一举平定了京畿的小规模妖族叛乱，虽在军中，少年心性却是不改，几乎毫发无伤的胜利——如果不算那个从马上摔下来落个轻伤的曾西仪——使得大家高高兴兴地凑在殿下身边，听他讲塞北的大漠黄沙和长河落日，心生向往，恨不得胁生双翼飞去边疆杀敌建功，再看周围沉默寡言执哨的黑甲军将士，觉得他们的身形愈发高大。
　　“殿下，据说您三年前曾和白泽道长二人便挑翻了贼王大营，那贼王，凶不凶？当时的情景，可否给我们讲讲？”说话的是颜家小公子颜颇，他的话还没落地，便得了身边同伴一肘，“干嘛，殿下和白泽道长神勇，我就想听听怎么啦。”
　　怼他的人正是魏家小侯爷魏子琛，他暗暗翻了个白眼——那贼王再怎么说也是殿下的叔父，哪里轮得到咱们议论。不过这话，他却说不得，只好把颜颇的嘴捂住，预备将他拖走。

　　李昭倒不觉冒犯，洒然一笑，低声道：“叔父，也是可惜了。”
　　众人听得心中悚然，连烤肉都不敢多吃。小胖子曾西仪却浑然不觉，仍是大口吃肉小口喝酒。清秀少年杜贞艺忽然清清嗓子，促狭道：“倒不如，咱们听听曾小公爷是如何神勇无匹吓退不开眼的小妖吧。”众少年想起他那足以踏碎河山的一跺脚，各个都忍不住笑了，篝火旁的气氛随之放松，杜贞荣也朝杜贞艺轻轻点头。

　　篝火渐渐燃尽，早春的寒气慢慢渗入骨缝。入夜的鹤鸣山褪去了白日的妩媚，愈显清峻。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夜枭叫声，也给鹤鸣山添上了一层诡异的气氛。
　　忽然，李昭竖起右手，少年们的笑闹声立刻停下，杜贞荣微微颔首，前去打探情况。曾西仪努力
　　睁开他那双被肥肉挤得找不到的眼睛，大气都不敢出地看着殿下。李昭又笑起来，朗声道：“此地远离京城，有些许蟊贼也不足为奇，无妨，把盔甲穿好，且去消消食儿。”
　　外围的黑甲军虽然还没有探听到什么，也在杜贞荣的命令下加强了戒备，周边温度骤降，连飞鸟都不敢在此停留。

　　篝火忽的熄灭，朔气带来夜枭拔高了调子的凄厉叫声，寒光把少年们的铁衣照得愈发冷硬，不知怎的，少年们齐齐打了个寒颤。小胖子曾西仪忍不住去拉三殿下的袖子，却被他的盔甲冰得一哆嗦，再开口时便带了些哭腔：“殿下，这，这，这里不会是闹，闹鬼吧！”
　　李昭哑然失笑，拍拍小胖子的肩膀，道：“闹鬼啊？好办，只需我们曾小公爷一展神威，鬼怪便自行退散。”众少年想起曾西仪在平叛时那一声震蒙了几个妖怪的尖叫声，都哈哈大笑，场中气氛倏忽一轻。
　　小胖子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看着殿下气定神闲的模样，觉得心里踏实得很，不管是妖魔鬼怪还是蟊贼野兽，只要有殿下和黑甲军大哥们在，便都没什么可怕的。

　　说来也奇怪，杜贞荣已经去了一刻钟，却不知为何，还未归来。入夜了，寒气渐重，天上还飘下些雪花。少年们怕引来敌人，也不敢再燃起篝火，盔甲又重，肚子里那点烤肉早消化干净，着实有些冷。“希望杜将军他们快点解决敌人回来，若是能再烤上一回肉，那便是再好不过了。”少年们忍不住这么想着。
　　就在他们快要睡着时，杜贞荣回来了。他面色凝重，盔甲上结了一层白霜。少年们都提心吊胆起来，忍不住握紧了自己的武器。杜贞荣领命前去布置，李昭也难得的面色严肃，他略一沉吟，温声道：“敌人数目不少，不过我们可以对付。和平叛时一样，两人一组，各组都分配一名黑甲军，小队作战。”末了，他又冲众少年微微一笑：“保护好自己，我们一起回家。”
　　听了李昭的话，少年们提着的心反而放下，不就是杀敌嘛，有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有黑甲军在，只要像平叛时一样，和同伴互相保护，敌人还不是小菜一碟。
　　可是，他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这世上，还有比怪物和敌人可怕百倍的东西。

　　雪渐渐大了，他们等了一晚上的敌人也终于露出了真容——那是一群穿着黑色夜行衣的蒙面人，个个身手矫健动作敏捷，在为首一个格外健壮的人带领下，向着他们奔过来——他们奔跑的姿势极诡异，竟是手脚并用贴地向前窜，不像人，倒更像前些日子平的妖。
　　领头的直直冲向李昭，被杜贞荣一刀砍开，又贴地弹起，动作快得惊人，带出道道残影。李昭也加入战场与他缠斗，一时便顾不上少年们。
　　剩下的蒙面人齐齐扯下自己的面巾，众少年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那哪是人啊！分明就是怪物！哪里有人脸上会长三四五六七八只眼睛的！这比妖还可怕啊！若是没有黑甲军，恐怕少年们早就吓软了脚，不待敌人绞杀便自己去见了阎王。
　　曾西仪与杜贞艺一组，在同组黑甲军的保护下，率先与蒙面人交战，叮叮当当刀剑交错你来我往，竟也打得有模有样。少年们在他们的鼓舞下，哆哆嗦嗦举起了刀。片刻间，血肉横飞，纷纷扬扬的大雪也被染红，天与地，似乎要连成一片，困住这些天潢贵胄，将他们拖入人间。